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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亡

2016-06-30尹学芸

当代 2016年4期

尹学芸

1

多年以后,我和民子重新成了朋友。

民子从西城跑到东城,骑车要半个小时。她戴着大草帽,略施脂粉的一张脸,还像年轻时一样花团锦簇。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民子的美丽,漆黑如墨的眉毛,杏眼亮如星子。嘴角、唇线、鼻翼、下巴,都有种特殊的属于女人的味道。即便眼下已经步入中老年妇女行列,若不是耳后的一块皮肤有些褶皱,依然看不出多少生命流逝的迹象。我们二十几岁认识的时候,我经常看着她出神。想她的命运轨迹不知是什么。幻想中,她会有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在远处,像童话中的王后或公主一样。

她到我家来,把车子放在院子里,或者干脆停放在外面的甬路上,第一件事就是拔草。她总是说,你太懒了。这要是我的家,我一根草也不让它长。丁香树下,蔬菜畦里,就见她的右手拧来拧去,左臂垫在弓起的膝盖上,掌心托着一大把野草。我倒背着手厚颜说,我不拔草不是因为懒——看野草生长也是个情致啊。她说,那不一样,野草会抢了蔬菜的养分。看这种“搬倒驴”,长成了会把蔬菜吃了。她手里抓了棵深绿色的片状野草,还在初长阶段,已经雄浑得很有气势了。看她拔下来费力气的样子,我问,这个就叫“搬倒驴”?过去听说过。民子说,到了秋后你就知道了,它会长到锅盖大,真要使出驴的力气才能把它拔下来。几畦蔬菜依次是韭菜、辣椒、黄瓜、豆角、茄子。靠里的一端,种了两棵小倭瓜。南方人称南瓜,但湖南人称北瓜。我们就叫它小倭瓜,开黄灿灿的花,不生虫害,香气招蜂引蝶。眼下它已经爬满了架,毛茸茸的叶子硕大无朋,茎是一种空管,皮肤像锉刀一样,若与你的皮肤相碰,会叫你奇痒难耐。

民子走到那里,倏然折返,让我有了心思。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一些褪了颜色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骤然升腾了一下。她的草帽系着带子,兜住了下巴。这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农妇。年轻的时候,她就经常是这个样子。有一天,我用稿费请大家看电影,是美国的《乱世佳人》。电影演到女主人公戴着草帽割麦子,李滚脱口而出:这人多像民子啊!民子就坐在我身边,双手托腮抵在前边的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银幕。直到电影结束,才幽幽说了句:净瞎扯,我哪里有人家漂亮。李滚说,我说的是草帽,你的草帽比她的漂亮。大家哈哈一笑,走出了电影院。

这是1989年的秋天。天空湛蓝,清风干爽。柿子树上的磨盘柿已经开始红了眼圈。在鼓楼前边的这条街上,埙城的诗人们依次从电影院走了出来,在铁一木的带领下,穿过了灰扑扑的人流和车流,去槐树后面的冷饮店喝香槟。我走在最后,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主人一样,唯恐有谁掉队。这里是张家大院的一个耳房,被有识之士在房山上开了一面窗,便成了所谓的门脸。张家大院是县级文保单位,占了西部的半个县城,有青砖灰瓦百余间老屋。抗战时做过29军军部,宋哲元将军就在此办公。据说张家的男女由此走上了抗日前线的不在少数,后来都不知所终。眼下安顿着文物保护部门,可谓相得益彰。按照惯例,我请看电影,香槟肯定另有人买单,一般都是首先倡导者。果然,从打迈进冷饮店,铁一木就开始摸裤兜。只可惜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出来。爪哇岛凑了上去,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这些都在我的眼睛里。我当时还在想,铁一木又没带钱包。像过去的许多次一样,铁一木总是不带钱包。爪哇岛总是那个补台者。铁一木在政府部门供职,官居科长,是这群人里面最有前途的。他长得五大三粗,诗却写得像怀春的少女。爪哇岛则是个体小老板,说不好听些,就在市场的一个角落卖卫生纸。是那种大卷子卫生纸,戳起来像草捆一样。他出来参加活动,摊位就由他老婆看管。他老婆总因此跟他干仗,可爪哇岛毫无惧色,曾经顺着市场转圈跑,他老婆在后面举着笤帚追赶。骂他说,我让你再写诗。还蓝的血,绿的血,这是人话吗!《蓝的血,绿的血》是爪哇岛诗的题目,他的诗大体都是这样一个风格,超现实。他媳妇说诗的语言不是人话,这在埙城也是美谈。这样的聚会我们隔三岔五就有。不同的是,别人请吃请喝赏花玩景,我喜欢与众不同。我说,我请你们看电影吧,美国电影。于是提前预订了十一个座位,都是正中间的位置。一块五一张票,我花了十几块钱。这十一个人自成一圈,是埙城的创作主体。外围还有沙子似的一群诗人,但他们很难融入这个圈子。不是他们的诗歌不行,是这里的气场不适合他们。

单薄的木桌,柳叶一样窄的长条凳,我们占据了两张桌子。我坐在主要的位子上,民子坐我旁边。另一侧则是铁一木、爪哇岛、李滚和林泉。这样的排序有些像几年以后的电脑自动生成,看似随机,其实是固定格式。

每人一瓶香槟在手,我特别想有人抻起话头,说说这部电影。委实好看。人物、故事、画面、音乐,都足够吸引人。可如果我不请,谁都不会主动到影院来。大家都以不看电影为荣久矣。有一次,我们特意谈起过。看电影的经历,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事。那时什么电影都看,什么电影都好看。到八十年代末就不行了,十年是一个时代,如果在时代初还有些小学生心理,那么到时代末就是指点江山的才人了——才子佳人。人在高处,眼界自然就宽。以穿着为例,时代初的时候女士流行呢子大衣,双排扣,大翻领,松松垮垮。时代末则人人一条健美裤,包裹着细细的腿和圆圆的两瓣屁股。若是在深夜行走,就像没穿衣服。我为什么请大家看电影,因为我在《诗刊》上发表了一组诗,诗刊给了一百二十元稿费。这组诗没有什么好说的,能在国家级刊物发表诗歌的,整个埙城只有我一个人。

这也是我为什么坐主要位子的原因,即便我不坐,那个位子也不会有人坐。

没人谈论电影,这让我的等待落了空。大家不约而同说起了一个人的名字:舒宇。

看我懵懂,民子倒了一点香槟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写出了这两个字,同时在后面加了小括弧:大诗人。

铁一木补充说:我们埙城终于有了大诗人。

这话让我听起来那么别扭。我问他写过什么作品。铁一木说,那就多了。很多大刊物都有他的诗歌。他最新的作品是《阵亡了一只小倭瓜》。

民子表现得很神往:《阵亡了一只小倭瓜》,多好的感觉。

我说,说说内容。

铁一木说,他刚有个题目,大概还没来得及写。这是他童年时候的印象,一只小倭瓜半路夭折了。当然,这只是表象,真实的背景,是为了怀念一个人。

爪哇岛说,他女友,也叫舒宇。

李滚挪动了一下屁股,似乎是在抢着说:三个月前死在那个地方了。

李滚的表情严肃,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这是我们一代人的结,要在心里系很多年。

铁一木说,北师大的高才生,马上就面临毕业了。

爪哇岛咂了一下嘴,说太可惜了。

民子眼泪汪汪说,他们原本要在秋天结婚的。

这一连串的信息令我瞠目,我有点消化不了。我和大家一样沉默了,可我的沉默肯定与别人不同。他们似乎是在为死者默哀。可这个死者我闻所未闻,比这更重要的是舒宇这个“大诗人”让我有了不好的想法。他是谁?怎么就像空降到了埙城?为什么我一无所知?这就像个预谋,是什么原因把我屏蔽在了整体之外?这些情绪在我脑海里翻腾,脸上也逐渐挂了颜色。我看着林泉背后的白色墙壁,下面刷着豆绿色的墙围子。在白色与豆绿之间,躺着一片蚊子血。我的心绪此刻就像这片蚊子血。恶劣糟糕到无法言说,我注意到林泉一直没有说话,他是个哲人,专门写让人读不懂的诗。这个时候我需要同盟军。我问林泉,你知道舒宇这个人么?

