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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

2016-06-29王连学

雪莲 2016年8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王连学

母亲生下弟弟的时候是个早晨。那当儿,父亲在大门外正往一块碑石上刻字。

父亲听见弟弟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就站了起来。他嘴里念着“生了、生了”,手里的锤和錾子却不知不觉地落在了碑石上,发出一连串清亮的脆响。

大,我妈生了个儿子!

父亲听了我的话,用他那只粗大的手摇摇我的脑袋,然后一阵风似的掼进门去了。我感觉到父亲的手在激动地抖。

我的挡羊娃,你……你怎么才……才来呀?!

父亲不善言语,这时候他说话就有些结巴,并且两只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来回搓着,呵呵地张着大嘴笑,仿佛弟弟是他早就约好了似的。然而,弟弟的姗姗来迟,父亲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显得更加欣慰。父亲为了表达自己的兴奋,就想着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可是,父亲的手在离弟弟一寸远的地方止住了。他只做了一下摸的动作,就硬生生停下了自己的手——父亲生怕自己粗糙的手弄痛了弟弟。

最后,父亲还是忍不住亲了一下弟弟。

父亲听着弟弟的哭声,咧着胡子拉茬的大嘴笑了。父亲的眼睛里笑出了眼泪,我看见他在一躬身的瞬间抹去了。父亲三代单传,他需要儿子来接续香火,不让这条根在他这儿就断了。所以儿子几乎成了父亲的一个梦。如今父亲梦想成真,如愿以偿,他能不激动、不高兴吗!

父亲风风火火地从屋里走出来,拧了一下妹妹小丫的鼻子,把她的鼻涕甩出去老远。引得一只老母鸡拍着膀子,箭一样射向那里。这时节,天上飞过一对儿瓦蓝鸽子,悠长的哨音意味深长。父亲把自己的手在鞋底上蹭了蹭,然后望了望蓝蓝的天,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二丫,你去撕一背篼麦草,我们上坟去。父亲的声音有些嘶哑,说完后就一头往厨房里钻。

大,我也要去。小丫在厨房门口抱住了父亲的腿,撒着娇。

好,好吧,我……我们都去,去说给爷爷奶奶听。

噢,上坟了,上坟了……

小丫高兴地跳起来,笑脸像一朵刚开的向日葵花。妹妹望着父亲的脸,像望着太阳,希望得到他的亲昵。

父亲把小丫举起来,举过他的头顶。妹妹乐得把两只腿脚不停地在半空里蹬着,踢下鞋底的尘土落了父亲一脸。父亲“噗、噗”地吹着,放下妹妹,用手往脸上一抹就进了厨房。

父亲烟熏火燎地烧好了奠茶奠汤,就领着我们朝坟地走去。

我家的坟地在村子外面一个向阳的坡地上,进坟地要穿过好几块麦田。父亲并不高大,但他走得很快,肩上背着草背篼,在窄窄的塄坎上步履矫健,还不时地回过身来拉一把跟在后面拿着纸钱的小丫,或是干脆把她挟在腋下。我提着奠茶奠汤,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

太阳出来不久,初晴的天气有些清凉。太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在如茵的麦尖上滑过。昨天下过一场透雨,麦叶和长在田埂上的野草尖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到坟地的时候,我们的鞋子和裤脚都湿透了。尤其是走在前面的父亲,两腿的泥水,鞋底下都粘了一层黄泥,在坟地的草皮上踩出一个个凌乱的泥印。

我们刚刚在坟前把纸钱和麦草点燃,就听见姐姐大丫的叫声从远处传来。父亲和我们不知道姐姐为了啥事要撵到坟地来,都跪在地上忘了磕头,怔怔地看着姐姐疯了似的践踏着麦地跑了过来。

大,快!姆妈叫你去。娃娃他、他不成了!

姐姐跑不动了,把手插在弯下去的腰里,老远就向我们喊。

啥,你……你说啥?!

父亲显然没听清姐姐的话,或是听清了而不相信姐姐的话是真的。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信儿吓呆了。

大,你快一点儿!

姐姐急得直跺脚,又往前跑了几步,看看离坟地不远了,几乎哭着又喊了一声。她的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父亲猛然惊醒,“噢”了一声,一下子就弹了出去。父亲被前面的背篼绊了一个趔趄,差一点儿就摔倒在地上。

我们姊妹三人不由也着了急,匆忙烧完了纸钱,奠了奠茶奠汤,就急着往回赶。远远地看见我们家的那个破大门前停着隔壁大大(伯伯)家的手扶拖拉机。母亲哭着,抱着我们的小弟弟出来。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很响,就像从它的胸膛里撂出来的一个个石头,撞得人心慌心慌的。

你、你少喊两声成不,哭丧吗?父亲突然吼了一声。

母亲吓得噤了声,刚生完孩子的她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抱着小弟弟爬进了拖斗。父亲在车跟前不停地转着圈子,像我们玩耍时用绿草棍儿绑成风车的绿头蝇子。末了,他又像犯了病似的跑了出去,和一边穿衣裳一边跑过来的隔壁大大撞了个满怀。

冬生,你这又要去做啥?隔壁大大一把拉住了父亲问。

我、我去借……借钱!父亲的神色有些慌张而又惭愧,借钱两个字说得几乎听不见,但我知道父亲却是使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的。

都啥时候了,快走吧!隔壁大大说着已上了车子,坐在驾驶的位置上。

可……可……父亲急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

可啥?快走啊,这是去救命!钱我拿着。隔壁大大向父亲吼着说。

哎。父亲答应着,又跑回家里抱出来一床被子,上车用被子把母亲和弟弟紧紧地裹住。手扶拖拉机开走了,我们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落不到地上。

第二天,父亲从医院回来,他的眉头还没有舒展开,喝了一口水就叫姐姐大丫收拾了些他要的东西。他说,我们的弟弟病得很重,放在医院的保温箱里,要用很多钱。还说母亲也病了,可能是在路上抖的……

父亲胡乱地吃了些东西就骑着我们家那辆破自行车走了。为了照顾我和妹妹的饮食起居以及家务,姐姐大丫再也没能去上学。

转驴转马,嫑转老大。你是姐姐,也只有你才能给我和你姆妈帮得上忙了。这也是命啊!丫头,认命吧,谁叫你生成老大呢。父亲后来这样对姐姐说。姐姐哭了,父亲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父亲终于捎着母亲和我们的小弟弟回家了,那辆破自行车被这沉重的负担压得快要变了形,“吱吱嘎嘎”地乱响。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家里又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是父亲从县城的集市上叫来的贩贩。这些人把我们家的羊和准备过年的猪以及仓仓里的粮食都拉走了。父亲还了隔壁大大家的钱以后,用剩下的钱为母亲抓了几副补药,另外还买了几斤大米和一斤红枣。

