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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亦复有金钱”

2016-06-28孙若茜蔡小川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26期
关键词:石菖蒲菖蒲

孙若茜+蔡小川

你的朋友圈里,应该也有人在晒菖蒲吧?配图的文字是“无菖蒲不文人”。前些天有朋友跟我说,养了几年的菖蒲,今后他再也不愿意跟别人谈起这件事了。问他为什么,他反问我,你知不知道如今江南的“七大俗”?

两年前在无锡,朋友送了我两盆金钱菖蒲,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捧回北京。虽然菖蒲本身并不昂贵,但几乎没有被当作商品,也就不出现在市场,只是朋友间的相互赠予。换句话说,是花钱也没处买的。你从一盆中分出三两苗送给我,我付上闲情呵护它长满盆,再分出小苗送作他人,除了菖蒲本身,还有主人的时间和信任,因此不敢怠慢。尤其在气候干燥、不太适宜菖蒲生长的北方,侍弄的人更少,也就更显珍贵。

两年的时间,菖蒲不再难寻了,忽然变得有价且高。即使在北方,也能感觉到它的日渐流行。大概从去年的下半年起,花卉市场里很多原本卖多肉植物的摊位转而卖起菖蒲来,原本只做兰花生意的人,也会在兰盆边上摆几盆菖蒲。再者,爱在朋友圈里晒茶席、书画的人,照片背景里免不了有意无意地捎上一盆菖蒲。

文人素爱菖蒲,有很多记载可查。当然,这说的并非是端午节悬挂在家门口辟邪驱毒形似长剑的菖蒲。清代的园艺专著《花镜》中写得清楚:“生于池泽者泥菖也,生于溪涧者水菖也,生水石之间者石菖也,叶青长如蒲兰,有高至二三尺者也,叶中有脊,其状如剑又名水剑,其根盘曲多节,亦有一寸十二节至二十四节者,仙家所珍……”悬于门上的菖蒲应指水剑,而文人的趣味是之于植株矮小的石菖蒲类,放在书斋案头清供雅玩的多是其中的“金钱”“虎须”和“香苗”,又尤以前两种最为常见。

早在西汉,菖蒲就被人工种植在园林当中,唐代开始盆栽,宋代起流行。有关菖蒲的诗词画作很多。“清芬六出水槴子,坚瘦九节石菖蒲。放翁闭门得二友,千古夷齐今岂无?”是陆游的《二友》,他还有《菖蒲》《堂中以大盆渍白莲花石菖蒲翛然无复暑意睡起戏书》都是以草入题。此外,郑刚中的《黄汇征惠石菖蒲既赋古风复成四韵》、徐侨的《咏拳石菖蒲》、谢枋得的《菖蒲歌》,都是以菖蒲为题为诗。后者最末一句:“人间千花万草尽荣艳,未必敢与此草争高名。”对菖蒲的喜爱可见一斑。

文人爱花草通常是将其作为人格的参照,用以修正自己的品行,梅、兰、竹、菊都是如此。菖蒲也不例外,它偏爱清幽的环境,多长在清水边的石缝间,是多年生草本,耐寒、四季常绿,因此其品性被归结为“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四句;又因菖蒲不开花,叶片虽独有香气,却只有在修剪或是碾碎时才能闻到,低调、不炫耀,被当作是“隐”的象征。

此外,文人也享用菖蒲的实用价值和种植乐趣。“夜则可收灯烟,晓取垂露润眼。”说的就是它放置案头的实用之处。而愿花心思种植的,苏轼就是其中一位。他向来爱好盆景,《文登蓬莱阁下石壁千丈为海浪所战时有碎裂淘》中:“蓬莱海上峰,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云骨有破碎。阳侯杀廉角,阴火发光彩。累累弹丸间,琐细成珠琲。阎浮一沤耳,真妄果安在。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块。置之盆盎中,日与山海对。明年菖蒲根,连络不可解。倘有蟠桃生,旦暮犹可待。”讲的就是他到蓬莱的丹崖山旁,捡数百枚弹子涡石来养菖蒲的事,此前还没有人用这种石头当作花器。因是创新,这件事后来一直被养菖蒲的人津津乐道。

到了明清两代,将菖蒲作为书斋几案清供已经蔚然成风。明代的画家沈贞吉,清代的八大山人、郑板桥、金农都曾将石菖蒲当作主题绘入画作。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的“盆玩”里写道:“乃若菖蒲九节,神仙所珍,见石则细,见土则粗,极难培养。吴人洗根浇水,竹剪修净,谓朝取叶间垂露,可以润眼,意极珍之。余谓此宜以石子铺一小庭,遍种其上,雨过青翠,自然生香;若盆中栽植,列几案间,殊为无谓,此与蟠桃、双果之类,俱未敢随俗作好也。”“盆中栽植,列几案间”虽然不是他的趣味,字里行间却可见这种玩法在当时已成盛况。

