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轻念
2016-06-22许冬林
许冬林
诸种颜色里,青是安静的,单薄的。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是苏东坡的句子。这疏淡的笔墨里,就渗出了一点点的青来——青杏。农历三四月的杏子,在碧色的枝叶底下,悄悄地生长,不招眼,不浮浪,一副青涩的外表,容易被遗忘。
这多像少年时光,属于乡下的少年时光,没有少年宫,没有钢琴与舞蹈。四月的沙洲上,外婆的小院里,洁净简拙。院子外的泡桐树上蝉鸣未起,篱笆上的木槿还没打苞,外婆的小院罩在一片恬静的青色里,闲寂清美。我们在小院里,也像是一簇青色的叶子,微微摇曳在风日里。
翻开色谱来看,看青的位置。青应该是从绿里衍生出来的一种颜色,它包含于绿色大系里,却不等同于绿。二月的纤纤细雨里萌生的新草,是绿,嫩的新的绿,不是青。八九月间远山上的草木,在朝暮的烟霭里沉淀下来,那是黛色了吧,也不是青。青是未老的绿,青一老,就是黛。即使老得明媚些,也是蓝了吧。
四五月的草木是青的,是一种寂然的青。青立于仲春和仲夏之间,繁花已落,硕果还未登上枝头,它两头的热闹都没赶上。
戏曲的舞台上,有一角色叫青衣。端雅大方,明丽成熟。她有花旦的美,但弃却了花旦的俏与媚;她有老旦的矜持庄重,却又平添了几分绰约风姿。她莲步轻移,一身素洁的衣,粉色,白色,或蓝色,青色。水袖袅袅,分明有一种暗暗的寂寥。只是,这寂寥是那样隐约,那样轻盈,一个转身,就被端庄的她轻轻压下去了。青衣的女子在俗世里,一样安静淡然。她看待爱情,就好像坐赏春末阳台上新移栽的一株海棠——那枝枝节节上的花,要是开,已经开过了;要是不开,也就不会再开了。她看着那些夭折的花蕾,伴同残红零落,内心无怨无艾;一抬头,轻愁消散,天地平阔。这就是青的境界。
国画颜料里有石青。我从前临摹过一幅美人蕉图,五月的美人蕉,有茂盛的叶子。在宣纸上勾线完毕,一坨石青挤在调色盘里,兑了水化开,一笔笔涂染。一片片石青色的叶子,在画面中占去大半,却只是衬托,衬花。因为,那叶子丛里,一茎朱红欲燃的花朵,正高高顶在画面中央。这是青的命运。不甘也没有用。
青古朴而自重,不热烈,不张扬。再怎样山长水远地涂抹,也只是底色。青是未能顶上红盖头入门的女子,就这样终身未嫁,静悄悄做了他一辈子的知己。赵雅芝版的《新白娘子传奇》电视剧里,有个叫小青的,我一直疑心她是偷偷喜欢许仙的。有一回查资料,竟查到在清代演出的《白蛇传》里还有“双蛇斗”这一出戏,那时的青蛇还是一个男人,爱上了白素贞,白素贞没有接受他的爱,于是他将自己变成了女人,做了她的丫鬟和知己,陪她来红尘爱恨一场。原来是这样……无论爱的是谁,着青色衣服的那个女子,即使在浪漫传说里,也和我们一样,心在别处,化浓为淡,兀自寡欢。
人们常记得的是喜气的大红与青花瓷器上的纯蓝,而青是落寞的。在晴耕雨读的风雅古代,位卑的读书人着的是青衫,寻常人家的女子裹的是青裙。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有一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庙堂那么高那么远,只有他在偏远的江湖里寥落,月夜酒后听一首琵琶曲,一袭青衫全作了揾泪的方巾。山河有多辽阔,寂寞的心就有多辽阔。浔阳江头的那一件青衫,在深秋的月下,愈见萧萧清冷了。
青是这样纯粹而孤寂,是悬崖背后无法流走的一泓清泉,独自映着天空和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