大丫,二丫,你们都懂事了。为了弟弟,大不得不亏口了你们。这都是大的不好。可是,你、你们都不会埋怨大的,是不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隔壁大大把钱借给我们,是他看你大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才这么做。我、我们要记住人家的好处,不要等人家来要钱了,才、才想着还给人家。那样会落人骂的……

父亲因为有口吃的毛病,说话从来都是简短截了的,可这天晚上,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了很多。他没念过多少书,说不出大的道理。但他的停顿意外地加重了说话的语气,说得我们鼻子里酸酸的。姐姐大丫还流下了眼泪,她说,她再也不吵着说要去学校念书了。

正如父亲所说,这以后的日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的饭桌几乎成了“绿色食品”的一个展台,上顿下顿都是把还没有成熟的青稞蒸熟了,再用一盘叫做拉丝锅儿的小磨,搓磨成一种叫做麦索儿的细条烧成的拌汤度日。这种混合了菠菜、白菜和萝卜叶子的糊糊,几乎把一家人的肠子和面孔都“染”成了绿色。

那时候,去地里刨洋芋,几乎成了我和妹妹的节日。我们刨几个比算盘珠子大不了多少的洋芋蛋,洗净了囫囵放进拌汤里。那是比月婆子米汤里的鸡蛋还要令人向往的东西。我们往往先把碗里的绿糊糊喝尽了,把洋芋蛋子含在嘴里,咕弄上半天,然后吐出来,晾一晾,再装进衣兜,在别的孩子们面前当做点心一样的零食,省着吃,也争(夸耀)着吃。

人都知道尝青的事,那是吃新鲜的,吃稀诧的,叫做尝青。可吃青,对于庄稼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把自己裤腰带往紧里勒一勒,还能将就过去的话,谁也不愿意吃那半成粮。

可就是这样的日子,我们也是常常的吃不饱。

于是,姐姐就领着我,有时候也有妹妹小丫,去村里的菜园地里偷萝卜吃。这都是调皮的男孩子们的事。可是,有时候,柔弱的姐姐比男孩子们还要男孩子,上树爬墙都行。有一次,我们和几个男孩子被守菜园子的老伯伯发现了。姐姐在墙头上放开她的净脚丫子,如履平地,守菜园子的伯伯在墙底下硬是没能抓住她。

弟弟出生四十天满大月的时候,庄子里的人们绑了父亲的“老犍牛”。

那些日子,父亲每天都要去山里分石头,回来的很晚。由于生活很拮据,没有好一点的吃食,父亲瘦了,累得直不起腰来。他回来的时候,我都会看到汗水在他的脸上留下的痕迹,以及他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上溅上去的白色石屑。这虽然使父亲显得有些苍老,但我知道他的心里是快乐的——因为父亲有了儿子,没人再敢说他是断后了。

父亲很早就知道庄员们要绑他老犍牛。因为这是庄子里的规矩。父亲四十六岁才有了儿子。那时候正是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最严酷的时候。母亲怀孕,躲债似的在亲戚家躲了多半年,直到临产了才回到家里生下弟弟的。这个儿子盼来的不易,无论如何,也是值得好好庆贺一番的呀。

可是,父亲并不这样想,他想躲过去。他压根儿就以为庄员们这样做其实就是多此一举。因为自始至终父亲都相信自己迟早会有儿子的,不存在盼与不盼的问题。父亲相信他的儿子一定会如约而至。这是他们早就约好了的。只是,这得需要耐心,需要等待,需要滴水穿石那样耐心地等待。而这样的耐心也只有父亲才有啊,这也是我们的父亲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他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信心,对生活中发生的所有问题都处之泰然的原因。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家里将要揭不开锅了,能拿出什么招待乡亲们呢?当然这是母亲的想法。父亲不这样想,他是不屑于这样想的。他说,如果真的躲不过了,就是宰牛也不能落人骂。

父亲终于没能躲过去。

这天早晨,夜雨把太阳洗得像出浴的女孩那般羞怯,在龙王山上琵琶遮面似的探了好久才出来。

父亲和以往一样,背上他的錾包就要出发。父亲一拉开门,就看见大门外面拥了好多人。父亲来不及多想,就夺门而逃。可是,没有人去拦我的父亲,反而为他呐喊助威。由于没日没夜地劳作,苦硬了腰身的父亲跑得很滑稽,那样子惹得人们笑弯了腰。

父亲跑了一段路,觉得没人撵他,又听见身后又是笑又是敲锣打鼓的,就住了脚。转过身的父亲望着人们发呆,人们却望着他笑。

冬生啊,你跑啥呀?你以为你跑得好看啊。你得了儿子,叫我们大家一齐来高兴高兴还不成啊?!再说了,我们知道你的日子推得不宽裕,所以也不是来放作难的,你看……

隔壁大大用手指着人们大声地对父亲说。

锣声和鼓声早停了下来。我们家的门前,父亲经常打石头的地方,已经摆上了桌椅板凳,有人拿着锅盔,有人提着酒,还有人抱着碗盏家什。几个小伙子已经把一只弯角的大羯羊撂倒在一个方石上……

看到这一切,父亲的錾包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儿。

父亲一任年轻的乡亲们把他倒架在一个老犍牛的背上,敲锣打鼓,前呼后拥地在巷道里转了好大一个圈子。父亲被深深地感动着,泪眼模糊地看着贴在老犍牛犄角上的红纸,像两面旗帜,在他的心里迎风招展……

最风光的还是我们的弟弟。他的脖项上戴上了一个明晃晃的银锁,那是东家一副耳坠儿,西家一只钗子凑起来定做的。弟弟在婶婶、娘娘、姐姐们的怀里传红花似的传过来传过去,神气极了。人们给他起了一个现成的名字叫做锁儿。

月亮像一个乡下人家的宁静的窗户,充满诗意地挂上了树梢。

人们闹腾完了,都回了家。父亲送走了所有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儿,母亲突然说,他大,你来看,娃娃他、他这是阿么了?!

父亲跑到母亲的跟前,他看到弟弟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了,小脸涨得紫红紫红的。父亲把弟弟抱起来,并把自己的脸贴在弟弟的在额头上,对母亲说,快,你……你听见了吗?快……快上医院!

