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职博士眼中的基层公务员生态

丁菲菲

在大学里待了十多年，江沈红见惯了一门心思考公务员的学生，有些从大二就开始准备，有些考了三四次还在考。可是，当一个毕业后在基层做公务员的学生回来告诉他“工作不开心”，问他该怎么办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时，已是湖北经济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的江沈红才意识到，他和许多人一样，并不了解基层公务员在做什么，工作生活到底什么样。

在自己40岁的时候，江沈红决定体验一把。抓住湖北省委组织部每年都会组织博士团服务活动的机会，他成为神农架林区文体新广局的一名挂职副局长。

每个夜晚，江沈红将每天所见所感一字一字敲下来，总共积攒了30万字、96篇挂职日记。

十个通过了招考要来的大学生，报到的时候走了六个

“下午，当我进入办公系统一看，有50个待处理文件！”某个夜晚，江沈红重重地在电脑上敲下这行字。

江沈红这才知道，这几乎是基层公务员每天的生活。

江沈红曾统计过各科室加入省级工作QQ群的情况，发现接近50个了。“如果每个群一天只发布一件事情，一天就有50件了，这还不包括区一级的工作群。”他说。

而且，各个办公室门前基本挂着两三块牌子，法规科、扫黄打非科、产业科都在一个办公室。

与繁杂工作相对应的，是紧巴巴的编制。几个科室里“最富裕”的是管着扫黄打非科和产业科的邓科长，手底下有五六个兵。新闻科、广电科只有“科长光杆司令一个人”，“有时候这个人去开会，办公室里连接电话的人都没有了”。

当晚，江沈红将这些困境一字一字地敲进了电脑，“上面千条线，底下一根针。”他感叹。

在某次会议上，江沈红听到当地某个书记说起有一次招聘，“十个通过了招考要来的大学生，报到的时候走了六个”。

如今，局里工作人员的平均年龄超过40岁，“正规本科院校毕业的是少数”，高学历的人更不用提了。

作为挂职副局长，江沈红分管办公室、新闻出版科。在一年的时间里，办公室主任换了三个人，“这是基层缺人的一个真实写照”。

“青蛙，在河里的时候归水利局管，到了岸上就属林业局管了”

刚进入文体新广局这座墙皮早就脱落的四层楼房时，“文体新广”四个字一度难倒了博士江沈红。

在武汉，江沈红听说过文化局，知道体育局，也明白有新闻出版局和广电局，可“文体新广”这四个字还是第一次听说。

局长说，如果不用简称，办公楼门前的那块白底黑字的大牌子装不下“文化体育新闻出版广播电影电视”这14个字。

位于湖北西部的神农架林区是省直辖县级行政单位。文体新广局对上承接湖北省文化厅、省文物局、省体育局、省新闻出版广电局、省体彩中心五家上级主管部门，对下则负责3000多平方公里的八万多居民的文化体育事业。局里有九个科室和六个二级单位，以及37人的编制。

神农架因为是国家级森林保护区、世界地质公园和生态旅游区，同时受到林业局、国土资源局和旅游局等几个部门的多方管理。“谁都不愿少管，真有事又不知道找谁”曾是一种常态。

“这土地是荒土时归国土资源局管；土上长了草，归农业局；长了树就归林业局。”局长曾经告诉江沈红。

山里的湖泊，当湖泊里的水超过六米，归水利局管；低于六米则是湿地，又归林业局管。

江沈红还听过一个更传神的描述：青蛙，在河里的时候归水利局管，到了岸上就属林业局管了。

“你说这到底归谁管？”江沈红不止一次地拿青蛙开玩笑道。

没人乐意回答这么“较真”的问题。

江沈红和局里的人也曾疑惑过，文化体制改革，为什么基层的都合并了，省里的几家怎么不凑一块弄个“大部制”呢？

事实上，在过去十几年中，相关文化产业部门的合并，作为文化体制改革的核心内容已在进行，各地文化局、广电局、新闻出版局、版权局、文物局、体育局及扫黄打非办公室等部门都在精简整合中。

在广电研究专家吴纯勇看来，这是一场自下而上的改革，“即文化体制改革所涉及的区域绝大多数以县、乡、镇为主，然后再由地级市进行部门整合，最后是省级和直辖市层面”。

于是，江沈红和同事的疑惑也只能在省级改革牵涉更多的人员、部门、职务配备难题前止步，“全国大环境都是这样嘛”。

在这里，政府的手不能不伸长

局里忙碌的细节被江沈红一字字敲进电脑，在完成挂职日记的同时，他也曾想过，局里的忙碌除了应付上级主管部门，是不是也与“管得太多有关”？

直到后来，杨钿的出现解答了江沈红的问题。

杨钿是堂纺叠绣的唯一传承人，当地民间刺绣的典范。曾一度放弃刺绣的杨钿如今有了省级的非遗基地。有了基地，她传授技术给附近的村民，然后回收村民的刺绣品。

“去年的义乌非遗产品展览、武汉非遗展览，文体新广局都是自己要了展位，让堂纺叠绣去展示，打开销路。”江沈红回忆道，“有些费用都是局里出，真是赔钱给他们赚吆喝。”

为何不让市场的力量做？

“因为这里没市场。”江沈红走了一圈，发现整个林区很难找到一家正规专业的文化公司，地广人稀以及还在关注如何多赚钱的居民更是谈不上多样文化的需求。

在江沈红的挂职日记中，去外地参会参赛调研的日程不断出现。“像广东那样发达的地区，市场都开始创造需求。那些地方，政府的手不用伸得长，监管好就成了。可在这里，政府的手不能不伸长，不然文体这样的产业永远做不起来”。

在当地，像政府这样伸手的例子并不少见。去年，林区政府推出政策助推当地民航及旅游市场，就曾规定对旅行社组织航空旅游团队入港旅游等予以最高每人100元的奖励或补贴。

2013年，神农架林区在机场建设上就引来外界诸多质疑，如今在大九湖的管理上也引发了争议。“机场的事情我也有耳闻，可政府如果不作为，从山路走出去要几个小时，颠簸得吐，又怎么指望别人进来，市场又怎么培养，文化怎么走出去？”江沈红叹气道。

（水云间荐自2016年4月13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