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州故事
2016-06-29
1
苏兰芸离开姜州的时候已经十九岁了,那是民国三十二年的事情。站在青龙山顶回头看,群山环绕中的姜州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太阳刚刚升起,炊烟袅袅,山谷寂静,岩坝河弯曲着,从小坝过来,穿过姜州,静静地流向唐家坝。她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安宁秀美的小镇子。想起昨天晚上下过雨,出门的时候青石板的街面湿漉漉的,炎帝宫的大门还没有开,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一动不动,从她记事起,它们就一直在那里。还有禹王庙和武侯祠,对了,她突然想起三岁的时候在禹王庙门口摔过一跤,膝盖都磕破了,现在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伤痕。想到这里她摸了摸膝盖,似乎感觉到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走吧。”二哥说,“今天我们还要过金沙江呢。”他们朝山那边望,金沙江浩浩荡荡,从盐边旖旎而来,到了老君滩,突然白浪掀天,汹涌翻腾。江这边是鹿鹤、普咩,江那边就是巧家、南禄。苏兰芸盘算着,从这里走到元谋,只怕要走好几天吧?脚下的这条“茶马古道”据说唐朝就有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也会在这条古道上翻山越岭,去另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
前几年,先是大哥去了元谋,接着妈妈也去了那里。如今的姜州,只有她和二哥二嫂了。去找妈妈,这或许是支撑着她远行的唯一动力。二哥是姜州的保长,在镇子上经营纺线织布的生意,偶尔回来说,世道不太平,只怕又要打仗了。她还记得小时候这一带打过仗,有一支叫红军的部队和刘文辉在这里厮杀过,然后他们就都走了。那一年,是民国二十四年,她十岁,她的姐姐十八岁。
苏兰芸的父亲就是在那场战乱中过世的。父亲走后,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在姜州度日。刘文辉所部撤走以前,有一天晚上,有个挎枪的营长来过,说是看中了姐姐,一定要上门提亲。提亲当然是客气的说法,如果不嫁,媒婆摊开手对母亲说:“那他可能会带兵来抢了!”苏兰芸抱着妈妈哭,她现在还记得,那天夜晚,漫天的星辰没有月亮,姜州峡谷中的风轻轻在吹,山上的松树林里传来一阵阵的波涛声。
2
姐姐跟着营长去了雅安。大舅和妈妈随即去了云南。苏兰芸想,或许姜州该是她一直住下去的地方了。纺线织布她也会,手巧,心又灵,做一点女工不算什么难事。就是二嫂对自己不怎么好。每天晚上,苏兰芸从阁楼上望着青龙山发呆,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山谷上的天空中横着北斗七星。她很想念她的父亲,小时候,像这样的夜晚,她应该和姐姐一起在父亲的身边坐着。父亲是个医生,从自贡辗转流落到了大凉山中,为什么离开自贡,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而苏兰芸也从来没有问过。
她喜欢听父亲讲故事。姜州镇的夜晚安静得很,如果有人从门前经过,你可以听见他轻轻的脚步声。父亲讲牛郎织女,讲王母娘娘的发簪一挥,就画出了天上那条银河。他抱着苏兰芸,过一会儿又用手抚摸一下姐姐的头发,寂静的夜晚,杜鹃花开在山坡上,顺风一吹,连空气都是芬芳的。平日里,苏兰芸除了洗衣服,很少出门,这是规矩,也是家教。父亲知书达理,教几个孩子写字读书,也不用劳烦外人。那段日子是最美好的时光了,苏兰芸这么想。但好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一转眼,就消失在隆隆的枪炮声中了。
接踵而至的就是痛苦的分离。在大舅和妈妈去了云南之后,苏兰芸得了一种怪病,耳朵下长了一个大包。十七八岁正是青春貌美之时,这病让镇子上的人惊恐万分。有人说:“这病叫猪头疯,也叫衬耳寒。”镇子东头的老中医也束手无策。“想是苏家的风水被坏了,才落得如此下场。”这病发作起来头疼呕吐,彻夜难眠,让苏兰芸痛苦不堪,生不如死。老中医没办法,最后开了一副药方,上面写着甘草、川贝、金银花之类,最重要的一味药,是鸦片。或许是老天开眼,过了不久,苏兰芸的耳下肿块竟慢慢破脓消退,不治而愈。一定是鸦片起了作用,二哥说。以至很多年后,苏兰芸一直认为,鸦片烟真的很管用,有点伤风感冒的,一闻就见效。
但是姜州镇她已经待不下去了。病痛缠身又与嫂子不和,冷言嘲讽之下,苏兰芸的内心备受煎熬。二哥为这事情与嫂子吵过几次,苏兰芸想,可能该是她离开姜州的时候了。那是春天,杨树的叶子刚刚换新,炎帝宫的大门整天敞开着。大哥听说了这事情,慌忙写信传来姜州,信中说,母亲十分想念幺妹,不如就把她送来元谋吧!