父亲把弟弟交给母亲,把他的那辆破自行车推出来,捎着母亲和弟弟连夜又上医院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父亲回来了。父亲一进门,就把那辆破自行车往门道里一撂,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台地上,靠着柱子就堆了下去。

二丫,给、给我倒一碗开水,这儿有黑糖。父亲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我从父亲手里接过糖,才看清他的脸蜡黄蜡黄,没一点血色。这不是父亲的脸。父亲长年劳作在山里,他的脸早已被山风和烈日打磨得黑黑油油,那能是这个样子呢?

我急急忙忙地用筷子搅着红糖水,从房里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父亲太累了!就让他好好的睡一会儿吧。

我不忍叫醒父亲,就把碗放在一边,又取来枕头和褥子给他靠上。可是父亲却醒了。

我阿么睡着了?!父亲苦笑着,端过红糖水,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父亲又睡了一会儿,然后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麦索儿拌汤又出去了。我知道父亲是去借钱的。

一直到第二天的饭罢过后,父亲还没有回来。可晌午的时候,母亲却抱着弟弟回来了。她的神色有些慌张,一进了家就把门给拴上了。

你大呢?母亲的脸通红,喘了半天气才问我。

我和小丫疑惑地望着母亲的样子摇了摇头。

大丫,你大呢?母亲又向姐姐喊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大夜来(昨天)出去了,黑个儿没有回来。姐姐从母亲的怀里接过弟弟一边哄一边回答说。

没回来?那他的自行车阿么在家里?!

我,我不知道。可能……

你这个死丫头,塌在家里连一点儿事也不担。

母亲听了姐姐的话,有点儿急,顺手捡起一个扫帚疙瘩就要打姐姐。可是,母亲一站起来就用手捂住了脑门,她瘦弱的身体晃了几晃,手里的扫帚也扔在了一边。

姐姐吓坏了,赶紧把怀里的弟弟塞给小丫,去扶住母亲,又让我去叫人。

二丫,不要,我不要紧的。我还没有跑出门口,母亲睁开眼睛叫住了我,向我摇着手。

姆妈,你这是……

我和姐姐妹妹都哭了。

好了,不要哭了,丫头们……

母亲苦笑着,长吁了一口气,又说,为了锁儿,你大把血卖了!

卖血?!我们姊妹三人都张大了嘴巴。

母亲没再说什么,在姐姐的搀扶下扶着墙根站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大门,然后,手搭凉篷向远处的村口张望。

父亲回来的时候,已经晌午过了。

父亲一进门,见了母亲就有点吃惊,问母亲是阿么回来的?母亲见问,支支吾吾地说,他大,你先甭急,甭这个样子的看我。我是怕你借不到钱,又见锁儿已经好多了,就偷偷地跑回来了。这回好了,你不用再去借钱了。

啊?父亲刚坐下,听了母亲的话,“忽”地就站起来。好……好你个屁!你看你,你做下的是个啥事情?!是债,一辈子也躲不过的。你、你能保……父亲把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一把把姐姐端给他的红糖水挡在一边,跑过去就解槽上大犏牛的缰绳。

他大,你这是干啥呀?!母亲把正在喂奶的弟弟推给了我。

干啥?我、我去把它卖了!

你要卖牛?!母亲急了,冲到父亲的跟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缰绳。

你把我也卖了吧!谁不知道牛背上支着我们一家人的锅啊。你卖了它,这以后还种庄稼不?!母亲攥紧了牛缰绳,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似的哭起来。

父亲见母亲这样,一跺脚就出去了。这一天,父亲在母亲的泪眼里找人卖了我们家原准备盖房子的十几棵大杨树,还清了医院里的药钱。

在以后的几天里,父亲只得靠那一小包红糖冲的几碗开水作为营养,补充他刚卖了血的身体。

儿子不仅仅是人的生命的延续,在特定的环境里,更是一种昭示,一种骄傲,一种女儿所替代不了的希望。它支撑着父亲的信念。所以,一连串的灾难并没有击垮我们的父亲。

很快到了秋收的时候。母亲因为病不能去地里,所以,这年的庄稼几乎是父亲一个人割完的。虽然也有姐姐帮忙,但为了照看弟弟和给母亲煎汤熬药,还要到青稞地里折青穗,再把它蒸熟了,用小石磨拉成麦索儿烧拌汤,姐姐也很少去地里的。父亲几乎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常常是咬一口姐姐特地为他蒸的黑黑的青稞面窝头——我们都称之为“油花”的馍馍——再把它连同装它的包一起扔到前面的庄稼里,等他割到那里了再咬一口。就这样,父亲拼着命,跪着割完了那年的庄稼。每一回,他从地里回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他膝盖上的两坨儿泥。那是溢满苦水的两只眼睛。

弟弟时好时病,母亲时病时好。没过几年,那头母亲始终也舍不得卖的大犏牛也终于卖掉了。

这时,我正在上高中。家里除了三间破旧不堪的北房和塌了一角的门外,几乎一无所有。不,还有两只母鸡,隔三差五地下两个蛋出来。母亲就把它打在茶缸里,用筷子搅得起了沫,像豌豆面的糊糊,给父亲喝。母亲说,如果再加点儿冰糖就好了,能清肺。因为那时候父亲经常咳嗽,还咯过血。

那是一个早晨,父亲突然咳得连气也接不上,最后吐出一口浓痰。我看见的时候已经被父亲用脚踩进土里。但是,父亲好久没刮的胡须上仍然挂着一缕血丝。

大,你吐血了!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傻丫头,你知道啥?我把舌头咬烂了,说不定今天还、还有肉吃哩。又过了一回儿,父亲又咬着我的耳朵说,丫头,不要跟你姆妈说,啊!你若说了,小心我打断你的骨拐。

嗯!我望着憔悴的父亲点了一下头。我的喉头像卡着一枚青杏,噎得我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也就在这一天,姐姐大丫突然回来了。

姐姐一过了春节,就到省城打工去了。多半年来,她连一点信儿也没有给家里捎来过。父亲常常念叨,母亲、我、还有小丫也很想她,盼着她早一点回来。可是姐姐真的回来了,而且大包小包的提了好多东西,这反而使父亲吃了一惊。他皱着眉头,时不时地望着姐姐发愣。

也许,姐姐来得太突然了,提前没有一点儿迹象,好像一个梦;也许,姐姐回来的方式,或者说回来的样子,也就是她穿的那一套露得“太”多的衣服——反正父亲吃惊了,他好像在心里说,这是我的大丫吗?!

