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音?艳无双
2016-06-25冷亦蓝
冷亦蓝
她倾了这国家这天下,却唯独,惑不得他。
一、
煜洲,王都槐城,永麟宫中歌舞升平,靡靡之音与碰杯之响交融,不时传来男子阵阵的嬉笑声。
这永麟宫内,只有几个年老的嬷嬷,其余全都是年轻俊俏的男子。几个男子衣着暴露地在宫内奔来跑去,层层红绡帷幕之中,一个红衣女子蒙着眼睛娇笑,忽而抓住一个男子,两个人便咯咯地笑成一团。
女子拿下蒙着眼睛的布,一张脸上,寡淡得没什么笑意。
“陛下?”男子略惶恐地跪下,俯下身子额头贴在雕琢精美的汉白玉石砖上,不敢看她。
“没什么,只是有些倦了。”她仰面躺在柔软的炼羽毯上,语气慵懒地道,“你们退下吧。”
一干人惴惴地走了个精光,偌大的宫内泛着孤寂的冷意。她身下这炼羽毯,是取在生长在熔岩洞穴中的炼羽蝙蝠的绒毛制作而成,冬季温暖,夏季清凉。这么大一条毯子,足足取了一千只珍贵的炼羽蝙蝠,方才织成,相当珍贵。即使一条小小的帕子,在市上,出百两黄金,亦是不易购得。
单单这一条她躺卧的毯子,便价值连城。
她一个人躺在这寝宫之中,眼睛看着屋顶精美的图画,却没有一幅图真正入了她的眼。
不知不觉,已有十年了。
十年了,她在少女时期未曾想过,此生此世,竟然可以入主王都,成为这十洲王朝的主人。即便这十洲土地上零散分布着多个政权,诸侯割据,但她,仍然是这国家名义上的帝王。
九音鸟与麒麟所创王朝延续千年,她是这千年王朝中,第一位权倾天下的女帝。
朝上群臣也好,蓄养的面首也罢,他们都只称她为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很多年没有人叫她的名字,这些年来,她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然而,这一天,她又遇见了他。
那个,她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再遇见的人。
二、
这天,本是殿试的日子。三位进士是这次科举的佼佼者,本来在她这里,殿试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但这三甲之首的状元郎,眉眼之间却依稀有故人模样。
他剑眉入鬓,一双眼淡漠无波、无欲无求,唇角总是微微挑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一副轻视讥讽的表情。
她看到他的那刻,眼前空寂了片刻,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似乎是微微笑了,那双淡漠的眼中难得地闪起一丝亮光:“回禀陛下,微臣,凌子衣。”
凌子衣?
十年的光阴如一幅巨大的画卷在眼前倏然而过,她的思绪随着一匹白驹奔跑进罅隙,透过那光影错综的罅隙,她恍然间窥到了一丝本该被忘记的回忆——
“凌子衣?很好。”她笑了起来,“很好,很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很好,笑容好像一朵花般在大殿中绽放。
“朕钦点你为近身侍郎,即日入主永麟宫!”她忽然站起身来,面带笑意指着其他二人对老丞相说,“其他二人随便赐个五品的官职,退朝!”
此话一出,殿上群臣面面相觑。这位女帝的近身侍郎,就是宫廷近侍,就是每日贴身跟随陛下,有求必应,形影不离,名为侍郎,实为面首。
虽然这位女帝一向任性妄为,骄奢淫逸,但将状元郎收为面首这事儿,也太过惊世骇俗。
殿上群臣冷了片刻,然后山呼:“恭喜陛下!”
他们表面上都在道喜,心中却都在想:可惜。
凌子衣脸上并没有什么出乎意外的表情,仍是一如既往地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倨傲,他整了整衣冠,向她郑重地行了个礼:“谢主隆恩。”
她轻轻地捉了他的手,二人携手款款走入内宫,一边走,她一边含着笑意在他耳边低语:“好不容易中了科举的状元,本想平步青云封爵荫子,不想却进了后宫。很难过吧?”