3
元谋在金沙江南岸,西汉时叫三绛,气候和风俗跟姜州十分接近。苏兰芸去元谋的时候是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太平洋战争爆发,盟军在八月攻占了西西里岛。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苏兰芸并不知道,似乎也不怎么想知道。她寻到大哥和母亲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生活有了庇护,仿佛一只蝴蝶从寂寥的大凉山中飞过金沙江,云南是另一片广阔的天地,少女苏兰芸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一个叫希望的东西就在她的面前。
果不其然,苏兰芸到了元谋不久,就有媒人上门提亲,来者是驻云南新二十二军的一个上尉副营长,昭通人,负责保山和楚雄之间的物资运送。当时,国军指挥的滇西抗战正打得激烈,媒人带了聘礼上门,也算是礼数有加,母亲左右思量,应了这么门婚事,只是说,这聘礼收了只算是订婚吧,战争结束后,再来商议如何出嫁的事情。那一年苏兰芸二十一岁了,蛾眉皓齿,亭亭玉立。上尉副营长一身戎装,英武挺拔,但苦于军务在身,尚未迎娶新娘,就重返沙场。一九四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三年,为了策应我驻印军缅北作战,卫立煌率十六万精兵直扑保山,于五月分左右两翼展开了大举反攻。右翼二十集团军,以霍揆彰为总司令,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苏兰芸的未婚夫在左翼兵团,归宋希濂指挥,直接参与了松山战役。其中新编二十八师拼死赴难,激烈鏖战,攻克腊勐、竹子坡、阴登山敌阵,伤亡惨重。
翌年,消息传来,尚未迎娶新娘的上尉副营长在松山战役中壮烈殉国。一时间苏兰芸恍若隔世,伤心欲绝。没多久,那家人登门拜访,痛哭伤心之余,收回了聘礼,解除婚约。苏兰芸的第一次婚姻就这样无疾而终。
4
这或许是战争年代谁也无法回避的伤痛。悲欢离合往往就在一瞬间发生,在你毫不在意的时候天地已经改变了。这改变,消耗的是无数的生命,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扼腕叹息了。每一个被卷进这洪流里的人,都微小如尘埃,在命运的推动下,或许连尘埃都算不上。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一九四九年。国共两党从东北厮杀到江南,国军一路败退,解放军在解决了中原和江南之后,剑锋直指大西南,第四野战军向广西进军的同时,第二野战军主力在刘伯承率领下,从湘黔边直出贵州,迂回进占川东、川南,切断了胡宗南部和四川、西康当地武装退往云南的道路。那时候,苏兰芸已经二十六岁了,她在元谋县城里的马街批发小百货,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对于未来,所有的人都心怀忐忑,有着莫名的紧张也有着老百姓固有的无所谓。
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岁月里,元谋城中有一个年轻人经常到她家的小门面买东西,一来二去,两人熟悉起来。那年轻人说,自己原来在龙泽汇的保安十三旅服役,抗战期间远赴成都,后来又流落到了元谋。龙泽汇的名字苏兰芸听说过,是龙云的表弟,滇军将领中不多见的人才,官至中将。那年轻人说龙将军体恤下属,抗战结束后允他解甲归田,在元谋当地的税务所干了一段时间,只因为人刚正,不肯乱征税费,与税务所长不合,愤而离职,自己做起了小买卖。苏兰芸的母亲看见女儿待字闺中渐渐长大,又察觉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不如顺水推舟,找人撮合,一九四九年冬天,苏兰芸终于做了新嫁娘。
婚后的日子简朴又实在。还能怎么样呢?苏兰芸想,嫁了一个朴实善良的丈夫,一起打点一个小百货门面,大哥关照,母亲健在,外面的世界再如何拼死搏杀,似乎都远在天边。有一天夜晚,夫妻两人收拾好门面,苏兰芸炒了几个小菜,油灯下,看见丈夫疲惫的眼神,不禁心疼。她突然想起了金沙江那边的姜州,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父亲,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夜晚,父亲和母亲坐在油灯下,也是这样在轻轻地说着话。到如今还是那样的场景,只是父亲和母亲已经变成了她和他。那天夜晚,丈夫告诉她,说小时候读过私塾,从来不知道也不曾想到自己未来的妻子来自姜州古镇。丈夫说:“我的家中有五个兄弟,我是老大。”苏兰芸静静听着,“原来我的老家在郫县,有一年遇见国军征兵,为了不让弟弟们被抓走,当老大的只好去当了几年兵……”
油灯下,苏兰芸默默清理着厨房,一不小心,粗瓷碗从她的手指间滑落,啪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块。
5
一九五〇年初,解放军势如破竹,一路凯歌杀到云南,大军压境,国民党云南省主席卢汉、西康省主席刘文辉、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邓锡侯、第九十三军军长龙泽汇等纷纷率部起义,元谋城守备军警望风而逃,一月十九日,元谋城不攻自破。
二月又来了,又是一个与往年一样的春天。苏兰芸看见杜鹃花依旧盛开在金沙江两岸,天依旧是蓝的,夕阳也依旧在黄昏挂在西城门的城楼上。第二野战军集中了十三个团的兵力发起西昌战役,希望一举歼灭大西南国军残部。其中,第二野战军十五军四十四师进军西康,经马鞍山、马头山,驻扎在元谋城外的金沙江龙街渡口。