母亲很高兴。当然,高兴的还有我和妹妹,以及我们的弟弟。姐姐买了好多东西,有时鲜的菜,有水果,有肉,还有我们每人一套新衣服。我和妹妹好久好久都没穿新衣服了,甚至连这种感觉都淡忘了。我们的衣服都是姐姐穿旧了补一补让我穿,我穿旧了补一补再由妹妹穿。实在不能穿了,母亲就用它打袼褙,垫鞋底。父亲和母亲身上的衣服更烂,都快成了百纳衣了。所以对于姐姐的到来,特别是姐姐买了新衣服的到来,使我和妹妹小丫高兴的劲头就像过年了似的。

姐姐看出了父亲的不快,一回到家里就换上了原来的衣服。父亲看着一家人都很高兴的样子,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他看着碗里难得一见的肉,笑着对我说,二丫,大说得没错吧!

我知道父亲说的是早晨他吐血的事,就向父亲苦笑了一下。

大,这是我给你买的治腰腿痛的药酒,每天晚上吃完了饭,你就喝两盅。

吃完了饭,姐姐为父亲斟上了酒,说。

父亲接过姐姐给他的酒杯,像欣赏一件古玩似的看了许久,然后放回到桌子上。尽管父亲的动作很慢也很轻,可那杯子里的淡红色的液体还是不停地摇晃,像湖面上无缘无故突起的波澜。

丫丫,你、你说,你买的这些肉,这些衣裳,还有这酒得花多少钱?

看得出来,父亲憋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的,他问的很轻。很显然,他想尽量问的淡一些,随便一些。但是,我们的父亲太不会演戏了。他的问话就像晴朗的天空滚过一阵隐隐约约的雷声,谁也没有想到。我、妹妹小丫,当然还有母亲和姐姐,都预感到暴风雨的前奏。尤其是姐姐。

大,你就嫑管钱多钱少的,我求你吃一顿好饭吧。我看姐姐有点心虚,因为她几乎是哀求着对父亲说。

丫头,你……你不说清了,大阿么能吃、吃着舒坦呢!

大!姐姐带着哭腔叫了一声。

你一个月二百块工资,在饭馆里干活,大就不算你饭钱。可你、你得买用的东西,买衣服。你那套衣裳起码也得多半个月的工钱吧。七八个月,千五六钱,你给你妈交了整整一千五。父亲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直到我们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他又突然提高声音说,酒是好酒,但喝醉了不能把啥都忘……忘掉啊。丫头,你说,我吃着这些东西还……还能咽得下去吗?就是咽下去了,也得噎……噎食病……

他大……

母亲急了,恨不能拦住父亲的嘴。可她又看了看父亲的脸,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转身就问姐姐,丫丫,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下见不得人的事了?!

大!姆妈!!

姐姐叫了一声就跳下炕,在当地上跪下了。她跳下去的时候,不小心将一只花瓷大碗拉下地摔碎了。吓得我和小丫差点跳了起来。看看生气的父亲,再看看可怜的姐姐,我再也坐不住了。也跳下去跪在姐姐的旁边。妹妹小丫看我这样,也溜了下来……

大!姆妈!!

姐姐哭了,她仰着脸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母亲。我看见泪水在姐姐的脸上像决了堤的大坝,汹涌澎湃地漫下来,漫下来,漫过了她的心头……

大,姆妈,你们不要生气……

大,姆妈,我对不起你们。我跟人了,我要去新疆……

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父亲和母亲都懵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大,我要去新疆。姐姐又抬头看了父亲和母亲一眼,补充说,大,姆妈,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呀……

父亲听了姐姐的最后一句话,两眼发直,嘴唇子动了动,硬是没说出话来。

姐姐见了,慌忙从地上跳起来去扶父亲。可是,父亲一把就把姐姐摔在一边。

你……你长大了,长本事了,嫌弃这个家穷,圈不下你。好,好好,大就由你。你走吧,大就当没……没有你这个丫头……

父亲一边咳嗽一边喘气,颤抖的手指着姐姐。

他大,你也不要太急了!丫头不是正跟我们商量吗……

放屁,这就叫商量啊,你养的好丫头。我这张脸往后还……还阿么去见人哪!

父亲是慈爱的,他从来也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不管对任何人。对于儿女,那就更是疼爱有加。可是,父亲又是严厉的,他要撑起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担子,就要树立起不可动摇的威信和尊严,就是在他的儿女的面前也是无可置疑的。可是姐姐的跟人深深地伤害了父亲的自尊,剌痛了他原本就流血的心。何况姐姐不媒而嫁,在我们山里本来就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所以父亲再宽宏大量,也是难以一下子转过这个弯的。更别说姐姐这时候才十七岁。

这天夜里,姐姐睡在了隔壁大大家。父亲则坐在炕头上,抽了一夜的旱烟瓶,同时也咳嗽了一夜。

第二天,姐姐就走了。姐姐走的时候,父亲正坐在大门前“叮叮当当”地打一个碑身。

大,我要走了!姐姐怯生生地对父亲说。

父亲的动作稍稍缓了一缓,抡锤的手在半空里仿佛犹豫了一下,但是没有停。父亲仍然在刻他的碑。他没有看姐姐,也没有吱一声,就像没听见姐姐的话似的。但是,我相信父亲早就看见姐姐了,看见姐姐又穿上了她那套惹眼的衣服。父亲也听见了姐姐向他告别的声音。

或许,姐姐要是不走,起码不急着走的话,过不了两天,大的气也就烟消云散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女,还有什么转不过弯来的呢;或许,姐姐要是选择一个适当的方式,和父亲交流一下各自的想法和处境,我相信父亲一定还会原谅姐姐的;或许,姐姐在那天早晨不穿她那套父亲认为有些妖冶的衣服,可能父亲早就原谅她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各自的内心就不会隐藏着那么多的痛苦和悔恨,以至于多少年后仍耿耿于怀。

大,您,您坐,我走了!姐姐流着泪,有些哽咽地说,并等待着父亲的回话。

父亲还是没有看姐姐一眼,也没有吱一声。过了许久,他才默默地站起来,突然抡起大锤,向那碑石上砸去。只听“嗵”地一声,父亲刻了两天的那块碑身就烂了,烂成了几瓣。

父亲这一锤砸在碑石上,同时也砸在了姐姐的心上。姐姐“哇”地一下就哭出了声。她再也没有向父亲说什么就捂着脸转身跑了。她甚至再也没回头看一眼我们的父亲。

我……我这是阿么了,我……我这是阿么了……

父亲望着姐姐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他的心在痛苦地抽搐,他自言自语着,向姐姐去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撵了去……

我看见父亲的身子有些佝偻,他的头发也正在一寸一寸地变白,仿佛一下子就老了……

姐姐,姐姐……

我流着泪想喊住姐姐。可是,姐姐已经听不到了,她远去了。

高考临近的前几天,我和父亲上龙王山放禄马许愿。

父亲很虔心。在经历了一连串的灾难,尤其是姐姐出走之后,父亲把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在上山前去一趟县城,买些桃子、酥油,还有红布一类的东西。

我到父亲打石头的地方,天已近黄昏。老远就看见父亲和隔壁大大蹲在一个羊圈旁边的帐篷门口吃饭。他们的说话声和帐篷门口的地灶里冒出来的炊烟,使这死寂的山野平添了些许生气。

父亲从我的肩膀上卸下了包袱。他很高兴,爽朗的笑声在山野里回荡。在家里,我从来也没看见过父亲这么开心地笑过。因此我想,父亲是属于大山的。他是大山的儿子。是大山给了他不屈的性格和宽阔的胸怀。

二丫,走乏了吗?隔壁大大向我打招呼。

来,丫头,先吃饭吧,饿了吧?

