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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号工作室

2016-06-21文/王

青年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理发师书记中心

⊙ 文/王 溱

七号工作室

⊙ 文/王 溱

陈怡吓了一跳,猛然间发现吕主任站在身后,正一声不响地打量着自己。

“主、主任有事吗?”吕主任三天前才理的发,平时除了理发几乎不踏半步理发室的门。现在突然而至,陈怡着实有些大惑不解。

吕主任还是没吭声,围着理发室看了起来。理发室只有十几个平方,进门一目了然,吕主任却看了一圈又一圈,这更让陈怡纳了闷。

“写张告示:内部装修,停止营业。贴门口,就今天,现在。”吕主任定住身体说。

“装修?理发室装修?不去年才装的吗,都挺新的,怎么又要装?”陈怡以为听错了。

“去年是去年,现在是现在。去年面对的是什么人,现在面对的又是什么人?”

“什么人?”陈怡好奇地问。

吕主任又不吭声了,看了陈怡一眼,拉开门走出去了回头又说:“照我的话办,下午两点到中心会议室找我。”

陈怡刚写好告示,还没来得及贴上,劳动局的马处长进了门。

“呵呵,难得没人。理理吧,瞧这头发都快盖住耳朵了。老婆说几次了,再不理,回家连饭也不给吃。”

陈怡想说停业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对谁说这话都行,对马处长不能说,谁的发都可以找理由不理,唯独马处长的必须理。马处长对自己有恩,自己与马处长无故无亲,就理了几次发,顺便拉了几回家常,但当年理发店倒闭关门,员工纷纷离散自找出路时,马处长却亲自出马找了饮食服务公司领导,又找了机关服务中心领导,把理发店关系落到了机关服务中心下属公司,自己才成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收入稳定的机关理发室的理发员。危难之中的援手之情,陈怡忘不了,也不能忘。忘了,那还叫人吗?

马处长坐定,突然发现了陈怡手里的告示,同样发出疑问:“不是去年刚装修过了吗,怎么……”

陈怡把吕主任的话学给马处长听,让马处长分析其中的玄机。马处长沉思了一会儿说:“莫不是让你给领导服务?”

陈怡摇头说:“不会,后楼有间专门的房间是给领导服务的,有理发师,三十来岁,手艺很好。”

“改作他用?不会,不会。”马处长刚说完便自我否定了。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屋,又是在地下负一层,能做什么大用途?

马处长摇摇头说:“猜不明白。管他呢,只要你在,能理发就行。”

陈怡也说:“放心,不管怎么改,我都会好好给你服务。”

马处长刚洗过头,门又被推开了。是物价局的老陶,也是老熟人,从理发室开业就在这里理发,跟陈怡熟络得很,两个人还经常插空吸支烟,喝喝茶。

陈怡扫了一眼告示,到嘴边的话又没出口。他怎么好意思说,难道让老陶转身离去?

“把门插上吧,不然,一上午人会不断。”陈怡对老马说。

“不营业了啊,才几点啊?”老陶有些纳闷。陈怡用手指指告示。老陶看了看,轻声念了起来,念了一遍,深思一会儿,又念了一遍,嘟囔道:“有毛病啊,是钱花不了,还是你这儿要派上大用场了?”

陈怡两点准时来到中心会议室,推门一只脚刚迈进去,立时定住,后面那只脚迈不动了。

会议室里坐着的都是陈怡平时难得一见的中心领导,主任、书记、副主任、纪委书记,齐刷刷全到齐了。陈怡一推门,里面人的眼睛一下子投向了他,陈怡只觉得浑身一哆嗦,整个人不是自己的了。他肯定自己是走错了地方,赶紧往后退。不想,吕主任的声音传来:“陈怡进来吧,就等你了。”

陈怡以为耳朵出了毛病,或者脑子进了水。吕主任的话他听得真切,现在却怀疑是听拧了。领导开会怎么会让自己来,这不是白日做梦,天大的笑话吗?要是传出去不让那些同事笑掉大牙才怪呢!陈怡打从参加工作就没参加过几次会,即便是参加也都是大会,几十个人或者几百个人,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听台子上的领导讲话。哪有这种场面,六七个领导坐在椭圆形的会议桌前,让他一个合同工进来掺和。

“陈怡进来,没听见还是怎的?”吕主任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回是听准了。陈怡小心地走进会议室,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你坐下,别紧张。权当我们都排队找你理发。”吕主任的这句话让陈怡听了舒服,其实吕主任说了大实话,中心的领导们,男男女女都是找他陈怡理发。只不过从不排队,都是提前约好,进门就理。

陈怡坐定,吕主任干咳了一声说:“人都到齐了,开会。”

陈怡发现每个领导面前都有一个小本,吕主任开始讲话时,大家就开始记录。陈怡不知还有这种要求,恨自己没有准备,有些着急地浑身摸了摸,竟然连一片纸屑都没有。

“我们要为领导负责,要服务好领导,必须充分考虑好准备好。领导身上无小事,发型,看似很小,但直接影响一个人的形象。领导的形象有时不是单纯属于自己,道理大家都明白。所以,我们要好好研究。”