林泉笑了笑,习惯性地用手抹了抹脖子。说舒宇这两天一直住在我家里。每天早晨吃六个煮鸡蛋。顿了顿,林泉看了眼周围的人,补充说:我们都只吃一两个,他每天早晨吃六个,胃口可真好。

李滚说,反正我只能吃一个。

铁一木说,我最多能吃两个。

爪哇岛说,舒宇对鸡蛋有特殊的癖好。

这些寻常语言却刺痛了我的神经,我开始变得尖刻:他的前世难道是只母鸡?

气氛骤然有些冷。没人回应我的话。我的话就像风干了的响尾蛇,黏黏地贴到了那片蚊子血上。我觉得自己的身上毛茸茸的,像长了无数根倒刺,自己不炸一下,那些倒刺就会深入皮肉,无法剥落。

就像我是根木头,他们再不理会我。话题和身体的姿态都逐渐在聚拢。有关舒宇的话题进行得夸张而热烈。最起码在我听来是这样。一个说,舒宇的祖籍虽然在偏远的乡下,但他家有个巨大的酒窖,三十年茅台就有无数瓶。一个说,舒宇家的书房阔大得像间会议室,四壁是高到屋顶的书橱,都是书。一套巨大的桌椅放在中间的位置,桌子上笔筒就有若干个。舒宇写诗时,激昂起来笔会在空中乱丢,一首诗写完,地下躺着的笔无数。民子的声音尤其刺耳,她讲的是一个坐怀不乱的故事。舒宇某天去首长家串门,家里只有首长十八岁的女儿。舒宇想走,女孩说什么也不放他,她说自己在生病,不信你摸摸。舒宇摸了摸女孩的额头,果然很烫。舒宇想叫卫生员,女孩不让,说自己对药物过敏。她说哥哥陪着我,我睡一宿觉就好了。这晚舒宇睡在了师长夫妇的床上。半夜,女孩裹着一条毯子滑溜溜地钻进了舒宇的被窝,说哥哥抱抱我。舒宇抱着女孩,轻拍她的后背,给她讲鬼故事,哄她进入了梦乡。转天早晨,女孩果然退烧了,她对门口的两个卫兵说,去,你们俩,一起去给我买卫生巾。商量好买什么牌子……卫兵走了,舒宇从师长家出来了。这一夜,他心如止水,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我都有些听入神了。这样的故事,老少皆宜啊。铁一木大概觉得我受了冷落,咳嗽了一声,一口痰准确地射入了墙角。他闪着身子看我,说舒宇谈起过你。他说你应该起个笔名,王云丫这个名字忒土忒俗气。

一下勾起了我心里的不愉快。我轻蔑地说了句:舒宇是谁。

2

倭瓜秧从春天下种到夏天繁华,我从没把它与什么人,什么事联想到一起。瓜种是我去年秋天登山时从草丛里拣来的。一定是山脚下的人家栽种的倭瓜红杏出墙,爬到了遥远的山坡上,然后在草丛里诞生了一个孩子。它后来长成了一只巨大的磨盘倭瓜,被我费尽周折搬回了家。切开那只老倭瓜,我发现它是个优良品种,皮薄,肉厚,籽少。籽是瘪的,但我还是挑尽可能饱满的留起来两枚,放在窗台上晾晒,也没忘记春天丢进了闲置的花盆里。山地的倭瓜味道好,水分少,所以我精了几分心。施肥、浇水、日光浴,从早春就搬进搬出。出苗带给我的惊喜,到它爬上架,开出第一朵金黄色的花,已经转换成了巨大的幸福。

眼下民子迤然走过去,一下子催生了我二十几年前的一些记忆。那些不良情绪穿越时空瞬间灌满了我的脑海,没想到还那样清晰且饱满。当然,这些情绪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我平淡如水,面含笑意,看着民子走向小倭瓜,没有停下脚步,又折返回来,我隐隐有些期待么?期待民子像我一样碰触那些发霉的往事么?其实是期待民子能够跟我直面以往的岁月,开诚布公地谈谈心。我们从来也没有机会谈过那些青春的过往,她如果不主动,我不可能旧话重提,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底线。我用心观察她,民子的脸上一排怡然,像是所有的日子都没有被记忆储存一样。她就是平面的、单纯的、没有历史也没有昨天的民子,分明,也没热爱过诗歌。我哂笑了一下,也许自己想多了。我让她进屋去洗手,她说,进屋干啥,我愿意看这些绿。我说,小倭瓜总也坐不下果儿,昨天又阵亡了一个。说起“阵亡”,我有些心虚。那里是一截粗壮的瓜蔓,长着核桃大小的一只小倭瓜。昨天还是充满希望的盈盈绿色,不想一夜之间枯萎了。瓜蛋蛋成了枯黄色,花朵粘连上面,变成了一种深褐色,连同那一截瓜蔓都受了影响。民子爽利地说,掐尖、打花。性生活不和谐,想结果都难。说完,就真的动手了。我说等一等,我给你去拿橡胶手套。她说,老皮老肉的哪那么娇嫩。我看着她手腕一拧,几朵雄花就落在了手里。头上有蜜蜂嗡嗡在飞,花粉飞扬起来,在太阳的光线中,香气像长了翅膀。

民子果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我和民子是在文化馆举办的有关诗歌创作培训班上认识的。那时候,这样的文学沙龙隔三岔五就有。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那天下着大雨,屋檐的雨线像瀑布一样不断流。我们在阴暗潮湿的古老建筑里讨论诗歌。隔壁就是一座千年古刹,辅导老师故作神秘说,文化馆的院子里经常闹鬼。有个人夜里小解,鬼在前方给他打灯笼。随即,他又说,这里有诗的意象。

房门“哗啦”打开,用粉色雨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雨水淋漓地在砖墁地上淌出了一个圆,来人脱下雨衣,大家都惊叹了一声,是在惊叹她的美貌。辅导老师介绍说,这是民子。埙城最美丽的诗人。民子来得晚,走得早,是因为她的职业特殊,在招待所的餐厅当服务员。在午饭和晚饭之间,只能休息两个小时。除了她美丽的小模样,那天没给人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自我介绍时,她说自己写了几百首诗,却从来没有发表,引来了大家的哄笑。民子却很自若,秀气的脖子高挺着,一点也不觉得写诗不发表是件难堪的事。这时我才知道,我们工作在一个院子里,住的地方就隔一张楼板。我问她住几楼,她说二楼。我问几零几,她说212。原来我的地就是她的天。这一句诗的语言很得辅导老师赞赏。民子随即说,什么时候我要到“天上”去看看。

单位租住在政府招待所的一层楼房办公。是三层到顶的火柴盒,墙体上爬满了爬山虎,楼前是一片桂花园。几簇桂花生得蓬勃,但比桂花更蓬勃的是杂草,一片园子显得杂乱无章。一楼是库房。就见招待所的小推车进进出出,进去时,白色的床单被罩堆积如雪,出来则变成了豆腐块,叠放得整整齐齐。二楼是员工宿舍。男人是蓝工装,女孩是清一色的白罩衫。立领,胸前绣有“政府招待所”几个红字。因为夜班下得晚,经常听到他们大声地尖叫,敲盆子敲碗,弹唱,或放着嘎吱作响的录音机。三楼则是我们单位的办公用房,格局与下面别无二致,但都挂着白门帘,上面印着单位名称。隶属政府部门,做的是些史料征集工作。其中的312室,是我的办公室兼宿舍。我们每天的一日三餐,都去招待所食堂就餐。是一间巨大的饭堂,摆放着横竖数不清的桌椅,每一面桌子都硕大无比。这是给全县一些大规模的会议准备的,平时则只能闲置。我们端着饭盆打饭,依稀记得师傅姓崔,是一个尖脑顶、短脖子的小老头。如果不加餐,饭菜基本上是两种,豆芽炒肉和菠菜炖粉条。因为没有客人,穿着白罩衫的女服务员仨一群俩一伙的倚窗站着,说笑话,也对我们品头论足。我们单位是临时机构,人员都是借调的,都显得奇形怪状。老的老,小的小,有独身主义者,还有坐了许多年牢房的犯人,见谁都点头哈腰。因为学识渊博,也被领导挖来了。