父亲从地灶里取出一个饭盒。在两只手里不停地转换。我赶紧去接,可是父亲怕烫着我,没有给我。又怕洒了里面的汤水,就忍着灼热的疼痛,跪在地上,把它平平稳稳地放在草地上,然后搓着两只烧痛的手。

二丫,你还没吃过山里的饭吧?山里的饭可香哩。你大知道你今晚夕要来,多烧了两碗,还给你留了肉。隔壁大大炫耀说。

肉?我不信。我故意说。

父亲还是那么跪着,顺手从柴禾堆里折了两根香柴棍儿,望着我笑。父亲的笑有些灿烂,脸上的皱纹和胡子就像我从帐篷门口看到的山下面的一道道沟沟坎坎,以及这些沟沟坎坎上长出的荆棘披着夕阳的余辉……

二丫,你猜猜,是啥肉?隔壁大大神秘地问我。

真有肉啊?肯定是哈拉(旱獭)肉,还能有啥肉哩。我笑着从父亲手里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

不是。哪能给你吃哈拉肉呢。你可金贵着呢,是你大的掌上明珠。就是李家大大我,也舍不得让你吃那东西哩。

那,不是哈拉肉,我可就猜不着。我说着望着父亲,又望望隔壁大大。

丫头,甭猜了,你大大是在惹你呢,是羊肉。父亲往地灶跟前挪了挪,一边转着吹风燎茶,一边对我说。山风拂着炊烟,熏得父亲不住地咳嗽。

羊肉,那来的羊肉?我揭开了饭盒的盖子,拦嘴面片的上面确实有一些肉。可是一股刺鼻的怪味也扑面而来。

二丫,你看,这个羊圈是以前生产队的,你大已经把它修好了。你再看,大山根里的那一群羊就是你大的。

我大的羊?!我吃了一惊,顺着隔壁大大的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起码有五六十只羊在悠闲地吃草,像一朵朵开在草地上的花。

不是你大的,还能是谁的?你大可是大发了。他已经养了两个多月了。

两个多月?大,真的吗,到底阿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问。

丫头,你甭听你大大胡说。父亲说到这里,望着天边继续说着他的话,哪能是我的羊啊,我要是有这些羊就好了,丫头的学费就不要我颇烦了……

快吃你的饭啊,这是别人的羊。也许是我看着他发愣,父亲这样对我说。

别人的羊?

是别人的羊。都两个多月了,不知道失主儿阿么急哩。

可这肉?我又问了一句,既然是别人的羊,怎么能吃它的肉呢。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是狼扯的。父亲看出了我的疑问,望着外面的山口说。

这天晚上,我和父亲休息得很早。我和衣睡在了父亲的地铺上,父亲躺在隔壁大大的被窝里。隔壁大大则在天黑之前翻过一个山梁,找别的住处去了。因为山那边还有石匠的帐篷。

睡下不久,我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厉害。看看父亲,他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显然,父亲很累。我不敢惊醒父亲,小心翼翼地从地铺上爬起来,溜了出去。

已是盛夏的天气,但山里依然很冷。山风吹着,带着哨音,也带来远处狼的嚎叫。月光朦胧,龙王山像一个巨大的卧狮,威风八面地横在我的面前。

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吓得从地上弹起来,一阵风似的掼进了帐篷。

二丫,父亲醒了。其实,父亲早就醒着。拉……肚子了吗?是不是那肉……

不、不是的,大。肉香着呢。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吃肉了,可能吃的太多了。我溜进了被窝回答。

要不要大给你燎一点开水?父亲关切地问。

不要,大,你睡吧。我伏身在地铺上,一只手捂住肚子忍痛说。

父亲是细心的,他还是发现了我的“隐私”。他从地铺上爬起来,又把他盖的被子给我盖上,然后取过支锅烧饭的石头,把它装进我白天带来的包袱揣在我的怀里,又在帐篷门口的地灶里笼起了火。

父亲折腾好大一会儿工夫,给我端来一碗热乎乎飘着药味的汤水。

大,这是啥药呀?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碗。

啥药?是……是大的“满把糊涂汤”呗,还能有啥药。快乘热喝了。父亲憨厚地笑了笑说,那样子仿佛面对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姐姐。

哎,我答应着父亲,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就喝了下去。我感到长江和黄河在我的脸上奔涌。我尝到了它们的咸味。

这天晚上,我怀里抱着烧热的石头,喝了好几碗这种用生姜、桔梗、葱白、焦“糊基”(土坷垃)等熬的药。而父亲则笼着火,在帐篷门口坐了一夜,直到我们上山的时候。

父亲,还有父亲烧了一夜的火光,以及远方的山峦,甚至天上的星星,刻成了一幅永远的剪影,在我的脑海里珍藏。

人们在登临泰山时,惊叹于它的高峻伟岸,挺拔雄奇,或许是因为它的拔地而起的缘故。而泰山和龙王山相比,就像小孩子和大人相比一样。所以,四千四百多米海拔高度的龙王山,对于父亲和我无疑是一种挑战和极限。最后的路程,我和父亲几乎是跪着爬上那终年积雪的山顶的。

我们是去敬神的,只要虔心,山神是不会把拜山的人扔在半山腰的。回来的时候,父亲这样对我说。

弟弟被确诊为先天缺陷性心脏病,需要到高原心脏病研究所去做手术。也就是说,这七八年里花在他身上的钱等于扔进了水里,几乎没起一点儿作用。对此,父亲看得很开,他说,俗话说,儿女是人上辈子的债主,不管你躲过几世几劫,都是要还的。再说了,儿女是娘老子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花了就花了呗,只要病好。钱是啥?是人身上的垢痂,褪了一层还来一层……