陈怡很快听明白了会议的重点:曾为领导服务的那个理发师昨天住进了医院,是癌症晚期。要赶快为领导准备理发室和理发师。陈怡是理发师的唯一替补者,已无异议。当务之急是研究如何改造理发室,因为领导随时可能理发。

“为什么让你参加,这回你该明白了吧?你也来说说怎样装修理发室好,还需要添置什么样的设施?大胆说。”吕主任拍拍陈怡的肩头,那样子很亲热,陈怡跟吕主任认识快八年了,第一次领受到如此亲密的举动,心里热乎乎的。

“还用后楼那间不好吗?比我现在那间又大又亮堂。”陈怡觉得后楼的那间理发室已经很豪华了,真皮椅子,全套进口的理发工具,超大的电热炉二十四小时供热水。他去看过,羡慕得很。心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混上这样的条件,就心满意足了!

“胡来了,那理发师得的是啥病?你让领导犯疑心怎的,一坐在皮椅里照着镜子,没准就想起那理发师。不行,不行。那房间,一年之内不能用。即便再用,也不能给领导用。”副主任连连摆手。

“陈怡说得也有道理,他现在那间是太小,一般干部理理发还凑合,给领导服务就显得寒碜了。”另一位副主任说。

“那你的意思另换地方?”

“换地方是好,但领导们是否同意?咱们现在是私下研究,并没跟领导汇报。如果跟领导汇报,领导们可能说,将就一下吧,那可就被动了。领导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怎么想谁能知道?搞不好,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正相反,那样,咱们可就里外做不成人了。”

“哪能啊,瞧你把领导们说的,会那么小肚鸡肠?领导还是很大度的,当然越大度我们越要为领导服务好。陈怡那地方是小了点,可不可以再扩大一下呢?我记得旁边是一间职工休息室,如果打通了再好不过了。”副书记插话。

“那哪儿行啊,让职工知道了还不骂死。咱可要考虑周全了点,即为领导服务好,还不能给领导添乱。”

“就是,就是。这年月,光盯着领导也不行,群众的利益也必须考虑。”

“我看行。”一直低头不语的吕主任抬起头来,“负一层过道处还有一块空地,咱花点钱盖一间大休息室给职工,这样职工得到改善,理发室也扩了容,一举两得,两全其美。怎样?”

“好!好!”大家一致称好,吕主任有些得意。

“不过这样一来,再叫理发室是不是合适呢?叫吧,又不给其他人理发,不叫吧,又是干着理发的工作。得起个合适的名字。”书记沉思着说。

“叫美容中心嘛。”

“开玩笑,把社会上的店铺搬来了,让人看了会怎么联想?”

“要不就叫领导服务室?”

“那更不好,太直白,还更容易让人瞎猜。”

“再不叫形象再造中心?”

“越说越不离谱了,成整容的了。”

“对了,叫工作室好。没看见,一些保密机构许多门上都写着工作室,但干什么的,外人都不知道。理发也是工作,领导来理发某种意义上也是工作,所以叫工作室好。”吕主任拍着手说。

书记先点了点头,而后又慢吞吞地说:“工作室是不错,但还缺点什么,最好有个定语,比如什么什么工作室。对了用数字代替也可以,六号工作室,八号工作室都是吉利数。”

“七号工作室,就是它了!‘八’也好,‘六’也好,虽然都是吉祥数字,但当领导最喜欢的还是七的谐音。你们没看见咱‘老大’的车牌号是00017?按说一号二号才为大,为什么不要?有寓意的。咱们就用它,七号!”吕主任一锤定音。

“陈怡,你就是七号工作室的主任,我给你任命了!”吕主任朝着陈怡喊道。屋里人都笑了,陈怡也笑了。不管这笑声伴随何意,陈怡觉得,自己的命运或许要改写了。

吕主任给陈怡下达任务,一是监工装修,二是列出理发室需要置办的物品。为了方便工作,吕主任特地安排陈怡到中心办公室行政科办公。

陈怡很不自在地走进办公室,屋里人虽不多,但在他眼里都是“领导”,哪个说话他也要听着。比如那个扎着小马尾辫的小厉,别看参加工作才两年多,但负责全中心员工的出勤考核。平时陈怡有事想请假,不用找主任,也不必找科长,就小厉一句话。高兴了,连登记都不用,月底一分钱不扣。要是得罪了,超假一分钟也会记得清清楚楚,月底扣钱扣得心痛。陈怡好多回主动邀请小厉理发,无奈人家留的是自然发,用不着麻烦理发师。还有那个齐科长,其实不是什么真科长,只是享受科级待遇,但整天板着脸,端着架子,跟真事似的。陈怡见了他,客气喊他,每一回他答应得都没个痛快,非让人再喊上几声,他才鼻子里哼哼几下,算是给面子。他负责报销,陈怡买条毛巾,几块钱的事,他也会把发票翻来覆去看好些遍,好像非要找出点毛病。陈怡很烦他,但又奈何不得。要是他发起“熊”来,一个月也报销不了。他会找许多理由搪塞,可钱是陈怡从工资里先垫上的,架不住多了,光利息买盒烟吸吸也绰绰有余,连主任有时拿他都没办法。资历太老了,又没什么奔头了。无所谓了。跟这些人在一起,陈怡觉得别扭,憋气。所以,他真不愿意迈进行政科的门。然而,令陈怡大大意外的是,今天太阳似乎出错了方向。他人刚进门,齐科长便抬起头,老花镜挂在鼻梁上,透过缝隙看清是陈怡,大声叫道:“呵呵,小陈来了,欢迎啊!”那边小厉也笑着喊道:“办公桌都给你准备好了,咱成同事了。”两声喊叫,让陈怡有些惊慌失措,又无地自容,竟呆站在门口无所适从了。