他任她握着自己的手,轻轻地回握住她:“没有。蒙陛下垂爱,臣受宠若惊。”
一代风流女帝笑得花枝乱颤:“别诓我了。想不到这些年不见,一向迂腐的你,竟然也变得如此世故圆滑。”
他微微蹙了蹙眉头:“你知我从不假辞色,亦不屑讨好任何人。”
她与他十指相扣,走进重重红绡的深宫,一路上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两个人从森然宫殿走进暧昧内宫,这一路,好像走了十年。
十年光阴流水而过,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当年。
三、
知蜃阁在十洲之中的昙洲,是临海而建的一幢楼阁。知蜃阁的弟子不过寥寥几十人,有时在海边练习,幻化出亭台楼阁城市人群,往来船只见了,都以为是神明显灵纷纷跪拜,久而久之,此处便被世人称为“圣地”,被认为是仅次于九曜洲的修仙所在。
阁主是一位面覆黄金面具的男子,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称呼他为“蜃主”。蜃主是一众弟子的师傅,他教他们吐蜃制幻,化人化兽化物化景。师傅说,幻化万物之术并非是知蜃阁的绝技,幻化出人心之向往,才是本领。
寻常幻境,轻易即可被识破,但那情景若是人心底的欲望呢?没人能逃得脱。甚至有的痴人明知那是幻境,却也心甘情愿地散尽全部家财,只为在幻境中度过余生。
她是知蜃阁中最寻常的弟子,她是经历过饥荒的孤儿,品尝过人世间最痛苦的离别。她拜在知蜃阁门下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此生此世,尝一尝荣华富贵的滋味。
她对于自己心底的贪欲丝毫不加掩饰,师傅曾经说过,她是众多弟子中资质上佳者之一,但,正因为她心底的贪欲执念,她注定此生此世不能进阶为羽人,也不能羽化登仙飞升九曜。
她不在意,她一心一意地学习织蜃之法,她能够洞悉人心底隐秘难言的欲望,能幻化出另一个虚幻人形去掌握对方的一举一动,最后达到操控人心的目的。
她只能幻化世间各色人物,其他的蜃化本领一概不会,但,这足够了。
师傅认可她的本事,甚至让她充当新入门师弟师妹们练习基本功的引路人。她也教得尽心尽力,平日演练之中,难免将人心看得太透,将师弟师妹的心上人显露在人前,引得当事人窘迫不堪。外人生怕被她看透心中所想,久而久之,她身边再没一个知心人。
凌子衣算是例外。他晚于她入阁,她曾教导过他入门之法。在与他切磋的时候,她幻化出一个美丽的女人,众目睽睽之下,凌子衣眼圈红了,眼泪决堤而出,颤声唤道:“娘。”
后来她才从其他门人口中得知,凌子衣幼年时亲眼见到匪徒杀死双亲,这成了他一生的痛。
她本不想化出他母亲的模样,但她细细审视过他内心之后,根本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心上之人,除了亲人,他不曾爱过任何人。
如此甚好。她不必做出令他尴尬的举动,他也不惧她看穿自己心底的欲望。久而久之,两个人竟然成了阁中最要好的朋友。
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阁中难得有与她谈得来的弟子,师傅便派她们二人一起去完成雇主要求的任务,即是取得一件雇主被魔族抢去的宝物——水天盏。
魔族之人性格残暴,雇佣妖鬼镇守水天盏所在的高塔,她可以拟态魔族却无法迷惑妖鬼,但凌子衣擅长幻化妖魔之形态可以弥补她的缺陷。宝塔七层,连着六层的守卫或是妖鬼或是魔族,二人结伴而行,一路幻化偷袭倒也如履平地,却在最后的第七顶层遇上了阻碍。
第七层,根本就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一道简单的结界淡淡地流转着,罩着那波光旖旎的水天盏,这道结界,才是最难缠之物。
它无法被迷惑,没有任何破绽,想要通过它,唯一的办法就是——失去生命。
纵然他们将昏迷的妖鬼守卫扔进去也丝毫无法破坏结界,想要通过结界,必须是死物才可以。
知蜃阁接下的任务必须完成,不惜代价,不计后果。这也是知蜃阁屹立十洲备受敬重的缘由之一。
这个任务,必须完成。她咬牙看着身边面目坚毅的师弟,按住他的肩膀,低语一声:“
我来。”
四、
深宫内院,永麟宫总是一片欢声笑语。
凌子衣在宫内住得很是习惯,每天早上他看着她的幻影去上朝,本尊却躲在寝宫里呼呼大睡,用膳的时候她是不假借幻影的,她本尊吃得心无旁骛,另一边,她的幻影与几个男宠玩得不亦乐乎。
“师姐。你这些年游戏人间,似是十分快活呢。”他微微笑了一下,面露讥讽地看着她。
“是。那又怎样?”她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手边的香茶。这茶名为“万一”,意为万中取一,是鹭洲特产,一万棵茶树中,百万枚叶片中,只能得到这一两香茶。
这每片茶叶,都是万中挑一的珍品。
其实,对她而言,万中挑一的,又何止是这一盏香茶呢?