民子那个时候叫郭久梅,是招待所餐厅的临时工。别小看那时的临时工,都得模样周正,身材窈窕才行。民子在这些姑娘中,无疑是最出众的。因为政府招待所不对外,来往的客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最大的官,有中央一级的首长。我就在三楼的窗前亲眼看见过国务院的某位副总理,穿一件银色的衬衫,光亮的脑顶顶着一大片瓦蓝的天空。服务员年轻漂亮,就经常有传奇故事发生。比如,就有模样可人、脾气乖顺的女孩被某个要人看上,做了人家的儿媳妇,从此步入豪门。这是典型的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灰姑娘的故事。再过二十年,灰姑娘的故事不宜张扬,因为一起上床的可能是王子的爹。

民子第一次到“天上”来,我的眼神就痴了。她穿一件月白色的荷叶领衬衫,头发高挽。眉目中那种精致和清澈,不由我感叹,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就把人家造得那么好看。我们一见如故,我身上无疑也有民子喜欢的东西。那一晚,她就睡在我对面的单人床上,月亮从窗外偷窥,秋风送来桂花的香气,我和民子彻夜长谈。年轻的日子就是那么好,谈话的主题永远形而上。我们相向侧卧,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中间是一块单人床大的黑夜,正好是我们彼此能都注视的距离,黑亮的眼睛都能映出对方的影子。我们除了谈经历,就是谈诗歌。民子大我一岁,看上去却像是比我小。民子是一个不懂得运用自己美丽的人,她做了三年服务员,心性还是像山里的小姑娘一样淳朴。

就在那一晚,民子果断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当我把她介绍给朋友们时,从没想起过她原来还叫郭久梅。

是的,我拥抱过民子。在暗夜的星光底下,我要抑制自己的冲动才不去吻她。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她,她眼睛很亮,嘴角漾出迷人的笑意。她说你若是男人就好了,我就嫁给你,然后让你养着我。我每天在枕边给你读我写的诗,就像十八世纪的俄国贵妇人一样。哦,我们都喜欢列宾,自画像中那种眼神,多么让人心动!那么多契合点,我们想不相爱也难。两个女孩子的爱情,同样能让空气变得暧昧且香暖。每每在饭堂看到她,我会由衷地笑出心底的花朵。她生日那天,我冒雨走到很远的古街西路,花44块钱买了一件真皮玩具狗。要知道,那可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我至今都还记得牵住民子手的感觉。那种战栗、潮湿、惊惧,诸多复杂的情绪都集中到了神经末梢,然后又传导给了我。跟牵别的女孩的手不一样,但跟牵男孩子的手也不一样。在这之前,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团委搞了一个青年精英沙龙,就在影院附近的地下舞厅。在他们眼里,我无疑是精英,因为我接到了烫金请柬。我让民子陪我一起去,民子特意请了假。我让民子陪我的理由有两点。一是我不会跳舞,在舞厅,多一个朋友会少一分尴尬。这点我有体会。当所有的人都在舞池彩色的灯光中旋转时,孤单坐在一旁的看客是最难堪的。那种孤独忧郁会在心里长出草来。二是类似的沙龙我参加过,没有严格的形制或规矩,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无非是搭建个平台让年轻人彼此认识。对于我的要求,民子向来是有求必应。我们到得早,只有团委的几个干事在忙碌音响座椅之类的会务。相熟的王干事跑了过来,跟我热烈握手,把我们引领到类似火车卡座的包厢里,并自掏腰包买来了两瓶汽水。我挺得意,这证明我的人和我的诗都有影响。他眼睛发亮地看着民子,把汽水递过去时,我赶忙介绍说,民子也是诗人。

问民子在哪工作。民子回答得很老实。

问民子有没有请柬,民子回答没有。

王干事脸色陡然就变了。他把我拉到一边,责怪说,她的诗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你怎么能带个服务员来……今天的沙龙规格很高,来的是各路精英,她坐在这里,会降低沙龙的整体水平!

汽水的吸管还在我的嘴里。我呛了一下。满不在乎说你是不是心疼那瓶汽水?回头我把钱给你!

他赶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你随便往这里带人不合适。一个端盘子的,我怎么给别的精英介绍?

我郁闷说,我也不是精英。

王干事说,你不一样。王云丫的大名埙城人都知道。

民子走了过来,拽了我一下。显然她一直在留神听我们的对话。此时的舞厅很安静。民子说,对不起,我不是来参加活动的……我还得上班,我先走了。

舞厅里有七八个人,都目睹了民子的离去,她的眼里含着泪。

我朝周围看了一眼,一股英雄气概骤然升腾。我把汽水瓶杵到了王干事的怀里。说了声:去你妈的精英!

夜色让路边的槐树和柿子树都黑黝黝的,像顶着一片沉重的云雾。从舞厅走出不远,就是那幢城市标志性建筑——鼓楼。此刻它沉默地矗立,任我和民子从它的胸腔里走了过去。由于岁月侵蚀,它拱形的门洞裂开了一道缝,就在我们的头顶,若是白天,会看得很真切。鼓楼的左后方是县委大院,那里亮着两盏路灯。可路灯照耀不到我们。穿过鼓楼,我就牵住了民子的手。民子的手很凉。我们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民子望着天,天上那些细小的星辰不时眨眼。她没说你应该回去,你不用陪我之类。她信任我。她不说,可我的心里很忐忑。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团委举办的活动。意味着这是官方的,最高水准和规格的,还要有领导出席。可我连领导的面儿也没见到。我不是拒绝参加,而是在与参加对抗,性质应该很严重。我不知道刚才的举动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无礼,粗暴,少修养。会不会当作一个话题在坊间流传。如果由此我给各路精英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损失就太大了!诗人也是人啊,只是比寻常人更脆弱更在乎自己的形象啊!我的心情忽然恶劣得要命,不由攥紧了民子的手。民子显然不知道我想些什么,把手挣脱出来,握紧了我。民子的掌心给了我些许安慰,我们在鼓楼后面的假山石旁坐了下来。沉默了好一刻,民子忽然笑了笑,显见得她从刚才的难堪中解脱了。民子说,那个人说得对,我是不该来。都是我的错。

我有气无力说,平白受辱,是我不该找你。

我想,是的。人家邀请的是我,我不该因为怕孤单而带上民子。

民子一只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又把头靠了过来。

我问民子心里是不是很难受。民子说,刚开始是的。现在一想到错在自己,就很自责。

我拍了拍她的脸说,把你的诗也拿出来发表吧!

民子说,好。

顿了顿,民子又说,明天你跟我回老家么?

其实我不想去,但我干涩地说了句,好。

我那时还不会骑自行车。民子骑车驮着我跑几十里山路。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老母鸡让邻居宰杀。母鸡炖在大锅里,上桌时,两只翅膀一起给了我。民子说,唯愿你飞得高些,再高些。我说,你怎么不让自己飞起来呢?民子说,我是铁翅膀,飞不动。事实证明民子不是运气好的人,她的那些诗,一首都发表不了。民子的忧虑连我都感觉出来了,她频繁地参加各类以文学命名的活动,喝那些不含矿物质的矿泉水和吃不用矿泉水根本无法下咽的饼干。这两样是举办活动是否成功的标志。如果连矿泉水和饼干都不预备,那活动就未免太寒酸了。

3

有那么些日子,我觉得自己自闭了,抑郁了。从影院看电影归来这一路,民子都在跟我兴致勃勃说舒宇。那些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俘获了民子的心,我看得出,此时的民子,甚至能为偶像赴汤蹈火。她一点也不顾忌我的情绪不佳。

民子兴致盎然地要到“天上”来坐,我推说累,婉拒了。我看到民子错愕了一下,这之前她踏破了我的门槛子,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的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因为民子,我把床上的书报材料挪到了床底下,特意铺上了新床单。民子进来就躺在床上,就像她专属的一样。我不顾民子错愕的神情,头一扭,自己上了楼。我无法摆脱那种恶劣情绪,我觉得民子与那几个人合伙在欺瞒我。我每天都与民子碰面,我们好到无话不谈,可她却与别人一起欺瞒我?我拿不准。真的一点都拿不准。可那不是欺瞒又是什么?想到在冷饮厅的那一幕,我顿时觉得那就是预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对舒宇的推崇,分明就是想刺激我!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去他娘的风度修养,老娘就是个没风度没修养的人!

