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会的唐诗
2016-06-22马伯庸
马伯庸
古代人和现代人不一样。现代人有复印机,有照相机。而古代读书人想看什么书就难多了,非得自己挽起袖子来抄不可。传抄的人会写错别字,会犯懒,会突然走神抄漏掉个把字,会因为急着出去吃饭擅自把笔画减掉几笔。这些事情,在历史上时有发生。
错误的版本流传到后世,让我们对诗人本意有了错误的理解,这误会就闹得更大了。就拿唐诗来说吧。唐朝距今已经有一千多年了,中间历经战乱变迁,信息辗转传播,许多流传至今的作品和它最初的版本已经是大不一样了。
比如崔颢的那首《黄鹤楼》,开头两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被传颂千古,就连诗仙李白都为之搁笔叹息,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根据施蛰存先生和台湾学者黄永武先生的考证,这首名诗的第一句就错了。崔颢的原诗是“昔人已乘白云去”,唐宋两代的诗集,包括敦煌卷子,都是这么写的。一直到了元代,才第一次被人抄成了“昔人已乘黄鹤去”。到了清代,先是金圣叹误把“黄鹤”当成真本,然后纪晓岚据此作了修订,沈德潜作《唐诗别裁》信了两位大才子的说法,后来又被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照抄。《唐诗三百首》太受欢迎了,结果昔人下了白云,改乘了黄鹤。
说到李白,诗仙也不能幸免。李白的《将进酒》里有句名句,被无数励志高考作文和成功学教材引用过:“天生我材必有用。”清代有人查过古本诗集,发现这句诗居然还有好几个版本:“天生我身必有财”“天生吾徒有俊材”“天生我材必有开”。可见版本之间的差异有多离谱。一直到近代学者在敦煌唐人手抄诗卷里发现这首诗的踪影,才知道其名叫做《惜罇空》,那句诗写成“天生吾徒有俊才”,这才搞清楚这首诗在唐代的真正模样。
再比如王昌龄的《出塞》,里面的经典名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写的是“但使卢城飞将在”。龙城与卢城这两者孰对孰错,前人做了大量考证,过程繁复,一时难以说清。从结论来说,至少“龙城”不比“卢城”更可信。
白居易也未逃过一劫。《长恨歌》中有“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两句,描摹唐明皇逃难于蜀地,思念杨玉环的孤寂心伤。宋朝有人还特意在蜀地立了一块“唐明皇幸蜀闻铃处”的石碑,此后元明清一路就这么“闻铃”过来。好在日本人在唐代喜欢白居易,他们抄录了大量白诗带回日本,流传下来几个版本。学者们比对了日本收藏的唐代抄本,才发现根本不是“闻铃”而是“闻猿”。几朝几代,大家伙儿全都会错意了。
此类掌故,黄永武先生著有《中国诗学》考据篇讲了不少,可以一阅。我把这些故事讲给朋友们听,他们个个义愤填膺:“你让我们以后怎么教孩子背诗,背对的吧,与主流不符;背错的吧,自己心里又难受。你干吗告诉我啊?”
(摘自《格言》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