这皇宫的每一砖,每一瓦;她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她把玩的每件器具,每个珍宝;她吃的每道珍馐,饮的每一滴水;这皇宫里每一个男人……没有一样,不是万中选一的极品。
可纵然如此,她却仍然没有感觉到内心的满足。十年了,她幻化成各色女子,取得各种男子的宠爱,她一步步踏着男人向上爬,一直到了这顶峰琼宫,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进她的内心。
即便她艳倾天下,这些年来,她仍是处子之身。她一向认为,男欢女爱需要两情相悦,而她看透了各色人等心底的欲望,却看不清自己心中所爱。
十年了,她没有爱过任何人。
十年了,她不曾全身心投入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凌子衣看透了她,微微一笑:“师姐,这十年光阴,我看你是虚度了呢。”
这人自小说话就不招人待见,隔了十年,他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十年过去了,那次盗取水天盏的险境仍历历在目,她一手覆在胸口上,心脏仍在跳动。
她并没有死,只是……
“师姐享尽世间繁华,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凌子衣一袭纱衣站立在她面前,衣袂纷飞,玉树临风,仿佛是九曜洲上飞下来的仙子。
“没有。”她眯起眼睛看他,“即便教我死在这里,也没什么遗憾了。”
凌子衣忽然笑了:“明日早朝,我与你一起,可好?”
她觉得,要来的,迟早都要来。
当年,不知是她欠了他,还是他欠了她。
十年前,她本该就死了的。所以今日这一切,即便放弃,也没什么可惜,不是吗?
但为何……心中竟然有一丝遗憾和不舍?
当年二人闲聊,她曾取笑过他:“师弟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为何不能有常人的爱慕之心呢?”
他白她一眼:“要你管,师傅都不管这么多。”
她轻叹一声:“你我亲厚,日后你若有了心上人,我不点破便是。”
他看了她一眼,眉宇间似乎有一阵春风拂过。
他轻挑嘴角笑了:“师姐,我已有心上人,你竟然……看不出来?”
她不由得一怔。
那时,她心底第一次有了不确定的惶恐。
五、
她看不透他,猜不出他的心上人是谁,或许应了那一句——只缘身在此山中。
在凌子衣对她说出有心上人那番话的时候,她心底一沉,暗道一句:不好。
凌子衣或许是世上唯一不受她魅惑的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发觉这个人的特别之处的时候,便已经对他心生好感,渐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的心上人,已有心上人了,更糟的是,她根本看不出他的心上人是谁。其实她十分庆幸自己看不出来,这样心中还可以抱有一丝自欺欺人的期待:若他的心上人正是她,那岂不是两情相悦?
可这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比如今时今日,凌子衣两袖清风地站在朝堂之上,不过轻盈地挥了挥手,轻而易举地便卸去了她的全部幻术伪装。
她的真面目一时间暴露于朝廷之上,众臣子各个神情惶恐,指着她大喊:“何方妖女胆大包天竟敢冒充陛下!还不速速受死!”
