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图
2016-06-24清扬
清扬
一
在台北一家知名画廊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春草图”。那蓬蓬勃勃的长势和蓊蓊郁郁的颜色,和其他画作上的春草没什么不同。但当你的目光投向春草的根部,你就会发现,画家让他心中的春草长在一个椭圆形的土钵里。土钵里的土层并不肥厚,淡淡地铺了一层,那褐色的土壤看上去有着亮油油的质地,仿似贮蓄了经年累月的阳光,含蕴着悠悠岁月的底色,折射出光阴的华采。
阳光透过画廊那扇宽大的玻璃窗落到草叶上,草叶亮丽而温暖。每一片草叶在阳光的抚摸下,都仿佛在伸展腰肢,和阳光嬉戏。又好像要探出画布,一径地朝外生长,和窗外的春草长在一处,一起成为这个春天最动人的风景。那个椭圆形的土钵也在光影里,钵沿很浅,阳光满满地落在土层上,满钵的阳光像是扎了根,跟着草叶一起生长。
这幅“春草图”几乎吸引了每个踏进这家画廊的客人,他们都会在它面前停留片刻,或者更长时间。他们的目光刚从庭院里绿油油的春草上收回,转瞬间又落到这些青翠欲滴的 “春草”上,他们总是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庭院里的春草携在他们的衣襟上跟着他们的脚步走进画廊,但隐隐地,他们又觉出这画布上的春草更有其独特之处,它们不是恣意地长在一片土地上,而是被人为地圈定在一个浅浅的土钵里,从浅浅的土层里钻出来,但它们所渲染的春色却一点也不比庭院里的春草逊色,相反,更有一种亲和的力从土层里衍生,顺着春草的茎叶一路蔓延,在画布上散逸开来。
一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竟在这幅“春草图”前潸然落泪,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是那些春草的叶尖探进他的内心世界,撩拨了他的某一种情愫,让他想起与春草有关的人或者故事吧。“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也许有一个他所思念的人正从春草深处走来,一径走到他的心里去。“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许他的记忆里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离愁别恨,随着城春深深的草木而潜滋暗长吧。
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她年幼的女儿站在画布前,春草的朝气和孩子的朝气相互辉映,这对母女和春草仿佛是一体,那样和谐。小女孩将胖乎乎的小手指向画布的落款处,甜甜的声音问着妈妈:“那是什么?”妈妈握住女儿的小手,微笑着回答:“那是画家的名字,张华。”
二
“张华,谈谈你的思想问题,要谈得深刻一些!”军垦农场工作组组长郑重其事地说。其他的小组成员都把严肃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气氛刹那间紧张起来,就像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情景。
这是1968年,张华怎么也想不到大学毕业不久的自己,会被一声嘹亮的号角召集到一个远离城镇的偏僻山区,成了一名每天和烂泥田打交道的农垦战士。抢收、抢种、收谷进仓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他所学的美术专业挂上钩的,尽管工作组长总是说他们也是在绘制一幅美好的蓝图。他和所有的农垦战士一起,在广袤的田野这幅蓝图上,用汗水、用心血描画着他的青春年华。
他又一次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片田野上的一棵毒草。每个工作组都要找出至少一名“改造对象”。他这个工作组成员都是农民、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只有他有海外关系,他的父亲在解放前夕去了台湾,一直漂泊在外。他只知道父亲的漂泊让母亲的一生饱尝生活的艰辛,如今父亲的漂泊也给他的生活打下了苦难的烙印。
他坐在这群激情饱满的年轻人中间,一言不发。他的内心虽然有一蓬蓬的荒草长出来,扎着他的心,但他竭力镇定自己的神情,就像无风无浪时的春草一样平静。他不想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他一直都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父亲像一株野草,栖居在异乡的土地,而他让自己成为一株蓬勃的春草,在春风的荡涤下,袒露他生命的豪情与生机。