我把床底下的东西都掏出来摔在床上,楼道里都能听见“啪啪”声。

每天下午四点左右,邮递员来送报纸。单位的人就齐刷刷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起到会议室看报纸。从国内看到国际,连版缝上的黑体字都不放过。有人剪报,有人抄报。做剪报的就是那个独身主义者,姓裘。我们就叫他“裘独身”。抄报的则是蹲过牢狱的那一位,我们叫他“谢小头”,他的头实在是太小了,比他的拳头大不了多少。他的大脑就长在那么小的头颅里,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能储存那么多的知识。另外还有七八个人,散落在大办公室的角落里,总有人故作边缘化,神情和动作都显得不屑一顾。过去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爱看报纸副刊,他们最终会把有报纸副刊的版面转到我手里。可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不想去办公室看报纸。他们竟然也在谈论舒宇,说舒宇要来投资,有军方和政治双重背景。还有人和我开玩笑,说今后埙城的诗坛就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了,再也不会吃锯末饼干了。我装成有事的样子,匆匆从那间会议室里出来了。谢小头随后到我屋里串门,我猜,他大概想讨好我。他在单位年龄最大,可他从不错过讨好任何人的机会。我让他坐,给他泡茶。他站起来慌忙摆手说,我看你刚才有点不高兴,你一定反感别人公开谈论舒宇吧?我没有反应。猜不透他话里是什么意思。谢小头振振有词,说埙城来了大诗人,云丫肯定最早认识。想巴结舒宇的也肯定大有人在。这回我真的吃惊了。我从会议室出来,是怕别人通过我巴结舒宇?这联想也忒丰富了吧!我问他是怎么知道舒宇这个名字的。他说女儿在师范教书,舒宇去那里做过报告。会场上的人当时都疯了,一起喊着舒宇的名字。还有女生给他献花,当场表示要嫁给他。我说,舒宇接受了?谢小头说,哪会接受。这样的女孩子当时就有三个。我淡淡地“哦”了声,发现此时的我波澜不惊。仿佛舒宇完全是一个无关的人。是的,无关。我问舒宇演讲的主题是什么,谢小头说,青年与理想。他没有稿子,在广场上面对着几千名师生,演讲一气呵成。是个青年才俊。谢小头老套地说,难怪学生们为他痴狂,我听说了以后,都血脉贲张。你们一定很熟吧?就像鬼使神差,我点头说,是的,我们早就认识。谢小头说,我估计你们早就认识,这么有名的诗人来埙城,第一个肯定会来拜会你。

谢小头说得很认真。

我心平气和地与谢小头谈起了舒宇。我的讯息渠道,当然来自民子,以及那天在冷饮店听来一鳞半爪。可我发现,谢小头知道的要比我多得多,很有些信息我闻所未闻。据谢小头说,舒宇家在北京,但祖籍在埙城的乡下,离城市七十华里。他原本是军界才俊,既有政治前途,又是著名诗人。未婚妻在北师大读书,如果不是政治风波,他们现在已然结婚了。如今未婚妻却躺在冰冷的地下,舒宇在西山专门买了块墓园,安顿了也叫舒宇的女人。这本是他们两个人的笔名,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成了公共财产。原本想就这样共用一辈子,没想到人生之路多磨难,未婚妻撒手人寰。舒宇也由此脱离了军界,来家乡办实业。

他想办什么实业?我问。

大概还在考察阶段。谢小头回答得很严谨。

我说,你知道他写过什么作品吗?

谢小头移动了一下屁股,自信地回答:阵亡了一只小倭瓜。

哇——我险些叫出声。难怪舒宇名声响亮,作品原来这么深入人心!

我关心的是舒宇与诗坛名人的关系,而谢小头对此如数家珍。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都与舒宇有交往,更有一位前辈仙逝前,把手头的资料全部留给了他。因为舒宇在医院陪伴了他最后三个月,比前辈的儿子更尽职尽责。那位前辈我也认识,曾经在一次征文活动中给我颁奖。记得当时他跟我握手时还说了一句话:你真优雅。我当时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后来才得知,他跟所有的女士说了相同的话。

我奇怪谢小头怎么把舒宇了解得那么全面和透彻。即便他女儿在师范教书,即便舒宇到师范演讲,这会是全部理由么?这个理由总感觉有点不那么成立。果然,谢小头没有经受住我质疑的眼神,主动坦白说,她的女儿比舒宇小五岁,眼下还没有男朋友。我的女儿很漂亮。谢小头说得信誓旦旦,可我在想,即便有十分之一的地方随了父亲,作为女孩也是个缺憾。

说不清为什么,我为舒宇有点惋惜。

谢小头离去时,暮色已经爬上了窗。我一直送他到楼道口。谢小头反复夸赞我前途无量,我忍住没有问他:前途在哪?

从招待所门口绕过去朝北走,是通往北部山区的一条小路,隐匿在水库下游的一条河床上。下午下班早,还不到五点,单位就没人了。我中午在招待所的食堂就餐,晚上就不想去了。因为中午人多,晚上人少。中午裹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我买了饭菜就飞也似的回寝室,可以谁的目光都不看 。但晚上不行,空荡荡的大厅里,除了服务员和卖菜的崔师傅,有时只有两三个人。再进一步说,我不想面对民子的目光。

民子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经常看到她把自己贴在墙壁上,胳膊支在窗台上,看窗外天空上的云。她已经很久没来“天上”坐了,很久其实就是三天或五天。有一天,她托人给我捎来两枚煮熟的咸鹅蛋,一个足有半斤重。我知道她没生我的气,可我还是不想面对她。

收下了鹅蛋,我对送鹅蛋的人什么也没说。

我的沉寂和忧郁日益厚重。我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不想参加任何活动。晚饭在房间用电炉子好歹煮口面,就走出招待所大门,从河床上的那条小路一直朝北走,那里有一条铁路,通往矿区,每天只过一班火车。我看见过火车从矿区驶出来,但从没看见火车往回走。仿佛山里还隐匿着一个火车制造工厂,每天开出一列火车。这个想法让我很快乐。我喜欢一凳一凳地走枕木,想两条铁轨冰冷孤单,终生只能相望不能交叉。最大的盼望就是每天与火车的耳鬓厮磨,心中的悲凉会油然而生。有时,我也越过枕木走上北面的山坡。山坡上有很多奇形怪状的石头,我走累了,就寻一块表面光滑的石头坐下,看天上的云影,或看风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天蓝山绿,世界静好。逢到这个时候,心是空的,眼是空的,脑子也是空的。心事都被风或云带走了。从山坡上下来,经常觉得自己是个空心人。

山坡下有块玉米地,那天我看到一个老人在掰玉米。玉米成熟了,从胞衣中龇出了牙齿。老人有七十几岁,干瘦的身板,背上是硕大的草筐。每掰一个,他就隔着肩头扔到草筐里。草筐就要往下沉一下。我心里一动,下到田里跟着老人一起掰玉米。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闲聊,说儿女都不同意他种地,他种了庄稼只得自己收。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懒了。老人抱怨说,像你这么勤快的可我们村里一个也没有!老人越说越激动。他在那边说,我在这边听。他无论说什么,都像鸟儿在天空鸣叫,跟我毫无关系。我不想说什么,只想一个一个掰玉米。玉米地里潮湿闷热,不一会儿的工夫,衣服就被汗水溻湿了。玉米叶子割得脖子上的皮肉奇痒难耐,可我的心里却很愉快。离开了玉米地,我觉得这个傍晚过得很充实,甚至有了创作的冲动。

这种感觉很久没有了。

冷静下来我也在想,不管是民子,还是铁一木或爪哇岛,他们有私自会客的权利,他们会客没有必要通知我。也许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彼此的谈话会有顾忌。他们是我的朋友,也是舒宇的朋友。我有权利要求他们必须怎样做么?但转而又想,我的难堪是实实在在的。大诗人舒宇来埙城许多天,他轮流在诗人家里居住,每天吃六个煮鸡蛋,他们都去作陪,谈诗,听舒宇讲不寻常的经历。连民子都去了不止一家。可却没人通知我。为什么不通知我,我有那么差劲么?我也接待过各路诗人,是要他们全体作陪的。这是常理。如今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出现了,我何止是困惑,简直称得上痛苦。他们凭什么让我痛苦?他们高谈阔论、吃吃喝喝的时候,一点没有想起叫王云丫的人?或者,他们把舒宇当成了王云丫?是的,一定是这样。没有舒宇的时候,他们觉得王云丫就是未来的大诗人,能代表埙城。有了舒宇,他们觉得王云丫什么也不是。一定是这样。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这些想法就像车轱辘,一会儿让人想得通,一会儿让人想不通。年轻时的世界就是这么局促且逼仄,心房是一幢黑暗的房间,那盏灯火总是那么飘摇不定。我后悔请他们看那部电影,那部《乱世佳人》,一下子搅乱了我的内心。我情愿自己一直蒙在鼓里,不管舒宇多么有名,也不管他们与舒宇多么亲近,这些与我何干呢?我尽可以逍遥地看书写字,把纷扰挡在思想的栅栏外面。我势头不错,一家报纸正在联系我做专访,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与舒宇齐名,也到师范学院去演讲,也有男生给我献花……眼下的孤独和悲伤,各种众叛亲离,还算一回事么?到那时,回首往事,我只是稍微有点遗憾。我们十一个人,曾经团结如一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写诗发表诗。我们只为埙城没有出现大诗人而紧张焦虑。唐朝时,这里是边塞城市。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陈子昂,又有哪个没来过。“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一杆大诗人都曾在此留下千古绝唱,到了我们这一代,有义务让埙城的名字享誉大江南北。这就是梦想,毫不夸张。