父亲说得越是轻松,他的心里就越是焦灼。正当他坐卧难安的时候,姐姐从新疆寄回来一万元钱和一封信。父亲看完信就默默地出去了。

这……这丫头,个家把个家给卖了。都怪我,怪我只知道有儿子,不……不知道有丫头。把她的心给伤……透了……

被隔壁大大送回家来的父亲已经喝醉了酒。他哭了半夜,说了很多话。第二天早晨,父亲有些羞愧地说,我喝了两盅阿么就醉了呢?然后就领着弟弟去了省城。

父亲走后,我照父亲的叮嘱,写了一个招领启事托人捎给了县城里的电视台,寻找那五十多只羊的失主。然后拿着省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去了高心所。几天后,隔壁大大来医院看望我们。他叫父亲不要再惦着山里的那些羊,说失主已经把那些羊赶走了。还说等我们从省城回去的时候,他们还要来给父亲搭红哩。为此,父亲说,搭啥红哩,我都没守好,叫狼给扯死了一只大羯羊,少说也得卖二、三百块钱哩。

弟弟的手术费把姐姐寄来的钱,还有父亲借的钱全花光了。

十几天后,我们又回到家里。尽管父亲的眉头由于弟弟的病有了好的希望而舒展了许多,可是又一团阴影仍然笼罩着父亲的心头。那就是要不要让我去上大学。如果让我去,钱又在哪里呢?!

父亲又去了山里,背着他的錾包、茶壶和帐篷……

没有父亲的日子,我就像离开了肉体的魂魄,整天飘来荡去,连睡觉也不安稳。我常常梦见父亲坐在他的帐篷门口,面前架着一堆火。浓烟熏得他不住地咳嗽,使他的脸色变得青紫青紫的。还有一次,我梦见龙王山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把父亲连同他的帐篷一起吞噬……

父亲终于回来了!就在学校开学的前一天傍晚。

父亲乍一进门,我几乎把他看成是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驼背老头。

我站在台地上,傻愣愣地看了父亲半天,直到他叫我时才恍然大悟。我赶紧跑上去,帮父亲把他肩上的錾包卸下来。我看清他的脸上和胡子上沾满了白色的石屑。同时,我也从父亲的神态里读出他是来送我上学的,可是我的眼泪再也禁不住地往下掉。

父亲特地让我叫来隔壁大大,为他理发刮胡子。可是,他的头发刚理了一半,家里就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不速之客。他们从包里取出茯茶、酒和一床花被面。还有用红布扎着的两沓钱,大约有两百块,放在堂屋里用糊墼支起来的箱子上。然后,那老者向父亲和隔壁大大作着揖问道,二位老哥,不知道哪一位是恩人?我是从山后寻了来的。

哎哟,冬生,真是羊主儿来给你搭红来了。隔壁大大听了老者的话,停了手中的剃刀,对父亲说。

父亲见老者给他作揖,顾不了隔壁大大刚给他剃的半个头,连忙站起来,还着揖说,嫑嫑嫑,搭啥子红哩。我……我都把你的羊没看好,阿么再受你的礼呢?!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少一两只没关系,没关系的。再说你又没少操心。原是给你添了累赘的。老者有些激动,在父亲的拉扯下坐在台沿子上,从怀里抽出烟瓶,往烟锅里一边装着烟一边说。

没啥,没啥。快快,二丫,给这位大大和哥哥倒……倒茶去。父亲说着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叫隔壁大大接着给他剃头。可是隔壁大大好像心里有事,怔怔的,半晌也没有反应过来。他一向很健谈,可这会儿只是看着来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老哥哥,不是我说你,你的羊撂了这……么长时间,我都替你心慌哩。见隔壁大大不说话,父亲只得跟客人搭讪说。

也是,老者顿了一下,磕着烟说,都快四个月了,想不到还能找到啊。

是你的,终是你的,它能往哪里去啊。这么多羊就是没有了,也得留个影子不是。

话虽这么说,可现如今,像你这样的好人就难遇到了。也算我运气好,不折财。老人感慨地说。

折……折财?折啥财呀。刚收留那阵儿,我快成了接生员了。天天都有……有羊羔下。

是吗?那就更给你添麻烦了。原来三十六只羊,现在也该有五十多只了吧?我记得那只黄眼曲连儿,黑眼窝,还有一撮毛儿都是去年的羊羔哩。还有白素儿,花背儿年年都是下双羔儿的。

对对,花背儿今年又下了一对儿鸳鸯,我……我那个小丫头都喜欢得不得了。可一撮毛儿下的太弱,没……没养活。

丫头喜欢,就留下几只羊吧。我早也是这么想的。你把我的羊从三十多只连(养)成五十多只了。羊在你这儿,起群。

留下几只?哼,羊都叫你赶走有一个多月了,还做啥空头人情。隔壁大大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冷地说。

赶走?把啥赶走了?老者惊问。

羊啊,还能有啥。隔壁大大斜了一眼老者,加重了语气说。

谁赶走了?

羊主儿,还能有谁!

羊主儿?我们就是羊主儿,谁来赶羊了?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人“呼”地站起来说。

父亲听了隔壁大大和老者的几句对话,已经觉得不对味儿。又听那年轻人说话不仅冲,听那口气,又是来向他要羊的,不禁大急,脚下一跺就站了起来。隔壁大大不防,剃刀在父亲的头上划了一道口子。

羊,你……你们已经赶走了。到今天还问我谁……赶走了,那你……你说是谁?父亲冲那年轻人吼道。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样子很吓人的。

老哥嫑急,不要跟小辈人见就。你先擦擦血。我听出来了,这事恐怕出了差错。老者连忙从台沿子上站起,拦住父亲说。

差……差啥错?父亲睁大了眼睛。

是这样吧?羊已经被赶走了,对吧?老者说这话时,脸已经变得煞白,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对。我在省城给……给娃娃看病的时候就赶走了,有一个多月了吧。父亲说着,预感到事情严重,看了一眼隔壁大大。

这么说,“羊主儿”来赶羊的时候,老哥你是不在跟前的?