殿上大乱,人群潮水般涌入,她漠然地看着下面各色人等的丰富表情,好像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闹剧。
这种事,十年间发生太多,人心,十年间她见了太多,而一场闹剧的终结,总要有人牺牲。
一阵风起,她忽然被他抱在怀中腾空数丈,在无数人的惊呼声之中,他已经带她飞了出去。
他把她安置在郊野的一处茅草屋中,他燃了一炷檀香,沏好了香茶,抚琴一曲,微微笑着看她。
她忽然又记起了从前,从前他也是喜欢抚琴,深得阁中众人喜爱。
子衣天资不错,师傅十分喜欢他,也让他给师弟师妹们讲些入门的功夫。师傅更有意提拔他为羽人候选人,让他摒弃杂念清修,只待假以时日,他便可羽化登仙飞升九曜神洲。
他也十分努力,每天都和师弟师妹们一起修炼,对她也渐渐疏远,两人曾经无话不谈,而后来却连打个照面都难。
若说忙,想见一面有有何难,她几次三番寻他一起饮茶,他都只以一个“忙”字推托。这边推了她的茶局,那边她便看见他和小师妹把酒抚琴,相谈甚欢。
再这么追着跑,怕也只是自讨没趣,她无心争夺他的羽人之位,也不想成仙,她在这知蜃阁学得不少本事,觉得是时候出去闯荡一番了。
只是临行之前,她想要他一句话。
她几次约他,他都只推说无暇相见。她说只需一句话的工夫,可他不听她说完便走开了。终于一次她在他和小师妹抚琴的时候揪住他:“只需片刻,这片刻后,我再不烦你。”
若是现在,十年之后的现在,她断不会揪住他,非要对他说出那句话。
“师姐。”凌子衣在她面前抚罢一曲,修长十指放在跪坐的膝盖上,“想什么呢?”
她回了神,忍不住拉回刚才飘忽回忆的思绪:“没什么。”
凌子衣笑了笑,将琴桌推开,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这首曲子让我想起从前的日子了。”
“哦。”
“师姐,我记得,那时你说过,你喜欢我。”
她捂住脸,越发后悔了。
六、
退避三舍,逃之夭夭。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想杀人灭口过。
“师姐,总算找到你了。”凌子衣施施然地揭开桌布,“原来你藏在这里。”
她有些窘迫地从桌下爬出来:“我见桌下脏了,就进来擦擦。”
他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表情中竟有一丝哀伤:“师姐,你我小叙一番如何?”
她竟然拒绝不了。十年了,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人遗忘于浩瀚烟水中,本以为再不会为他起波澜,但此时此刻,她的一颗心竟然跳得飞快,一池秋水澎湃汹涌,天地颠覆。
他和她对坐茶桌两边,她低着头看着茶杯中的茶叶舒展,露出杯底清晰的茶梗。
“想起当年那些日子,知蜃阁内,我与师姐最相契好。师姐那年不辞而别,让我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他轻声说道。
她叹息一声:“我贪图世间荣华富贵,注定不能如你这般成为羽人。”
“师姐,十年前我是师傅选定的羽人,而到如今……”他摇头苦笑一声,“我依然是羽人。”
“所以……你才想考取功名?你是要放弃成仙了吗?”
“我不曾放弃。”凌子衣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师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修炼成仙?”
“别笑我了,你知道,我又不是羽人。”她自嘲一声,却没有甩开他的手。
羽人是师傅亲自选拔出来的,每位羽人要有出类拔萃的灵力和坚定的求仙之心。但凡羽人都有隆重的授予仪式,师傅会将象征羽人身份的灵犀簪佩戴在羽人候选者头上,之后,候选者额头一点图案点亮再熄灭,便正式成为羽人,今后更要刻苦修炼,一心升仙。
她没有灵犀簪,额头永远不会出现点亮的图案,不是羽人,自然不可能有修炼成仙的下一步。
“师姐,你是羽人。”他握紧她的手说道。
七、
她是羽人。
她忽然记起十年前偷盗水月盏的事情,那时她强行通过结界身死,弥留之际以幻术化出人形拿到宝物,踉跄取出后倒地,匍匐着递给结界外的他之后,幻象便倏然化作光芒点点消散了。
她的尸体倒在结界外,凌子衣将水月盏收起,然后将自己的命力注入她身体之中,硬是将她唤醒了过来。
那时她只知道自己没有死,但并不知道因为他身体中上佳的灵力,让她的身体也一并成了羽人之躯。
原来他们是同株而生的两朵并蒂莲花。
他握起她的手:“十年了,师姐的幻术灵力有增无减,如今才到瓶颈期,正需一个羽化登仙的劫难便可飞升,若你不是羽人,根本无力迷惑这一国的人。”
她忽而愣住——之前她并没有对此想过太多,也猜测过是不是因为凌子衣的命力注入而让自己功力大增,如今听子衣所言果然若此。这些年来,她的力量有增无减,这也让她一直迷惑不解。一般而言,脱离知蜃阁后,大多弟子的灵力会渐渐变弱,而她不但没有,反有越来越强之势,从此看来,她好像确实……是羽人不假。
从前她只能迷惑一人,后来渐渐两人,三人,四人……最后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另外一副模样的存在,所有人都对她神魂颠倒,五体投地。她能魅惑这天下之人,她能欺世盗国权倾朝野,可她……却瞒不过凌子衣的眼睛。
十年了,她始终无法迷惑得他,始终无法猜透他心中所想。
“师姐,你我一起飞升九曜,从此……”他看着她,目光中满是专注,“做一对神仙眷侣,逍遥天地之间,可好?”