可舒宇却成了梦想的终结者。我是说,我们十一个人的集体梦想,被偶然到来的舒宇轻易终结了。

4

楼上的李老师对我说,那是你姐还是你妹?来了就给你拔草,拔完就走,也不说进屋歇一会儿。现在没处去找这么好的姐妹。大老远的来了,门都不进。你怎么不给她一把钥匙?我没有解释,她既不是我姐,也不是我妹。即便我在家,她也不愿意进门。她如果想进门,会提前给我打电话,而不是自己抽冷子来。没有草可拔的时候,民子就那样倒背着手在菜园里走来走去,偶尔会掐去一片干叶,或一朵雄花。嘴里咕哝着一些话,不像对我说的,像是对那些植物说。像许多年前一样,民子喜欢自言自语,根本不管是否有人在听。我会呆呆地看她,看着看着,思绪就会像云絮一样扯远,拉都拉不回来。

我和民子重新成为朋友需要契机。契机是朋友孩子的一场婚礼。不同的是,我是男方的客人,民子是女方的客人。我们在大厅里遇到了,淡淡打了个招呼。喜宴结束时不约而同走到了廊檐底下,我回头说,去我家喝杯茶吧。她想也没想,同意了。

事后我想,若不是我那天的邀请,我们以后的日子还会像以前的许多日子一样,彼此只是彼此的一个念想。

李老师大概从民子那里探听了信息,那天趴在窗户上对我说:难怪你们长得不像,原来不是亲姐妹。

我只得实话实说,是年轻时候的玩伴。

李老师说,不容易,友谊保持了这么长久。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们有了联系只是最近几天的事。如果不算中间那次民子从家里出走,被我偶然碰上,我们中间失掉联系,已经二十五年。

有一天晚上,我从山坡回来,民子在楼下等我。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是在等我。她在那片桂花园里的石凳上坐着,看见我,迎了过来。我得承认,民子比我心胸开阔,她并不计较我曾经的态度。民子问我去哪了,我说到外面随便走走。她说这一段总也看不到你。我心说,是我不想看见你。民子拉我站到路灯底下,心中的兴奋都漾到脸上来了。民子说,有大事发生了!我静静地站在灯光的暗影里,夜色中,并不问她大事是什么。民子说,埙城要成立诗人联谊会,舒宇拿出了十万资金做日常开销。这是不是大事?民子热切地望着我。联谊会的事,过去我们议过,但苦于没有资金支持,还只停留过口头上。可此刻这个话题让我不耐烦,我挑着声音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么?民子说,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本来大家想推举舒宇当联谊会主席,但舒宇坚辞。他说他不可能总在埙城,大部分时间要在北京和老家之间跑项目。他说这个位置只有王云丫最合适。我冷笑了一声,说这是天上掉馅饼了?民子说,云丫,你当吧。我希望你当。我说,你还希望什么?民子说,我希望你成为大诗人,将来能写进埙城的历史。

历史是个什么东西。我鄙夷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请转告,这种事情不要麻烦我。

说完,我要上楼。

民子说,云丫,你干啥要生那么大的气。

我说,我生气了?我怎么不知道?

民子说,我知道我做得不好,让你生气了。你有火就撒出来,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受。

我说,你什么做得不好?

民子语塞了,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落泪,心里说,我难受的时候你们在干吗?

但我不会说。我怕自己会柔软,我现在不需要柔软,需要穿一身铠甲,把自己武装起来。

我坚定地进了楼梯口。民子在后面跟着我。边走边说,明天有个大型活动,商量有关联谊会的事。舒宇别出心裁,把会场放到山顶上。你来吧!他特意嘱咐我来喊你,让你明天一定出席这个会议。这个会很重要,也许会在埙城诗坛起到里程碑的作用。

我只说我没工夫,就把民子甩下了。我硬下心肠是不想与这件事情有瓜葛。除去心理因素,事情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舒宇让民子邀请我参加会,没有比这更搞笑的了。

我朝楼下说,舒宇如果把这个位置让给铁一木,估计他会欣然接受。

我回到了宿舍,关窗拉窗帘。从窗口看到民子坐在了桂花园里的石凳上,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荷叶领衬衫,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写了会儿字,看了会儿书,始终无法集中精力。民子在那里坐了很久,我关了灯,才看到她上楼。我顿悟,我应该早些把灯关上。

关灯不久,门外有人敲门。我以为民子上来了。把门开了一道缝,却是那位裘独身。他显然刚从哪里喝酒回来,此刻打着酒嗝说,我也想参加你们的诗人联谊会,你吸收我当会员吧。我知道他在说酒话,说这事不归我管。他说,明天我也想跟你们去登山。我说对不起,这个事儿我不知道。说完,我把门撞上了。他在外面又重重敲了两下门,我已经爬上了床,大声说,别烦我,我睡了!

要过很多年,我才了解了那次会议的详细情况。城东六十里有座八仙山,传说是八仙去东海落脚休息的地方。现在已经是著名的风景名胜区,但那时还是片野山,每天山上山下走的都是护林人。那天去登山,有几个人临时有事没去,上山的实则只有八个人,被舒宇戏称“八仙”,因为正好有民子这个何仙姑,大家纷纷自己选了角色。舒宇是蓝采和,铁一木是铁拐李,李滚是汉钟离,林泉是张果老,爪哇岛是曹国舅。别的角色也各有认领。这一路的热闹可想而知,五六个小时的山路走到山顶,人都累得够呛。可会议开得正儿八经。有人坐石头上,有人坐在树杈上,沐浴清风朗日。有一种树独木成林,名叫鹅耳栗,属野生灌木。舒宇盘腿坐在八仙桌子上,后面便是屏风一样的鹅耳栗树,显得非常有气象。那块大石头有十几平米的平面,据说是八仙的餐桌。舒宇盘坐在上面,人显得仙风道骨。舒宇有一部马克思样的大胡子,这在前文一直没有提起过。这部胡子其实就是传奇,给他的人添了许多风采。只是写出来,反而显得不真实。

他们听着松涛阵阵形成了会议决议。其实就是舒宇提议,大家举手表决。包括制定联谊会的制度和章程,还有对掌门人的称呼问题,是叫主席,还是叫会长?铁一木主张叫主任,被舒宇果断否决。

下山时,大家都饥肠辘辘。谁都觉得舒宇会在高档饭店请大家吃顿饭,铁一木他们几个也强烈要求,可舒宇只给大家买了瓶汽水。

李滚是唯一能跟我话说当年的人,我们在街上遇到,聊了好一会儿。

两天以后,我正在宿舍修改材料。门一推,爪哇岛进来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那么两下,果不其然,他后面跟着一个人。爪哇岛没有做介绍,就那么顺理成章地,他进来了,后面的人也相跟着进来了。我关门的时候特意朝外看了一眼,见裘独身和谢小头都从屋里闪出了半个身子,朝我这里看。楼道就像街筒子,幽深漫长,可此刻我分明看到从天窗上射进一缕阳光,直直地射到了我门口的这个地方。我招呼裘独身和谢小头:过来坐吧?两个人摇摇手,倏然隐去。我坐到椅子上,那两个人分别坐到了床边上,没有握手,没有彼此寒暄问候,就像是昨天我们还见过面一样。舒宇打量我的衣架和书橱,两只眼睛像是带着光电。他长了一双美髯公的眼,眼球鼓凸,眼神举重若轻。他说我的那件粉色衣服好看,说书橱里的工具书未免太多了些。说我《走进峡谷》那首诗真有味道,然后轻轻吟了两句:约你走峡谷,走进峡谷//去领略那未曾发生的错误……