这里就是当年苏兰芸南下过江的渡口,码头上的栈桥还跟当年一模一样,丈夫回来告诉她。那一天,四十四师主力由龙街北渡金沙江,昼夜兼程,过姜州,向会理、西昌迂回前进。第六十二军一部也由温江进抵越冕宁,对西昌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胡宗南、贺国光仓皇出逃,大势已去,西昌守军分崩离析,兵败如山倒。三月,跑马帮的人说,姜州,会理,西昌,全线解放了。
苏兰芸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愣了一下。金沙江的水依旧在流淌,从更高的山上来,到了老君滩那里,依旧轰鸣嘶吼,白浪滔天。前几日,丈夫的妈妈从四川郫县捎来了消息,希望儿子带着没见面的媳妇和孙子回老家。这是战乱中老百姓口口相传的信息渠道,无影无形,但准确异常。“还没见过婆婆呢!”苏兰芸心里这么想。一九五三年冬天,苏兰芸告别元谋的母亲和大哥,带上刚刚数月的儿子,跟着丈夫举家离开了元谋小城。
金沙江真宽啊!一艘渡船载着苏兰芸一家,慢慢离开了云南。母亲在大哥的陪伴下在渡口送行。船越开越远,岸边的人影越来越模糊。这一次离开,就是母女二人永远的离别,母亲站在岸边一动不动,风吹着她的头发,恍恍惚惚的,就像在姜州小镇的某个清晨,苏兰芸还是个孩子,她一边跑,一边跳,一不小心摔倒在禹王庙的门口,膝盖破了,她在哭,母亲也在哭,苏兰芸一低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落入混浊的金沙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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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兰芸终于跟着丈夫辗转来到了成都郊区的郫县农村。此刻,新政府正在大力进行土地改革,丈夫的几个兄弟纷纷加入了这火热的新生活中。苏兰芸想,也不知道在雅安的姐姐是否还活着,她对丈夫说,你的几个弟弟都在政府中工作,要不你请他们帮忙问问吧。那一年是一九五五春天,乙未,羊。
许多年后苏兰芸才知道,她的姐姐其实一直住在雅安,但是姐夫的日子就没那么安稳了。姐夫当年嫡属刘文辉,负责雅安地区的城防军事任务,解放军一路杀至雅安,姐夫随大部投降,最初几年,尚在街道办帮忙做一些文书工作。一九五五年初,随着胡风案、高饶事件以及潘杨反革命案件的爆发,时任国家主席的毛泽东作出了“敌情是严重的”判断。由此,一场席卷全国的肃反运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场群众性的肃反运动,目标直指前朝遗留下的军队、政府中的“暗藏反革命分子”,苏兰芸的姐夫官至营团,在劫难逃地被人民群众指认为潜伏的特务,最后在劳改中不堪折磨,自杀身亡。苏兰芸的姐姐拖着四个孩子在俊秀的雅安江边艰苦度日,苟且偷生。
日子就是这样,人总要活着,但活着又显得那么无奈。苏兰芸的丈夫当年并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她,直到一九五七年二月,也是一个春天,毛泽东才对肃反运动作出总结:“去年这一年是多事之秋,现在还是多事之秋。就全国说来,反革命分子的主要力量已经肃清。”春天的杜鹃花开在金沙江畔,开在郫县城外,也开在雅江边上,苏兰芸的丈夫没有被牵涉进这场运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她的姐姐,那个当年从姜州小镇走出去的美貌少女,如今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依旧遥遥无期地等待着那个在深夜中被强行带走的丈夫。只是春去秋来,江水流淌,杜鹃花开得再艳,她的丈夫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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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无来处,也无去处,活着本身就是活着的意义。苏兰芸有时候也想,如果当年她没有离开姜州,命运会不会是另一番惊心动魄的场景呢?但是时光无法倒退,消逝的生命在天上看着人世,万物自有天意指导。她记忆中的姜州小镇依旧孤单寂寥,老街依旧在,只是没有了当年喧嚣的集市,也没有了南来北往的商户。那些口口相传家讯的人,大多数已经垂垂老矣,马帮的路不见了,新修的310省道穿镇而过,上面跑着绿色的长途汽车。岩坝河的水快断流了,炎帝宫和禹王庙的院子里堆满了柴草,同样的街道上,阳光落在相反的方向,几个穿着紧身牛仔裤的小姑娘走在老街转角,“the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她们唱着一首姜州镇永远也听不懂的歌。
此刻,夕阳正好,暖暖地照着成都平原。苏兰芸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假寐,电视开着,在放一部关于滇西抗战的故事片,枪炮声,喊杀声从山谷里远远传来。屋子里没有人,她摸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又摸到了三岁时的伤疤。一个年轻的战士在战壕中检查自己的卡宾枪,硝烟弥漫,子弹横飞,苏兰芸突然想起那个战死在松山的国军上尉了,那一年的春天真美,天蓝得让人心慌,苏兰芸这么想,也不知道他的墓碑前,有没有白色的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