组员们等不到他这株倔强春草的一言一语,只好每个人说了几句期望他改造思想的话就散会了。他从工作组的房间走出来,站在院子里,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在月光下的暗黑色轮廓,沉思了片刻,就沿着一条赤土路向那座青山走去。路,越走越长。眼泪,不知什么时候落满双颊。他站在山腰上,俯视月光下军垦农场的房舍,内心一片苍凉。当他擦干眼泪走回宿舍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战友们撒开人马一直在寻找他,组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去了哪里?我们以为……”“没事儿,我会好好生活,好好改造的。”那一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从那以后,组里又开了几次“帮扶会”,组员们再也没给他这株倔强的春草施加压力,不过是轻描淡写说几句了事,他深深地感谢这些未失善良的战友们的质朴心意。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和他的母亲还有妹妹接到来自台湾的父亲的家信时,时光已然朝前走了二十多个春秋。母亲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跨越海峡两岸抵达她颤抖的双手的信纸上,她揽过挤在她身边和她一样悲喜交加的一双儿女抱头痛哭。
母亲带着他和妹妹,还有前来送行的他的一位至交走出老屋的门,站在天井里,他看到春日晴暖的阳光下庭院里的一丛青草枝叶伸展、青翠欲滴。再见了,这些见证了老屋里的人的日日月月的春草!今夕何夕,再次进入眼帘的,却不是这故园的春草了!他走过去,蹲下来,捧起培育春草生长的土壤放到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盒子里。他的母亲、妹妹还有至交望着他,他们每个人都泪眼盈盈。
三
他将手中温润剔透的玉石印章轻轻揭起,“张华”这两个古色古香的篆体文字清晰地印拓在画布上。他面色沉静,一如手中的玉石。画面上,一株桃树葳蕤多姿,鲜嫩的叶子,展示出春天的色彩,艳丽多情的花朵,将画笔下的春天点染得生机灼灼。
又是一个椭圆形的土钵,将这株揭开春天的序幕将春天的靓丽展示给人间的桃树承托起来。那土钵里褐色的土壤,仿佛正散发着无穷的春的气息,正生长着博大的春之力量。这株桃树的根依附着这些土壤,吸收着丰富的营养,在广阔的空间伸枝展叶,将力与美在一株桃树的世界里完美结合。
他顺着画板上的这幅桃树图向旁边望去,宽敞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好几幅画作,其中很醒目的一幅画着灿若红霞的茶花,“丹霞皱月雕红玉,香雾凝春剪绛绡。”那如霞的红雾在眼前弥散,顷刻间漾进心里去,整个人便沉浸到一片红色的波涛里,心波荡漾。这一片红雾,也是从浅浅的土钵里升腾起来。这红色的精灵,是从故乡的土壤里生长起来,才有着故乡的颜色,一种让人目睹而落泪的颜色啊。
他有些累了,坐到书案后的一把舒适的皮椅上,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啜饮。茶气氤氲中,他的思绪也弥散开来。来到台北后,他重新拿起了画笔,凭着从小到大在画作上扎实的基本功,又凭着他勤学苦作的不懈努力,他在台北美术界占有了一席之地,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画家。眼前的画室,就是依靠自己绘画所得的资金建立起来的。在他初来台北的时候,父亲出资为他租了一间画室。那是建在山上的一家民居,院子里被他种上了几大缸荷花,院墙下,犹如金黄色火焰的菊花,也是他雇来工人,和工人一起栽种的。出了院子,靠近一条清溪,有一棵粗大的榕树,浓密的枝叶像是擎向天空的一把巨伞,鸟儿将巢安在里面,吱吱喳喳地叫着,飞进飞出,俨然是一座鸟的家园。后来,父亲觉得山里远,不能经常看到他,便决计为他在城里建一座像样的画室。他知道后,不肯用父亲的钱,便靠着自己的力量拥有了一座自己的画室。
他在画室里,画草,画花,画树,但无论他画什么,总喜欢为这些他笔下活生生的景物添上一个椭圆形的土钵。他的桌案上,一直摆放着他从老屋带来的装满故乡泥土的盒子,盒子盖敞开着。有意无意间看到那亮油油的泥土,他的心里都会被温暖占满,故乡的影像就在那捧泥土里渐渐清晰起来,在他眼前还原出故乡的样貌。他知道,那捧泥土里有他的梦,一个遗落在远方的梦,那个梦在故乡扎根,在他心里生长。
“张华……张华……信!”邮递员在屋外喊他。他从回忆里醒来,走出去。邮递员微笑着将一封来自大陆的信交给他,他抑制不住地高兴,他知道这是他的至交,临别时送他一程的至交的信啊!这些年来,他们一直都在通信,他有时也把自己的画作寄给至交。
“张华吾友,见信如面。”他的笑意更深了,手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老屋一别,十多个寒暑已过,念及你在他乡过得不错,我心甚安。”他的笑意渐渐收敛,鼻子有些酸。“几次看到你的画作,都被你的坚持所打动。我知道,你的花、你的草、你的树都种在一个浅浅的土钵里,那个土钵分明就是我们老家的出品。那些花、树、草分明就是你自己。客居岁月,那土钵里的泥土,分明就是家乡的泥土啊,它支撑着你在他乡好好生活。那捧泥土,就是种在你心里的一个梦,一个来自家乡的梦啊!虽然你在他乡生活的很好,但我分明知道,家乡一直在你的心里,在你的梦里!……”
他拿着信纸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信纸像一片树叶从他的手中飘落,他倚在门框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