意蕴深长。

我浅浅地笑,并不搭腔。很奇怪,我此时心静如水,过去因为舒宇掀起的那么多情感波澜,都像潮汐后的大海,被风浪裹挟后,海面静若处子。此刻的王云丫安详恬淡,符合诗人和淑女的双重身份。我重点看舒宇的那部胡子,卷曲、匀称、连鬓。奇人必有异相,我从没见过国人的胡子能长得如此浓密且又如此有型。他穿了件灰衬衫,一条军绿裤子,都已经很旧了。脚上居然是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眼下天已经凉了,塑料凉鞋不硌脚么?舒宇的不修边幅我有耳闻,但不修边幅到这个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那个时代确实不那么以衣貌取人,甚至有人故作倒装句——我认识的一位名人就如此,大名如雷贯耳,开会却总蹲犄角旮旯,衣着不揉皱了不出门——可这似乎都不足以解释舒宇。我想起了那首诗的题目:《阵亡了一只小倭瓜》。只能说,舒宇是纯纯粹粹的自然之子。

话题还是从诗歌引发的。舒宇问我最近写了什么,发表在哪里。我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炫耀的心理。一组十二首诗,发在了《诗刊》,还加了编者按。舒宇说,《诗刊》最近几期都不错。我问他最近发表了些什么,他说也是一组诗,发在了八月份的《解放军文艺》上,是纪念女友的。当然写得相当隐晦,否则哪里发得出来。舒宇眼神灼灼地看着我说,你能看到这本刊物么?我摇了摇头,但心里忽然一动。我问他是怎么属的名,他说当然是舒宇。以前是舒宇,以后所有发表的作品仍然会署名舒宇。

我听出的意思是,他不会因为女友不在了就舍弃这个名字。作为共同财产他会保存一辈子。

5

我们说话时,爪哇岛哗啦啦地翻一本杂志。显然,他今天的任务就是来架桥,我们谈些什么他并不关心。或者,因为所有的新闻在他都是旧闻,他显得百无聊赖。我问,你们今天怎么想起要到我这里来串门?舒宇说,我一直都想来,但总没抽出工夫。

爪哇岛插话说,舒宇刚从北京回来,参加有关部门举办的国庆诗会,地点在人民大会堂。我问都有谁参加,舒宇说了一大串耳熟能详的名字,那都是天王巨星级的人物,我辈只能仰视。爪哇岛说,舒宇在那儿出了笑话,你自己说,是怎么丢的人。于是舒宇说他与著名诗人顾城同居一室,因为聊得太晚,不愿意出去小解,于是在室内的痰盂解决。顾城在先,他在后。转天又醒得太晚,端痰盂出去未免丢人。于是急中生智,开窗倒入窗下的花丛。没想到女诗人庞天舒正在那里赏花,她还以为天上下了雨……舒宇没等会议结束就先跑回来了,留着顾城在那里挨骂。顾城长了一张挨骂的脸。舒宇说,女人们都喜欢骂他,还喜欢在他脸上拧一把。

即使听了不止一遍,爪哇岛还能哧哧地笑。我却笑不出来。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舒宇问我知道庞天舒么?我说,她作为封面人物登在了七月份的《中国青年》杂志上,但好像不是诗人。

舒宇长了张不俗的面孔。从我第一眼见到舒宇就再没有意识到他对我是个威胁。是的,这一点我得正视。虽然一直未曾谋面,在心底,我其实视他为威胁我在埙城地位的人。这种感觉很微妙,如果有人问我在埙城的地位是什么,我可能根本说不出。埙城的诗人就是一盘散沙,隐匿在城市的角角落落,干着五行八作的营生。也就是谁多一点成绩或少一点成绩。多一点稿费或少一点稿费。哪有什么地位可言!那不过就是心里的一点点感觉!那些困扰我的奇奇怪怪的想法突然就烟消云散了。一旦放松下来,人就变得澄明,有点像刀枪不入,犹如身上有了功夫。

舒宇慢慢找到了说话的感觉,我只偶尔与他对视,鼓励他说下去。许多许多与他相关的信息,我都想从他嘴里得到印证。舒宇果然不辜负我,逐渐变得口若悬河。他的学生时代,他的军旅生涯,他的婚恋爱情,他的事业成就。他遭遇的种种传奇故事以及坐怀不乱,太多的信息和太丰富的人生经历不断刺着耳膜,让你觉得紧张和盲从。他的语速很快,你的思绪总要围着他的话题东游西荡,你没有思索的空隙和回味的余地。你就那么让他牵着鼻子走到天边又倏然返回原地。实在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舒宇。舒宇是个天才。对,舒宇是个无与伦比的天才。舒宇之所以能征服埙城是因为舒宇有他特殊的魅力。舒宇不可能不征服埙城。埙城不被舒宇征服还能被谁征服呢?

舒宇停止演说的时候我有了一丝寂寞。我寂寞了便仿佛这房间的每一本书,每一支笔,每一件衣物都寂寞了。寂寞是一种苍白的颜色,我莫名想起了头皮屑。对,就是冬天头皮屑的颜色,有着暗淡的、角质的光泽。爪哇岛终于翻完了杂志,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他在低头看表。我赶紧说,舒宇,朗诵你的一首诗吧。

舒宇说,朗诵什么?

我说,就朗诵那首《阵亡了一只小倭瓜》,我想听。

舒宇说,最近才写完,放在书房了。我把书房从北京搬到了夏家宅村,有你十个办公室大。

舒宇张开手臂比画了一下。

我记住了夏家宅村。我说,你就朗诵两句吧,就两句。

舒宇说,不发表之前我从不朗诵给任何人听。这样,以后我们找机会搞个朗诵会,我跟你合作,就朗诵这首诗。

我问,你的诗准备给哪里?

他说,我与《诗刊》的主编很熟。

我还能说什么呢?

舒宇俯在桌子上,凑近我,知心知意地说,诗人联谊会的事就这么决定了,主席由你兼任,资金由你统筹。每花出一分钱都要有你签字盖章才行。你有手章吧?

我心说,没有手章怎么领稿费?这种错误犯得有点小儿科。但嘴里说,这些事情我不懂,你找别人吧。

爪哇岛不耐烦地说,这有啥懂不懂的,不就是花钱么?

我说,这些事以后再议。

舒宇说,后到什么时候?

我笑了笑说,后到你把十万块钱交到我手里。

爪哇岛站了起来说,吃饭吃饭吃饭。十万块钱对舒宇来说就是小菜一碟。王云丫,你对舒宇太不了解了。

我抓了一把饭票跑下楼去,一路昏头昏脑。我有一种感觉,我说不准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我的确有一种感觉。筒子楼到餐厅这段路我擦着墙根走,走了很长时间。我买了三份饭菜,每一份都是三两米饭一份豆芽菜。民子显然知道舒宇在我这里,说已经多备了两份炒菜,这就让厨师下锅。我摇了摇头,露出了久违的笑。我问民子要上楼一起吃么?民子说,我好想去啊,可这个时候走不脱。她把我的托盘摁到台子上,意思是等那两份炒菜出锅。我端了托盘跑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拒绝民子,在待客方面,我从来没有这样冷落过朋友。如果这也叫冷落的话。我给自己找了两点理由。一、舒宇是朋友不是客人;二、舒宇是不是朋友要接受一下检验。我知道这两点理由有些言不由衷,但我懒得去找第三点理由了。

果然,爪哇岛食欲不佳。我把饭菜摆到了桌子上,他就开始翻一只抽屉找零食。不幸的是,爪哇岛什么也没找到。最后一块饼干我于昨天晚上吃完了。爪哇岛很失望,勉强坐下了。为了表示勉强,他把自己的饭菜给舒宇拨了三分之一。我暗笑。可我很快发现我笑得全无理由。舒宇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我非常担心,我不得不把自己的米饭分一半给他,舒宇也不推辞,稀里哗啦吃完以后,又把爪哇岛和我盘里的菜汤一起倒进自己的碗里,然后拎起暖瓶,满满兑了一大碗开水。

