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大的男孩

［蠡 诺］



长不大的男孩

［蠡 诺］

父亲于那年的平安夜平静地离开我们，年仅61岁。想到此，便不由得悲从中来。怎么能接受平日里身体健壮的父亲突然离去，宁愿当作是一个梦。不愿想也不愿提及父亲的离开。而现实生硬，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年了。

平日里，很少梦及父亲。临近父亲的忌日，梦里眼前心里，又全是父亲的音容笑貌。夜半，从梦里醒来，泪湿枕巾，与父亲有关的往事，历历在目。

第一年，也曾几次提笔，写写心中的父亲，总难忍心中悲楚，于是任凭父亲在我身旁、梦里出现，我都无视。今夜，我又见到了父亲，戴着我买给他的帽子，微微笑着，对着刚回家的我说，去吃点东西吧，然后双手插在裤兜里，踱着步，悠闲地走在他走了无数次的街道上，去找他的朋友闲聊了，我一直看着他，跟百米外的张大爷打着招呼，无边无际地说着什么。我在心里嘀咕着，我怎么意识到父亲离开我们了呢，真蠢，看，那不是好好的吗，我还可以给他买很多稀罕的东西、好吃的东西，哄他开心呢，觉得自己好开心，一觉醒来，才知又是一个梦，父亲还在我的梦里，在另一个世界，我们都活生生的，彼此温暖着，幸福着。

父亲，就像一个长不大的男孩，离不了娇宠，否则，就会使小性子闹脾气，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全家人围着他依着他。

父亲兄妹七人，身为长子，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里，全家人视之若宝，长姐对他甚好，三个妹妹代他承担了家务，两个弟弟所受的娇宠跟他也难以相比。

父亲曾不止一次地提及饥荒年代里，他的奶奶为了给他省下一口馍馍以至于营养不良终至于在递给他一块馍馍之后撒手人寰，最后感慨着“奶奶疼我啊”。父亲沉溺于长辈之爱，成了习惯。

他成年以后，对当兵也是满怀憧憬，身材、相貌、知识、头脑都是父亲能成为一名士兵的有利条件，却因为家庭的富农成份让他当兵的梦想泡了汤。他一心追求着进步，却没有找到自己的地位。他并不是一个越挫越勇的男人，也并不善于言辞，只有酒后才会吐真言，可以不顾及可以还像孩子一样地哭泣，喝酒解千愁，成了习惯。

还曾听妈妈说，她刚嫁进我们家，全家人都是一起吃饭的，那时都是去一口水井那里挑水吃，饭毕，柔弱的二姑二话不说就挑起担子去挑水。父亲推开碗筷就出去饭后百步走了。有了好吃的，都先让父亲吃了，才会分给小的，那时，小叔还只是个孩子，却也不闹着要，妈妈有些看不下去，给他提个醒，他才想到分些给弟弟尝尝。同辈人之间对他的谦让、包容，成了习惯。

他养成了被爱护的习惯，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

母亲长于父亲，更是在了解了他之后，知道要想生活下去，就是无条件地爱着他，对他好。母亲与他拌嘴，就会燃起他的“皇帝”之怒。

父亲在几代人的忍让、守护、依靠的氛围里，成为敏感、小性子、自我、习惯被爱的人。

妹妹曾说，“从传统意义上来讲，他不是个好父亲”，我是不反对的，他根本不像个父亲，甚至是我们全家人的孩子，都要看着他的脸色，哄着他开心，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衣服，好玩的东西，都会先由他，家里操心的人是我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妈在张罗。父亲不喜欢操心，心宽体胖，发福的身材简直就像怀胎四五个月的准妈妈，而他身体素质挺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色红润，能吃能喝，早起早睡，睡眠质量很高，中午还有雷打不动的午休。年轻的时候，一没事就喜欢看书，有了电视之后，也喜欢看电视，除了抽烟喝酒，他没什么不良嗜好。而抽烟喝酒过早地带走了父亲。

尤其是酒，常常使父亲失态，而他，也总是借此发泄自己的孩子气。因此，每当父亲醉酒的时候，小时候的我在朋友面前总觉得抬不起头来。最严重的一次是我最要好的同学英子大老远找我玩，正碰上醉酒的父亲，邻居小静告诉英子，他爸爸好喝酒，你知道吗？正好被我听见，我拉着英子回家，却哭了。父亲的醉酒使他被很多亲人疏远，还有朋友，母亲拿他也没办法，我们兄妹也习惯了这样的父亲。