作为文房清供,菖蒲的玩赏之风当时不止中国,宋代时就传到了日本,江户末期达到鼎盛。有关的玩赏图像最早出现于14世纪初(1307)的《法然上人绘传》,其中第46卷上绘有一盆古树,一旁德尔香炉盆中栽种的一丛小草,据考证就是菖蒲。相国寺鹿苑院历代荫凉轩主的公用日记《荫凉轩日录》中记载,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颇爱盆玩,因此多处提到菖蒲。

如:宽政三年(1791)四月二十七日,收到附石小草12盆,其中有鬼面足青磁盆石菖、青磁平盆石菖和古铜方盆石菖三件,由千秋刑部少辅和河原者管理,宽政四年(1792)五月二十二日千秋将这12件盆草带至御所装点。在1976年岩佐亮二著的《盆栽文化史》中写道,足利义政关于室内供养石菖蒲和砂石的要旨,其实在《东山殿御饰记》中有明确记载:“其盆草依中国古法,先将根洗净附石,使小石或砂植于盆中,以清水养之。”

到江户后期,日本园艺发展达到顶峰,各种珍奇品种风靡于世。文政七年(1824)由金太著的《草木奇品家雅见》中,石菖蒲的珍奇品记录多达32种。

今人对菖蒲的喜爱,应是由此向上追溯的,却又有不同。在很长的时间里,菖蒲作为私人化的玩物,在友人间相互赠送,谈种植、谈文化,唯独不谈行情,也实在是没有行情可谈。一位兰友告诉我,三年前,他拿着一盆虎须菖蒲到市场上卖,只开出五块十块的价格,一个月都卖不掉,就又拿回家放在墙角继续养着。这是大多数江南人前两年养菖蒲的状态,放在室外,哪怕是扔在不起眼的角落,只要阴凉、通风,湿润的气候足以让菖蒲长得喜人。

养菖蒲的人中,除了那些素爱园艺,对菖蒲原本就很了解的人之外,很多是兰人。喜欢兰花的人容易懂得菖蒲的美,它又较兰花相对好养,不必伺候得那样小心翼翼,得心应手之间就慢慢养出了深厚的感情。“有菖蒲不远行。”一位兰友就这样对我说,即便不用日日侍弄,也要日日关注,比起出门旅游,他们更愿意在用菖蒲构建的小环境中神游。另一些是喜爱盆景的人,菖蒲葱翠,体积又小,常常被当作苍松和山石脚边的配景。再有就是爱好收藏的人,偶尔收得一个菖蒲盆,就顺手种上,或者书画中多有菖蒲出现,可能也会勾起自己种上一盆的想法。除此之外,懂得并喜好菖蒲的人就不多了。

突然间,菖蒲火了。晒菖蒲,再配上一句“无菖蒲不茶席”“无菖蒲不文人”忽然就成了很多人信手拈来的日常状态。我其实本不太想用“火”这个字来形容菖蒲,但看到更多的人在用“一夜爆红”,就觉得“火”字也不那么粗鲁了。

菖蒲这把火是从哪儿烧起来的呢?据说,是无锡苏珈美术馆去年的一场菖蒲展。那是不是国内近年来首次以菖蒲为主题的展览,很难查证。这难查的过程,大概已经说明即便还有其他的菖蒲展,造成的影响也并不算大。主办方说,当时的火爆完全出乎意料。展览几乎完全依托新媒体传播,最主要是朋友圈,他们以手机摄影大赛的奖金吸引了很多人用图片的形式直播自己观展——这是参赛的入场券。没想到这个方法极为有效,展览被扩散到全国后,很多人都表现出对菖蒲的兴趣。

其中最先用行动体现兴趣的,是商人。展览还没有结束,市场上就已经有了反应,菖蒲的价格开始蹿涨。无锡也因此被看作是菖蒲种植的中心,浙江、福建的商人纷纷前去进行投资购买,挨家挨户地收集菖蒲,不管是几盆还是几十盆,统统想办法收光。但是,这种收购的方式,大多只能收到“金钱”和“虎须”两个常见的品种。于是到了去年底,商人们转而开始将目标放在海外,从日本、韩国收购黄金姬、极姬、银边姬这些国内不太常见的种类——它们基本都是“虎须”的芽变品种,早在上世纪80年代时已经传到中国,只是国内数量不多。

商人们用集装箱将菖蒲大批量地运送回国,一集装箱就是价值上百万的草。用他们的话说,这叫“一枪打”。“在日本、韩国都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大草都已经集中在中国了。”“大草”指的是有十几年以上,甚至几十年草龄的菖蒲,因年年叠附生长,形态变得很大,也叫老桩。又说,“中国菖蒲这一仗,打得特别漂亮”。现在想要在日本、韩国买到那些品种的菖蒲,已经不太可能。