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想舒宇真是无人能比。我想舒宇做诗人就只能做大诗人。酸文假醋的诗人见得多了,就觉得舒宇式的清新和舒宇式的随意都动人心弦。午后不久他们就告辞了,我送他们下楼。就像戏剧场景的预先设置,在楼梯口的第一级台阶上放着一只小苹果,只有小孩拳头大。舒宇首先发现了,猫腰捡起来,三步两步跨到附近的自来水管处,两只手握圆了在水龙头底下摩擦转动冲洗,然后甩了甩,就是极香甜的一口!爪哇岛异样的目光投向我,我没接。爪哇岛说了句:舒宇就是这样率性,不装。我点了点头,却没接他的话茬。舒宇用握着苹果的那只手跟我挥手道别。那只缺了一口的苹果,要过很多年才能风靡全球。

整个下午的时间有些漫长。房间里舒宇的气息还很明显。我打开了所有的窗,让屋子里的空气流动起来。让一只蜜蜂衔着花粉撞进屋里。房间有十多平米,但在我的感觉中要比这大得多。四面都是高至屋顶的书柜,里面摆满了文学和史学书籍。一张巨大的红木字台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写字台上有一只雕花烟缸和一只笔筒。烟缸里的烟头堆积如山,而笔筒里的圆珠笔在一支一支减少。诗人伏案写作的背影像一座山。诗人激情四溢时像一片海。一行行具有生命意义的文字从诗人的笔下淌出,诗人陶醉了。诗人陶醉的时候手舞足蹈,一支支圆珠笔从他手里飞出,像衔着橄榄枝的鸟儿一样……

这就是诗人舒宇。

这就是大诗人舒宇。

这一幅近乎夸张的画面久久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舒宇描述这个场景时真诚得毋庸置疑,但仍然使我有一种隔雾看花的感觉。我想舒宇对于我来说是太陌生了。舒宇身后的那片背景对于我来说是太陌生了。舒宇没有出生在埙城,所以埙城对他一无所知。不过这不应该成为怀疑舒宇的理由。舒宇和舒宇的一切都不足为怪,奇怪的倒是我们自己,铜墙铁壁一样的小集体,怎么因为舒宇的介入就岌岌可危了呢?

我忐忑地听着敲门声,我在等民子。我觉得民子应该来,跟我谈一谈舒宇。过去我一直听她谈起舒宇,眼下她终于可以听我说了。我会笑脸迎她,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过去了,友情可以恢复到最初的阶段。可等到下午四点,民子一直没有出现,这个时候她已经要上晚班了。我的失落中含了埋怨,一些不良情绪又开始蔓延。我不想再等。在包里放了笔和日记本,我出门了。走过一条迎宾路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五层高的图书大厦。要过许多年,我们才知道这座图书大厦盖反了。大厦临街,门口却并不临街,要走一条长长的胡同,要攀爬很窄的楼梯。据参与建设的文化局长说,当时图书大厦万事俱备,却苦于没有图纸,图纸是他们从山东某地偷来的。

据说他们去那里参观人家的建筑,想跟人家共用一张图纸。人家以知识产权为由婉拒。他们请人家喝酒,把人家灌醉以后去办公室喝茶,然后顺手牵羊。

我是三楼阅览室的常客,这里有近百种文学期刊。我把笔和本摊开在桌子上,做好了抄写的准备。是的。我预备抄写几首舒宇的诗,以便学习。我对他的创作情况知之甚少,我应该补上这一课。最先拿在手里的当然是第八期《解放军文艺》,舒宇言之凿凿说有他署名的诗作。我像变戏法一样一下就翻到了诗的页面,幻想中一眼就能看到舒宇的名字。

没有。

翻了又翻,还是没有。

我舒了一口气,又翻阅了过去几期旧刊。心想,我还有必要去翻阅其他期刊么?

舒宇问我能不能看到《解放军文艺》,我摇头。其实我当时在想,我能看到。我知道这座盖反了的图书大厦,但舒宇未必知道。或者他知道有这么一座大厦,但不会知道阅览室里的上百种文学期刊。如果有可能,我可以查阅任何一期、任何一年的《解放军文艺》,只是我觉得没有必要。

我合上了笔记本,从阅览室里出来了。灰色的暮色中飞翔着许多燕子,把天空点缀得千疮百孔,我对自己说,好了,这件事就到这里吧。

6

舒宇犯了一个错误。

也许犯错误的是我。

舒宇又一次出现在筒子楼那天让我刻骨铭心。那天天降大雨,深秋的天气这样的大雨非常少见。“秋天打雷,遍地是贼。”我叨咕了句民谚,准备熄灯睡觉了。房门忽然被敲响了。我看了看表,十点半。我脚步轻盈地去开房门,这样晚敲门的人不是民子还能是谁,正好是她下夜班的时间。我把房门一下子就拉开了,一个用军用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出现了,露在外面的是两只叽里咕噜的大眼睛。我们一里一外有瞬间的对视,我的过分沉静一定让舒宇有些不习惯,舒宇显得手足无措。他有几分慌乱地把雨衣挂在上门角上,问我是不是可以用毛巾擦把脸。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没有微笑也没有说话。我闪开身子,舒宇略显尴尬地兀自走进来,坐在了靠外的一把椅子上,我扔过去一条毛巾。

我在等着舒宇开口。

舒宇在大雨倾盆的深夜来到这里,应该有一个充分的理由。

舒宇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眼睛看着别处说,我想邀请大家去府上做客。

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马上问,什么时候?

他说,越快越好,我两天后要回北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我翻了翻日历,说明天正好是周末。明天,就定明天。

舒宇说,他们几个有空么?

我说,听说你家里有酒窖,里面都是陈年茅台。你家的丝质被子都是江南织造特供北京军区首长的。他们早就被你家的海鲜大餐馋坏了!

我兴奋得话说得毫无逻辑。

舒宇说,没问题,我明天一早就让人从北京专门运过来,保证都是军区的特供产品。

我有几分崇敬地看着舒宇,半真半假说,我已经很久没吃螃蟹了。嗯,我带点醋。

舒宇说,我家的醋都是山西一家手工作坊酿造的。酿醋的都是十八岁的少女。

我马上心里惴惴。觉得刚才油腔滑调的嘴脸那么令人生厌。就这么定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舒宇沉默了一会儿,果断昂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就这么定了!

舒宇犯了一个错误。后来我想,舒宇深夜来此肯定不是专程邀请我去府上做客的。那不过是他临时起意的副产品,却碰上了我的处心积虑。他为一种诗情画意而来,只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式。舒宇像是长在了那把椅子上,迟迟不起身告辞。我的哈欠一个连着一个,而且尽可能把嘴巴张到最大限度,舒宇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偶尔游移到我的脸上,竟有了一种不大好琢磨的内容。我说你该走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舒宇挑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我今天无处可去了。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舒宇说,我想在你这里坐一宿。我的心“咯噔”一下,冲口说,不行!

舒宇提高声音说,这有什么不行!

我不回答。我觉得这样的问题不值得回答。我知道舒宇后面有话等着我。男男女女彻夜长谈甚至是一种时尚。至于怎样谈,大概只有男女主人公自己知道。我突然想起了谢小头的女儿,有几分焦急地说,你不是还有女友么?师范姓谢的,你可以去找她啊。舒宇不屑说,她就是个普通教师,怎么可能做我的女友。我说,你的女友应该什么样?舒宇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羞怯,他害羞的样子甚至有些憨厚。他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样的才行。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想起此时夜深人静,赶紧捂住了嘴。我乐不可支地说,舒宇,你的女友埋在西山,尸骨未寒哪!

舒宇说,她支持我想做的任何事。

我不想再跟他耍嘴皮子。从门上摘下雨衣丢给他,意思是你可以走了。舒宇却任由雨衣栽到身上,自己一动不动。他有些幽怨地看我,口吻在我听来温柔得实在不像话:你怎么这样!

我有点不好意思:怎样?

舒宇说,埙城没人这样对我。

我说,我不代表埙城。

舒宇说,爱上我的女人数不胜数。

我说,里面肯定没有王云丫。

舒宇说,你肯定?

我尖声说,我肯定!