对,对啊,我……我还在省城里。我……我……

羊是我领“羊主儿”去赶的。他说的很细致,几只白羊,几只黑羊,一点儿也不差呀。我也怕被人骗啊。隔壁大大有点着急了,说。

这是人家早就盯好了的。要是连数也不知道,还能骗了人?真是。年轻人又嘟哝了一句,但他的说话明显地没有先前的冲劲儿了。

你少插嘴,没人把你当哑巴。老者瞪了一眼儿子,又转对父亲说,可话又说回来,他说的也对——这肯定是骗子。

骗子?父亲惊呆了。

你看。老者说着,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纸,上面盖着一个鲜红的大印。

不……不用看了,我信。从你跟我喧的那些,我……就信。别人不……会。可是,羊已经被……被人赶走了,这阿么办哩。父亲摇着手,瞟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印,那鲜红转眼变成了一团黑色,接着整个天空都旋转起来。父亲捂住自己的头,身子重重地靠在了窗台墙上,连窗台墙也似乎晃了一下。

不瞒老哥,老者看了一眼父亲,不忍地说,羊撂了这么长时间,凭谁也急得不得了。可那时候我也在医院里。他媳妇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救命。三四个月了,至今还没有醒过来。这娃娃上了金场,又不在家里,这节骨眼上又撂了羊,我还能顾得了吗?刚得到羊的信儿,我还给儿子说,山神爷给我看着,跑不到哪里去的,可如今还是撂掉了。老者说到这儿,禁不住哭了起来。

父亲听完老者诉说,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身回了屋。父亲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捧子钱。

冬生,你这是做啥?那是我们大家凑给丫头的学费。隔壁大大想拦住父亲,就喊着说。

她大,二丫明天还要去上学。一直没有说话的母亲几乎是哭着喊了一声,手里喂弟弟的饭碗也掉在地上。

父亲顿了一顿,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手中的钱一下子塞进老者的怀里说,学,今……年上不去,明年还可以上,但命……命不能等啊。老哥哥,这是四千一百二……二十七块钱,就算是我赔……赔给你的羊钱。你看,不够的我再慢慢补上,成不?

成,成。那年轻人抢过钱一叠连声地应说。老者看着父亲,面露惭色,还想说什么,但看了他儿子的样子,张了张嘴,就没有说出来。

四千多块钱,我的羊是五十多只,就按一百五十块算,也得要八千块哩。年轻人数完钱后还有点心犹不甘。

八千,要我,八十也没有,羊已经被赶走了,哪来的羊钱?隔壁大大急了说。

是我赶走的吗?凭啥我就不能要钱?年轻人也急了。

好了好了,人家给这些钱也不容易了,你少说两句,剩下的……我们明早还要去医院,这钱还等着救命呢。老者有些不忍地说着,给父亲作了两个揖,就匆匆地告辞了。

可……可你们还……还没有吃饭呢。父亲还要相留,但见二人已经快出了大门了,只得把他们送出来。

天底下还真有你这样的傻瓜,叫人阿么说你呢!隔壁大大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一跺脚也走了。

二丫,大……大对不起你,大去给你们学校说一声,明年一定叫你上大学。送走了羊主儿和隔壁大大,父亲转回来这样安慰我说。

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呢?我只得含泪答应了父亲。母亲怀里抱着弟弟,她的跟前依偎着妹妹小丫,坐在灶火门前瞪着眼只管流泪,连饭也不吃。父亲舀了碗饭,讨好地端给母亲,可母亲转过身子,理也不理他。父亲叹了口气,也蹲在一边抽起了烟瓶。

两天后,一辆警车停在了我家的门前。这是隔壁大大叫来的。

又过了两天,一辆新闻采访车也开进了石窝……

第二天,庄子上的人们一帮一帮地往我们家里涌,说在电视里看见了我们,说我们有福气,说我们家的破房子在电视里还挺好看的哩,说我们家的大门就像圆明园里的那个门……

从这一天开始,信和汇款单雪片似的飞向我们家。可是父亲看着看着却犯了愁,一连几天皱着眉头,不说话,也不出门,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只有从省城师大寄来的一封信,使他迫不及待地拆了开来,匆匆看过后就眉开眼笑地递给了母亲。

我……我说过,还是好……人有好报吧。我丫头成,没有钱也能念成书。父亲由衷地笑了起来。

还,还好人有好报呢,叫人家没把两个眼窝筑青,就算是你的造化。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父亲说,并把信递给了我。其实,母亲的心里也笑了。

还……还提那事干啥。父亲拿眼瞟了一下母亲,用手挠着自己的后脖筋笑着说。父亲的神态引得我们都笑了起来。

父亲是个热心人,几年前看见两个口吃的人因为问路,互相打了起来,父亲看不过就去劝架,结果倒被这两个打架的人给饱打了一顿,连两个眼窝都给打青了。此后,这事就成了父亲的一个短,母亲常常揭起来揶揄父亲多管闲事。

我看完信,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在心里说,我又能上学了。原来学校了解到我的情况,特意给了我高分奖金,填补了我今年的学费。

晚上,父亲叫我把那些信和汇款单整理了一下,一共有一万多块钱数。父亲非常郑重地把它们包好了,放在柜子上。然后说,我们得开个家庭会,商量商量,这个钱到底阿么处理?父亲把“处理”两个字说的很重,这说明他已经有了主张,而且他开这个会的目的无非是借此宣布一下他的想法而已。

母亲没有说话,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那……那好吧,我先说。父亲耐不住寂寞,说,一万多块钱,我活了多……多半辈子了,也没见过。可这钱,我们不能花,不是用血汗换来的钱,我拿……拿着烫手。

你花?人家是给我们二丫的,你省点吧。母亲揶揄说。

给……给谁也不成。

咋不成,人家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是好心。可人家把人看扁了,看残废了,不能养……活个家了,才给寄……寄的钱。这跟打发叫化子有两样吗?

这……那又阿么办哩?

好办,这几天我已经想好了。我明天就把二丫送学校去。顺便也把这……这钱带去,叫他们把这些钱给掉像我……们二丫一样上不起学的人。二丫,你看成不?父亲说完了又转身问我。

嗯!我望着父亲,含着泪坚定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父亲把我送到了省城。他给我买了好多东西,凡是他认为有用的,无论有多贵,都毫不吝啬的买下来。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大手大脚地花过钱,除了在医院缴费的窗口。

父亲临走的时候,从怀里取出一个包。我知道这是父亲的钱包。十八年来,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钱包,是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最具神秘的地方。它里面装的是我的未来,也装着我童年的神话和梦幻。它的里面有美丽的衣衫,有精致的礼物,有甜滋滋的糖果,还有绣着蝴蝶的花头巾……

这是母亲年轻的时候用扣线绣的。当年,母亲在上面绣上去的花,早已失去了最初的颜色,而且汗渍斑驳。有的地方磨破了,断了线,露出了黄绿色的里子。

父亲把钱包递给我说,丫头,不要太省了。我们村里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把你委屈了,庄子上的人也会骂我的。

父亲说完就走了。我傻乎乎地握着那个还带着父亲体温和汗气的钱包,把他送出了学校的大门,一直看着他穿过了马路,汇入了匆匆人流。

直到看不见父亲的背影了,我才意识到我手里攥着的是父亲身上仅有的钱了。父亲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我 ,他怎么回去呢?他还没有吃饭呢!