今年5月底,苏珈美术馆的菖蒲展办了第二届。主办方说,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展期较去年有所延长,提前一个月就在网络上预热。策展人林一告诉我,今年的展览一开幕,市场上菖蒲的价格就普遍上涨了三分之一,有的品种直接翻番。其实何止菖蒲?王大濛的《蒲草》一书,书上定价160元,在展会的入口处直接标价300元;展会期间,这本书在网上的价格已经被炒到了500元。

王大濛是菖蒲展中的主人公,去年的“天下第一雅·蒲草——大濛菖蒲艺术展”,题中的“大濛”指的就是他。他原本是江南大学设计学院的副教授,之前也爱好养兰,退休后这两年开始养菖蒲,家里至少有200多盆。当时菖蒲的价值并不体现在品种上,王大濛就和其他人一样种植最为普通的“金钱”和“虎须”。不同的是,他的专业领域在文人画,又学过雕塑,因此更讲究种植菖蒲时的附石、造景,常自己动手将寻得的石料制成菖蒲盆,篆刻诗文,这样一来,种植的概念就扩展到了文化的概念,王大濛成了菖蒲文化的“代言人”。“今年开幕式那天,很多人来找我签名、合照,我完全变成了个模特,一整天都站在那儿拍照,像是明星。”王大濛向我回忆起这段情景时,已经是展览的后期,但谈话间,总还是有观展的人接二连三地上前打断要求合影。一位从上海赶来看展的老先生说:“等等,我摘了帽子再照,在菖蒲面前,应该脱帽。”

相比去年突出王大濛的个人色彩,今年的菖蒲展,重心偏向于借由文化概念来普及对品种的认识。这一点,从展览的标题就一目了然:“蒲草文心——中韩日国际菖蒲品种展”,黄金姬、极姬,尤其长成几十年老桩的菖蒲,是展览上的重头戏,这在此前国内确实罕见——为了随手把玩,国人大都将菖蒲向“小”去养,长大了就分出几苗送人,养上三五十年,也不会是层层叠叠的一大盆,依然是最初手里那一小株的模样。

“我们养的方向不对。”一位兰友这么告诉我。植养的方向自然是来自审美的趣味,“不对”从何说起?市场。对于商人来说,极姬、黄金姬这些品种所受到的关注,几十年的老桩菖蒲燃起的占有欲,应是来得恰到好处。去年底大批建仓的品种,入手时一盆几十苗价格四五十块,现在转手,一苗已经涨到上百块。价格在涨,苗也在长,利益就可能呈指数级增长。再者,市场已经基本垄断,价格的高低也就有了定义的空间。一盆十几二十年或者三五十年的菖蒲,可以几万、十几万元,或者也可以几十万元。

展览期间,频频听说有人为得到一盆菖蒲开价不菲,而他们的身份往往不被公开。其实也不必公开,因为不管是土豪、收藏家还是商人自己,宣之于口的高价所带来的都是同样的效果——告诉人们,菖蒲有天价,是稀缺。而此时,商人们其实还并没有开始正式出货。价格、热情都还在预期中向着抛物线的顶端一路攀升着。清代书画家金冬心有诗:“莫笑贫家无长物,菖蒲亦复有金钱。”当时写来是文人的自嘲,放在今天,恐怕是要读出歧义了。

王大濛告诉我,前两天一个画画的老先生忧心忡忡地对他说,菖蒲这样下去要完蛋吧?本来很小众、高雅的东西,变得商业、平民化,一个代表“隐”的低调植物,是不是就不应该火,不应该炒?“我不这么认为。”在王大濛看来,商人的功劳在于让菖蒲有了被普及的渠道。“如果没有商人的运作,大众不会得到菖蒲,也不会认识到菖蒲的价值。”就好比房子的“买涨不买跌”,菖蒲卖5分钱的时候没人买,卖到500块钱却有人疯抢,越是不值钱就越是没人去关注。他说:“花300块和3000块买同一棵草,心理感受是不一样的,珍惜程度也会不一样,对菖蒲来说,可能也不是坏事。”因上一年受到的关注,他说自己今年更觉得有一种使命感,让菖蒲变成大众的,而非文人圈中的小众玩物。“流行总好过不流行。喜欢的人越多,基数越大,金字塔的顶端就越高。”

菖蒲能照这个程度火多久?没人能准确预言,因为它的势头还没有触到抛物线的顶端。但业内人士告诉我,恐怕也不会太久。虽然菖蒲的流行很像当年的古琴、紫砂、兰花,但又比它们来势更猛,只用了短短一年。往往来得快的去得也快。再者,虽然同样是文草,菖蒲和兰花又有不同,品种少、种植难度低、繁殖快给了商人迅速介入市场被飞速炒高的可能性,同时也成了菖蒲不能被持久炒作的原因。

当年,兰花被市场炒作天价,泡沫退去用了10年。一个兰友曾告诉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要看到兰花,就能想到其背后的生意,因此几乎不再看兰展,自己养兰也对别人避而不谈。但因为太爱,潮起潮退时,都始终在默默养兰。当时,他对我说:“这是一个特殊时期,脏了的,时间会把它擦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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