“什么?”她听到他刚刚说的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叹息一声,扶住她的肩膀,脸轻轻地靠近过来。
他炽热的唇抵住了她的唇瓣,一时间,呼吸交融,意乱情迷。
她心神一惊,额头有火热如岩浆般的什么燃烧一般,而她的灵力好像被什么抽走了。
“子……衣……”她无力地低声喃喃道,换来他吻得更深。
她……还是爱他。这么多年了,她仍然在心里,卑微而胆怯地,爱着他。
她不想让他犯险,宁愿自己身死也要保他周全,而他救了自己一命,这条命还他,也是应该的。
力量渐渐被抽走了,她很清楚凌子衣在做什么,刚才他说的那番话都是骗她的,说什么一起做神仙眷侣,那根本就不可能,成了仙,自然要断绝七情六欲。
他要她的力量,她这十年来修炼所增长的灵力,都要归他所有,想来他最近是要飞升度劫,若得不到强大的力量,恐怕是过不了这一生死关头。
“你在做什么!”
一声断喝之后,她的身体被狠狠地推开——
她从迷蒙中睁开眼,看到以手背抵在自己嘴唇上的凌子衣,以及——他身畔的师傅。
师傅?他怎么来了?
“你这师弟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你何必还要助他!”师傅脸色阴沉,山雨欲来风满楼。
“师傅……子衣才是知蜃阁的希望。”她无力地申辩道,身体瘫软在地上起不来。
师傅面色阴沉,一头黑发散乱风中:“凌子衣犯了我门下之规,以禁术夺师弟师妹灵力,早已被我逐出知蜃阁!多少人惨死在他手下,你可知道?他来这里只为夺取你的灵力,你的死活他根本不在意,你可知道?”
“嗯。我这力量,本来也是他的,纵然是死……”她看了凌子衣一眼,“也心甘情愿。”
在那一刹那,她好像看见凌子衣眼中闪烁的泪光,然而也只是那错觉似的刹那,他的表情仍是万年不变的阴沉似水。
“师姐,你我是并蒂莲,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人成仙。”他微微笑了,唇角挑起一丝残忍的弧度,“而现在,即便是师傅,也奈何不得我了。”
说着,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忽然一柄剑凭空飞来,瞬间刺穿了师傅的胸膛。
一切都来得太快,她眼睁睁地看着尊敬的师傅在自己面前慢慢地倒下……
“快……记起……你是谁……就赢了……”师傅嘴角噙着血花,瞪着眼睛,不甘地倒下。
一阵风过,桃花飞落,零落的花瓣铺满一地。
“师姐,别急,下一个,就是你了。”凌子衣言笑晏晏地朝她走来,步步生莲,莲透血光。
八、
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是的,她幻化过那么多的人物,她曾是青楼名妓,她曾是富商独女,她曾是千金小姐,她曾是受宠皇妃,她成了一代女帝,但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她所用过的成百上千的名字都历历在目,却唯独,忘了自己的。
名字……不过是她破劫的一个表象,她要记起那名字,就是要记起初心,了解内心深处的自己。想不到窥探其他人心思如此简单,但轮到自己时,竟这样难。
“怎么了,师姐。”凌子衣站在她面前,倨傲地以剑抵着她的下巴,拖出一道血痕,“你真的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我……”她竟然无法讲出完全的句子来。
“杀了师傅,你难过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师姐,羽人不是应该断七情绝六欲吗?”
“师傅……待我恩重如山,你,你怎么能……”她哽咽起来,以手抓住他的剑锋,鲜血流淌下来,如蜿蜒小溪。
“他挡了我的路。”他看着她,眼中一片冷厉,“所有挡住我路的人,都该死。”
“两朵并蒂莲花,一朵盛开,一朵枯萎,你我之间,只能有一个成仙。”
“如今你的力量尽被我所夺,只有一条烂命,想来你也不在乎的。”
“我知你爱我,那么为我去死这种区区小事,又算得什么。”
“我知你一向敬重师傅,但你此时此刻,该不会傻到想为他报仇吧?”