我下意识地跑过了马路,穿过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可是我再也没有看到我亲爱的父亲。

我哭了。我流着眼泪,失魂落魄地在省城的街巷里跑了好久好久……

晚上,我爬在被窝里,把父亲留给我的钱包打开,一共只有五块四毛钱。这正好是父亲留给自己回家的车钱——父亲连一碗饭钱也没给自己留下。

泪水再一次从我的眼眶里奔涌而出。

这一夜,我都在想着饿着肚子的父亲是怎样一步步走回家的,那是近百里漫长的路啊,父亲得一步步地量回去。我每每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禁不住泪水长流,因为梦境中的父亲还没有走到家……

我在师大最初的三年多时间,几乎耗干了父亲身上的每一滴血。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更是因为我的弟弟。弟弟随着年龄的增长,隐藏在他身上的另一种怪病却渐渐地显现出来了,而且越来越重。同时也越来越多地吸食着父亲和母亲的心力和血汗。这期间,妹妹小丫没上完初中就辍了学。父亲始终没有机会去新疆看望姐姐。他只有把自己的这块心事,永远的埋进自己的心灵深处。

这年,我放寒假回家的时候,弟弟的双腿已经变僵了,变硬了。他走路只能踮着脚尖。而且不能把握自己的平衡。常常是摔倒了半天也爬不起来,或者就干脆爬着走。八九岁的弟弟就跟四五岁的孩子一般大小,而他走路的样子则更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幼儿。

这年的春节,我们一家过的很凄苦,连新春联也没有贴。只有别人家送来的一块肉,在年三十的晚上和了一些干萝卜叶子包了一顿饺子。正当人们沉浸在节日的欢乐的气氛中,又一场灾难拜访了我们这个不幸的家庭。

那是正月初一快到晌午的时候。弟弟站在大门口,靠着向阳的墙跟,看着几个小伙伴向隔壁大大家门洞里的藏獒放流星炮。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那狗挣脱了铁链子扑了出来。孩子们见状,一个个四散而逃。

弟弟也想跑,但他一离开墙根便扑倒了。藏獒一下子扑到他身上。在不远处打石头的父亲听见弟弟的哭喊就跑了过去。他的手里还提着手锤。

父亲情急之下,一锤就把那狗打趴下了。他拉起弟弟,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锁儿嫑怕,锁儿到家里来地叫着弟弟被吓飞的伴儿(魂魄)。

正在这时,隔壁嬷嬷撵了出来。她一看见躺在父亲旁边的狗,也不问青红皂白就破口大骂上了,说是那一个穷板打杀了她家的狗,还不如打死自家的儿子来得爽快……

母亲在家里听见骂声也出来了。她看了眼前的情景,又听见隔壁嬷嬷骂的难听,哪里容得。两个人就此接上了阵仗,连八辈子祖宗也拉了出来。

正月里人闲,一时三刻,就聚了好多人。父亲脸上挂不住,拉了母亲往家里走。隔壁嬷嬷以为得了势,骂得越发起劲,连断后的话也骂了出来。并说你以为你屙下一个乌龟似的儿子就传宗接代了,天可怜见,我儿子说了,他快要死了,他顶多活不过十八岁……

母亲因为家里有病人,所以很看重隔壁大大当医生的儿子,乍一听这话,顿时哑了,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把两只眼睛瞪得直直的。隔壁嬷嬷见此情景,吓得也噤了声,转身跑进家里。可是,母亲一句话没说出来,脸渐渐地就变黄了,最后喷出一口鲜血……

初三那天,隔壁大大领着嬷嬷来给母亲赔礼道歉,赌咒发誓地说,她那天说的全是瞎话、气话、屁话。可母亲只是苦笑着摇头,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但她还是原谅了隔壁嬷嬷。

母亲终于没耐过正月十五就过了世。

母亲的死,不仅使父亲失去了依傍,也使他的精神彻底崩溃,更使我们这个家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从此,父亲再也没缓过劲来。

乍看来,父亲的样子真的很老了,岁月的蹉跎与艰辛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他头上的银霜不再是白色的石屑。可是,这跟父亲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称,因为他才五十岁。父亲的背驼了,腰弯了,压在他身上的也不再仅仅是沉重的錾包。父亲神情恍惚,言语失常,痴痴的、木木的,有时望着满川的石头发呆,有时也望着天上的白云出神。甚至在有一天,父亲莫名其妙地失了踪。我和妹妹小丫还有弟弟等到半夜了也不见他的踪影,就哭喊着到处寻找,最后才在母亲的坟前把他找到。

那时节还是早春二月的天气。可是父亲却蜷缩在那里睡着了,他几乎被冻僵了。第二天人们议论纷纷,说是山里的狼下来了,有人听见了狼的叫声,绘声绘色。可谁知道那是父亲的哭声。他满腔的苦水需要倒出来,需要向人倾诉……

可是,我的父亲只能将心中的委曲说给我过世的母亲,作为他的儿女来说,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父亲为我借来了最后一学期的学费。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借来这笔钱的。但我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我不能再伤害他的心,不能使维系他生命最后的线也断了。父亲说,丫头,好好念你的书!只要你把书念完了,啥也就好了。弟弟的病你嫑担心,我听说乐都有一个药水泉,能治病。我想带你弟弟去泡药水。也许你念完书回来了,你弟弟的病也好了。到时候我就上新疆看你姐姐去……唉,这个丫头,个家把个家给卖了。都怪我,只知道有儿子,把她的心给伤透了……

父亲说了很多,说的也很吃力,好像是给我说的,又好像是说给自己的……

望着苍老而又喋喋不休的父亲,我泪流满面,感到由衷地惭愧。身为他的女儿,却不能为他分担忧愁和痛苦。即便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我们是他上辈子的债主,可这辈子呢?他不仅给了我们鲜活的生命和血肉之躯,而且为了把我们哺育长大,含辛茹苦,几乎耗干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而留给自己的却只有苦难和孤独。

我走的前一天,下了一场春雪。霁雪如蓝,刺人眼目。父亲背着弟弟,一步一滑地把我送到村外。他用颤抖的手理了理我的头发,又几乎有点哆嗦地点着头对我说,丫头,走吧,走吧!我“嗯”了一声,眼泪便夺眶而出。我不敢流着泪看父亲苍老的面容,怕他看见了难心。我捂住脸低头跑的父亲听不见了才放声哭了出来,一直到很远很远了才敢回过头去再看一眼我的父亲。

我看见父亲背着弟弟依然站在村口,一动不动,仿佛一块岩石,又仿佛一块碑,一块无字的碑。

是的,父亲是一块碑,一块不朽的碑,永远耸立在我的心头!

(作品系西宁广播电视台新闻频率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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