舒宇陡然站起身,夹起雨衣旋风一样离去了。房门在我眼前“啪”地一摔,我的眼泪汹涌而落。这泪肯定与悲伤无关。是委屈、愤懑或者屈辱之类混合体。是的,我就是有了屈辱的感觉。我一边落泪一边走到了窗前,看着眼前的黑夜。万籁俱寂。窗前是那片桂花园,桂花早已凋落了。潮湿和夜色让那片园子黑洞洞的。靠东边饭堂的房山处竖着一杆路灯,光线落寞地照亮了周围的这一片区域,我甚至能看到地上的小水洼,反着贼亮的光。那里是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路,我每天都要通过那里走进走出。我盯看了许久,突然心里一惊,舒宇并没有从那片区域中走出去!

我赶忙把房门反锁,又顶了两把椅子。上面的天窗也仔细检查了插销。一想到舒宇可能就躲在黑暗的楼道里我就毛骨悚然,人一害怕就想上厕所。厕所就在办公室的斜对面,可我不敢出去。我一想到拉开房门外面有黑黝黝的影子就胆战心寒。我和衣而卧,盼着天光大亮。

整个三楼经常住着我一个人。那位裘独身只偶尔留宿。他总说夜太长,三楼太冷清。

转天早晨一上班,我就到了铁一木的办公室。铁一木在政府二楼办公,分管文教卫体。我气喘吁吁上楼,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们今天去舒宇家吧,他大摆筵席款待我们。铁一木坐在办公桌前,两只手在空中交握,顶着下巴,半天才对我的话做出反应。

铁一木说,大家都在上班,不可能啊。

我说,晚上下班去。路上预计用两个半小时,八点之前也到了。可以在舒宇家住一晚,他从北京调原材料,给我们做海鲜大餐。

我说得有点油腔滑调。

铁一木说,你好像不怎么相信舒宇。是因为他的十万块钱还没到账?

我窘得无地自容。厚着脸皮说,我哪里不相信他,我是被他家的陈年茅台馋坏了,你知道我喜欢酱香型。

铁一木这才笑了下说,说得我也想喝了。

我说,那还等什么?咱们今晚下了班就出发吧。秋风阵阵,清凉怡人,正是好季节啊。

那种说走就走的旅行在我们是家常便饭,每人一辆单车,我们骑行过上千公里。

三言两语跟铁一木达成一致,由他规划线路,通知其余的人。我负责通知民子。考虑到民子的时间问题,铁一木特意说,如果民子请不了假,他会给招待所的所长打电话。

招待所归政府管,铁一木刚升任政府办公室副主任。

从政府出来,我心跳得厉害。那种朦胧的、模糊的意识和感觉,此刻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清澈且透明。我的嘴角挂着冷冷的笑。政府对面不远处就是盖反了的那座图书大厦,我在大厦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买了一块刨冰,让自己冷静。此刻我特别想再去一下三楼的阅览室,翻阅一下其他文学期刊。还有必要么?我问自己。

没必要了。我对自己感觉百分之百相信。

我到附近的百货公司去买卫生用品。也许是在台阶上坐得太久,我的小腹一阵一阵地抽痛。用心算了一下时间,才发现女人特殊的日子到了。我认真得为难了,我是异形体质,时间长,流量多。远程骑车会有很多不便。怎么办呢?从百货公司出来,我提着塑料袋子发愁。唯一的办法是,找到铁一木,看能不能推迟时间。这些想法只在我的脑海里晃了下,根本不值得我多加考虑。

此刻,就是有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心。

回到单位,面对四壁雪白的墙,昨晚被人坐过的椅子,使用过的毛巾,门脚下被雨衣滴过的水渍,都让我心猿意马。一会儿想昨夜的舒宇会猫在哪里。一会儿想今天晚上的海鲜大餐,都是舒宇从北京临时调来的原料,属军区特供产品。想着想着嘴里就会生出口水。午饭时间到了,我提前几分钟下楼,饭堂里空空荡荡。那些服务员往来穿梭,为几桌客人在忙碌。我特意拖延了一下时间,但没有看见民子。

我计划她午后下班时去宿舍找她。

我从没去过她的宿舍。

大约一点半左右,我敲响了212室的房门。小朱姑娘揉着睡眼来给我开门。她给我送过鹅蛋,所以知道我与民子的关系。小朱姑娘说,郭久梅没跟王老师去告别么?她走了,不在这里干了。

我愣住了。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郭久梅是谁,王老师又是谁。我问民子为什么不在这里干了,不在这里干,又去哪里干了。小朱姑娘一问三不知。您去问餐厅经理吧,也许经理知道。

我谁也没有问。问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民子走了就不会再来,铁打的招待所流水的服务员,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今天的活动她不能参加了,我有些遗憾。

7

舒宇犯了一个错误。

也许犯错误的是我。

几年以后的某一天,当我漫步在荒凉的汉墓群中并偶尔惊动一只田鼠时,我想埙城的诗坛比被盗的汉墓更令人痛心疾首。埙城的繁荣日甚一日。埙城有了成片的花园洋房和遛狗的男女。埙城还有摩天大厦,还有比摩天大厦更令人吃惊的如火如荼的爱情。埙城人再没有人热爱诗,但有更多的埙城人热爱爱情。埙城人潜在的诗人素质使埙城人在情场上淋漓尽致。埙城得天独厚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环境使埙城人在这个挥洒自如的时代里如鱼得水。

埙城只是没有了诗人。埙城沙子似的一层诗人都不知去向。

我居住的这条街改名“华尔街”。街的中心新盖了一座教堂,与城北的娘娘庙平分秋色,每天吸引着众多善男信女。埙城人越来越相信自己以外的东西,比如天命,比如劫数。于是大多数的埙城人相信占卜。大多数的埙城人会看手相。大多数的埙城人喜欢赌博。大多数埙城人会在酒桌上说和你有缘。还有大多数的埙城人频繁更换名片……

我漫步在汉墓群中的那一天开始回首往事。天空飞翔着许多沙燕。一只沙燕落在我的肩头上时,我发现它受伤了。沙燕哀鸣地抖动着一条腿,灰色的眼球诉说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欲望。若是在过去,我一定会把它捧回家里,给它洗澡,给它梳理羽毛,捉来小虫子给它当点心。等它伤好以后选择一个有晴朗天空的日子放飞。然后我会写一组怀念沙燕的诗,诉说我与沙燕之间的种种温情。诗难免有些装腔作势,这有什么要紧呢?会有许多人喜欢它,会有许多人效法它。会有许多我与麻雀、我与乌鸦之类的诗出笼。埙城会有一个“我与动物”的高潮迭起。但现在我的那种仁慈已经没有了意义。我抖动了一下肩膀,沙燕毫无防备地一头栽了下去,结束了它原本并不美丽的生命。我的心寒战了一下。我动手埋掉那只沙燕时突然觉得被埋掉的是我自己。我与土地有了肌肤之亲。周围渗透着古汉墓年代久远的陈腐气息,古汉墓接受了我。我的骨血与祖先的骨血相互渗透并融合……

那一段时间,回忆过去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舒宇犯了一个错误。犯错误的也许是我。舒宇在那样一个雨夜来到我的寝室并不是专程邀请我去做客的。可舒宇的邀请却让我看见了曙光,我紧锣密鼓把埙城的诗人召集到了南环路上,宣誓似的对大家说,我们一定要到舒宇家去做客,去喝他家的茅台,去吃他家的海陆空!

毋宁说,大家的热情都空前高涨。我的战前动员有声有色。前面的美景一路都在鼓舞着士气。疲劳、饥饿,都不算什么,我们一路引吭高歌,和夜色一起降落在了大洼深处。

这个叫夏家宅的小村庄,小得不能再小。贫穷得不能再贫穷。黑暗中窝着一团一团的房屋树木,像是满面羞涩地不愿见人。我们问了若干人,都不知道舒宇是谁。铁一木灵机一动,提起了那部大胡子。

几张惶惑的面孔跟着指路人来到了一所宅院,土坯墙,栅栏门,院子里拉着一根电线,亮着一盏瓦数很小的灯泡。

舒宇抱着一棵白菜迎接了我们。第一句话是:你们还真找来了……

一个穿着破烂的矮小老人从我们面前过,甚至都没有跟我们打招呼。我问舒宇,这是你父亲?

一个长着同样大圆眼的男孩子在门后探出了头。我说,这是你儿子?

几株陈年的高粱穗吊在了窗棂上。我说,多好的收成。

一串红辣落在了地上,碎了的尸骨刺人眼目。我说,好可惜的东西!

舒宇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头。

埙城的诗人们脸上写满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