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纪念性
2016-06-30唐晓峰
唐晓峰
在中国传统城市中,很少见到放射状的街道,但在西方,放射状的街道是许多大城市的特色。说街道,只是说在面上,如果往深处看,中国传统城市里少的是供大众瞻仰的华丽建筑或纪念物。西方的放射状街道,都是以那些纪念物或标志性建筑为焦点而“放射”出来的,人们站在不同方向的大街上,远近都可以感到“焦点”的存在。
在欧洲所谓巴洛克建筑风潮盛行的时代,巴黎、罗马等城市多经历了一番“旧城改造”,而改造的重点,都有“焦点”的凸显。意大利罗马改建是文艺复兴的重大事件,里面的波波罗广场,中心立方尖碑,道路放射而出。法国巴黎的凡尔赛宫乃是由好几组放射道路轴心组成的建筑群,其设计特点对欧洲其他城市的规划有很大诱惑力。德国的卡尔斯鲁城就是受凡尔赛宫规划的影响,竟从王宫放射出了32条街道,王宫的尖顶,32方均可遥望,令最高权力总在视觉之内。
1791年,美国的朗方规划华盛顿,一方面他要执行费城树立的方格网模式,另一方面又必须在首都耸立一批纪念物、象征物。朗方不是先画出道路网,而是先确定重要建筑与广场的梅花位置,再在它们之间设计放射状直连通道,这些通道不只是供车辆通行,更重要的,用朗方自己的话说,是让“视线畅通”。不用说,畅通的视线不会平白无故地放出去,而都是要放射到纪念物、标志物上,这些纪念标志物,一个个蕴含美感,美感里又包裹着权威力量。
华盛顿的街道,最终由方格网和焦点放射两套街道叠成,可以想见,在这两套街道相交处,会形成许多锐角街口,车辆开到这里,转弯找路,都要仔细辨认,十分麻烦。但朗方宁肯这样,为的是保留城市纪念性建筑应有的焦点特征。
西方城市生活中的纪念意识很强,因为是纪念意识,便很容易形成跨越时代的历史积累,城市景观具有很深的历史层次,例如,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罗马时代的角斗场遗址被世代保留,直到今天。
我们中国城市的传统街道,都要横平竖直,经纬不乱。《周礼·考工记》奠定了原则,九条经纬,五个方位,格局里包含很崇高的礼制,但没有强调要把什么真东西“亮”出来。许多威严的宫殿百姓们都知道,但一辈子也没见过。不让看,是中国皇帝做事的办法。不让看,也是中国传统城市建筑景观的一大特点,问题也出在这里。中国古代建筑再好,百姓至多只能看到房顶,因为有围墙挡着。行走在中国的传统城市里,一会儿是高墙,一会儿是闹市,一会儿是宅门,一会儿是深巷,仅此而已。在这样的城里生活,会有什么景观可以在人们心中凝固为崇高,并产生超越时代的价值呢?“金銮宝殿”固然了不起,但看不见,它只属于同样看不见的皇帝,而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城市纪念物。
中国传统城市生活中,纪念意识不强,永恒性的东西几乎不属于城市(祖先追求永恒性都要依托高山大川),中国传统城市是十分现实的。由于这种现实性,朝代更迭,新君可以毫不犹豫地铲除旧物,而营造类似的新城。另一方面,新君也可以全盘接收旧城,而继续使用。
在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中,中国城市才经历了一场真正的“革命”,从功能运作到建筑材料,都要大变一番,于是问题也就来了,一方面,原有的东西没有哪一个曾有“纪念物”的属性而被想到保留(北京故宫也曾有人主张拆掉),另一方面,革命的彻底性令所有东西又都可以变作有历史意义的纪念物,争论由此引发。
几十年来,中国城市的属性一直模糊不清,或抓革命,或促生产,或开市场,这些都与纪念性无关。不过,由于城市的发达,城市生活在中国社会中至高地位的最终确立,中国人对永恒性的追求,也开始依托城市了。近些年,我们看到中国城市里的纪念物在增多,纪念性在加强,许多东西被“亮”出来,这是当代中国城市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
纪念性的本质在于跨越性,越是超越时代,纪念性就越强。历史遗产景观最富纪念性,中国城市多为历史城市,祖先留下的东西,如果还有没毁掉的,完全可以好好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