有一次聊家常，说到能不能戒了烟和酒，他很是义正词严地说，我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抽个烟，喝个酒，几十年了，现在，让我改了，人活着还有啥意思，人活着就要快乐，如果因为以后而担惊受怕，还不如不活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家人也拿他没辙。

我们姊妹几个和母亲就研究他喜欢吃什么零食，喝什么饮料——打瓜子、核桃、健力宝、兰花豆、麻花，花生豆……经常买给他吃，而他终究还是一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男人。

父亲随性自然，像个孩子一样不伪装自己，不管多少人从哪个角度劝说或“威胁”，他仍是一个“没心没肺”哭闹由己的大男孩，倒是母亲受了太多委屈。他知道，曾深情地对母亲说，如果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他一直想做个孩子，做爷爷奶奶最爱的孩子，做母亲最亲的孩子，做孩子心中长不大的孩子。而只有母亲陪他的时间最长，给他的爱最多，母亲悉心地照顾着他的一日三餐，以至于母亲一顿饭没有和他在家一起吃他就会耍脾气醉酒。当孩子们一个个远离身边，当初热闹的七口之家顿时冷清了许多，现在想想爱热闹的父亲是多么不称心啊，儿女绕膝，父亲也不至于醉酒那么多次吧。曾经，以为给父亲买些好玩的、好吃的、好穿的能弥补遗憾，现在连这也不能做到了。

有很长时间，常以父亲的醉酒而羞于提及他，甚至心中对他有埋怨，现在想想，自己是多么幼稚啊。父亲常常以自己的子女为荣：娟很顾家带着几个孩子还常常来看我，文杰很努力开超市从不缺我的烟抽，三儿字写得好，你看，我家今年的春联就是他写的；楠楠在南京，工资可高啦，冰箱是俺这个闺女买的，还带我跟她妈去南京转了一大圈；我儿子真孝顺啊，我这衣服都是儿子给的，走，我儿子给我带的好茶叶一块去尝尝吧，我儿子给我带了瓶人头马，跟咱们的酒都不一样，喝不惯，你过来喝点就知道了……

父亲有父亲的活法。父亲喜欢与人分享，又像个孩子喜欢炫耀。不管在家里怎么闹腾，在外都是与人为善的，以和为贵，不喜与人争执。为人实在而谦和，在陌生人面前寡言少语而略显木讷，其实在朋友面前侃侃而谈，求知欲强对什么都略知一二，我对文学的偏好应该是受父亲的影响。他能说古诗能讲历史人物，有着武侠情结，喜欢玄乎的学问。

记得有一次，那时我还小，父亲对我说，伸开你的右手，我看看。我喜欢父亲给我讲玄乎的东西，立马伸开给他看，他摇摇头，哎，不孝顺啊。我的心一惊，我才不要做不孝顺的孩子呢，缠着父亲问为什么，他没告诉我，现在想来，父亲的预测多么准，那年离家半年了，我都没回去一次，本来中秋节是要回家一次的，爸爸会给我准备很大很甜的石榴，很大很甜的柿子，而我因“饱览河山”没有回。本来爸爸要参加我的婚礼的，我一直推迟到让他合上了双眼还是单身。本来要带爸爸妈妈到北京转一圈，却又因为推迟成为我永生的遗憾，我有好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父亲却不再等我。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等我呢，是因为我实在不孝吗？而兄妹眼中，我是你的“眼珠”呢，那些偏爱，我怎能承受？

现在，我心里装的全是你的好，你的音容笑貌，你的憨厚和腼腆，你的不善言辞的关爱。我爱你，我的不完美的父亲，孩子一样的父亲。

我曾幼稚地以为，自己是捎带着长大的，可是，你的存在就是一座爱的高山。默默无言的爱，灌注今天之我，我怎能否定这一切，我爱你，多想你再给我一块亲手烤的红薯、刚摘下的大石榴。多想再给长不大的你洗一次头，剪一次指甲……

摘自《幸福》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