他忽然抽出了剑,她的手掌中,只握着一股缓缓流淌的血流。
血,渐渐干了,情,渐渐尽了,心,渐渐冷了。她看着面前曾经深爱过的男子,只觉得心寒。
十年前,他与她无话不谈,就算其他人都不喜欢她,他只对她微笑:“师姐,何必在意别人看法?你知道自己是谁便好,其他都不重要。”
知道自己是谁便好,其他都不重要。
她,到底是谁?
不是她以美色惑了天下,而是她被纸醉金迷惑了自己,忘却了曾经最本真的模样。
她曾经直言不讳,曾经不假辞色,曾经毫不在意外人眼光,只为自己而活。可现在,她这十年,为取得浮云般的富贵,她不停地戴上各色面具,活成了别人所喜爱的样子。
她一直不停地取悦他人而变化成各色人等,却忘了,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
十年前,他曾经悄悄地对她说:“我以后只在众人面前叫你师姐,若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我便叫你子衣,可好?”
子衣。
子衣子衣。
子衣子衣!
那剑闪着寒光朝她刺来,她用破损的手掌再次狠狠地抓住,一双眼中,再无迷茫。
“凌子衣,那是我的名字。”
他不由得一愣。下一刻,她眉间一点金光亮起,一朵金莲妖冶绽放,光辉万丈。
乌云自头顶聚拢,闪电似游龙,在厚厚云层中穿过,对面的他,眉间亮起一朵刺目红莲:“师姐,度劫了。两朵莲花,只有一朵能成仙。”
他微微一笑,反手将长剑刺入自己心口:“师弟!!!”
她的尖叫还来不及喊出口,“轰隆隆隆——”滚滚天雷已然落了下来。
昔日逍遥自在的世外山林,顷刻化作人间地狱。
九、
她找回了自己。在那一瞬间,她终于突破了他的心防,有生以来第一次读懂他的内心。
她朝思暮想,一直想窥探的内心,此时,一览无余。
“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话不错。她终于明白为何以前一直看不透他,因为他心底的那个人,正是她。她无法幻化成自己的样子,因为她虽然能够看透任何人,最大的软肋却是,她看不透自己。
她最后的藩篱就是要看透自己,她若能做到这一点,便可以羽化登仙。
原来,这世间,看懂别人,读懂别人心思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难的是看懂自己。人活一世,知道这些的,真正读懂自己的,真正心无迷茫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看透了临终前的他,她明白了他爱她,一直都爱她,因为不能失去她而不惜将一半命力渡给她。他为了做羽人断绝情爱,为了不想她,不得不躲着她,他和其他人亲昵交往,就是希望能够把她从自己心中抹去。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成功,但这一切在她的那句“我喜欢你”之下土崩瓦解。她表明心迹之后远走天涯,可他此生此世,都再不能把她驱逐出自己心怀。
那年他剖开命力,分了一半给她救命,却也因此损失大半的寿命,若在十年内不能修成仙人,他注定会以凡人之躯灯枯油尽而死;同样的,她是他的另一朵并蒂莲花,和他一样拥有羽人身份,若这十年间不能成仙,也要衰竭而亡。
要么一起死,要么,有一人成仙,寿比天地,看海枯石烂,世事变幻。
他们是一对并蒂莲花,只能有一朵成仙。另外一朵,注定零落成泥碾作尘,枯萎消亡。
他与她,离升仙都只有一步之遥,那么,他愿意成全她,助她一臂之力。
她是阁中最有天赋的弟子之一,只要她认清自己,再将他从心底放下,那么她就有可能成为知蜃阁第一位飞升九曜的仙人。
他与师傅约定牺牲自己,做了一场戏。他怕她记不清自己名字,索性用了她的名字,但代价是,她将忘记他。他们是一对并蒂莲花,她忘了自己,记得他,而当她记起了自己之后,便就将他永远遗忘了。
他不在乎做她生命中一个过客,不在乎她记不起他的名字,至少她从此之后可以不老不死,在九曜神洲上自在逍遥。
但,若可以,他真的想跟她做一对神仙眷侣,逍遥天地间。
天雷滚落的劫难之前,他看着她,无声地对她说了一句话。
她泪流满面。
他说的是: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