“站着干啥,来,我这里有刚冲上的台湾冻顶乌龙茶,品品味道。我听说你在理发室里时不时也喝个小茶,咱们可以切磋切磋。”齐科长站起身来,端着一个紫泥茶壶,走到保温壶前续了热水。

“不敢不敢,我是瞎喝,根本不懂。您可别笑话俺。”陈怡赶紧摆手。

“哎,可不能这么说,这社会谁敢随意笑话人?行行出状元,你小陈也不是等闲人物,谁不知你理发是这个?”齐科长伸出大拇指。

“就是就是,早听同事说了,你的手艺绝对NO.1,不然领导怎么让你担重任呢!”小厉的嘴也是抹了蜂蜜。

陈怡不知如何回答好。看来齐科长和小厉都知道了自己要给领导服务的事了,吕主任还让自己保密,这密哪能保得住啊!

“以后还请多帮忙啊,我可是什么也不懂。”陈怡搓着手说。

“听听,不当一家人了吧?这还用说吗,既然能在一个屋里办公,哪怕就一天也是缘分。有缘就不分你我,有苦同担,有甜同享。说定了!”齐科长嘿嘿笑着,陈怡还是第一次看到齐科长的笑容。

陈怡在食堂见到了马处长。两个人端着饭盒找到一个僻静处坐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处长问。

陈怡一边看看周围,一边小声把理发室的事学给马处长听。

“领导,是哪个范围的领导?”马处长有些疑惑地问。

“大楼里所有比局长更大的官,你说是哪个范围吧。”陈怡有些得意地说。吕主任跟他交代得很清楚:市级领导。以前后楼里的理发师就是服务这个层次。

“这么说,以后市里所有领导每个月你最少都能见上一次了?”

“理论上应该如此。除非他们不理发。”陈怡也学着文绉绉地回答。

马处长没说话,闷头吃饭。陈怡感到有些纳闷:这马处长怎么了,听到自己为领导服务不高兴,还是怎的?自己也没抢他的饭碗啊!

“好好干,机会难得。”马处长离开时留下一句话。

小厉告诉陈怡,吕主任让他过一会儿到他办公室,有事商量。

“陈大哥,你多成功啊,虽然是理发师,可主任有事都要找你商量。我真要向你好好学习呢。”小厉不无羡慕地说。

“啥商量啊,理发室的事,主任不一定明白,问问我就是了。”陈怡嘴上说,心里也挺得意。

“你说啥样子的理发椅好?自动升降的,还是带按摩的?有的说自动升降的容易坏。”吕主任坐在老板桌前,两手轻轻地敲击着桌面,看着陈怡问。

陈怡看了看坐在一旁沙发上的书记和两个副主任说,有些国产的质量是差些,进口的相对稳定。

“听说进口的还带温度调节,冬天可以变暖,夏天可以变凉,舒服得很。”分管财务的副主任说。

“有好的,就不要差的。为领导服务不讲价钱。”吕主任不假思索地说。

“一台理发椅还要许多钱吗?两万,还是三万?”书记似乎不经意地问。

“后面加个零差不多。”副主任说。

“这么贵?”书记脱口喊道。

“物价都上涨了,况且是进口的。不过此事务必保密。咱还有三十多个合同工,这个月五险没买呢。当然,一码归一码,就怕有人乱挂钩。”吕主任望了望在座的说。

“应该装台电视。理发寂寞,领导们可以边看边解闷。”

“对,这主意好,人性化。不过位置要选好,可不能让领导们仰着头看,这样陈怡也没法工作了。应该略微俯视些,就装在工具台下方。”

“好是好,可有的领导理发的同时也是休息。看电视也累,放点轻音乐什么的或许更受领导欢迎。有一次我随领导外出参观,就看到有领导一路听音乐。”书记说。

“这倒也是。各有所好嘛。干脆,电视,音响一起上。喜欢哪样,开哪样。”吕主任又拍了板。

“要不要准备一套烫发的设备?虽然就一名女领导,但服务不能分性别。领导说要烫发,咱说对不起没有,这服务肯定不合格。”

“那就上呗。男领导的家属愿意来,也可以用得上嘛!咱不能光考虑领导本人,家属也是服务对象。家属服务好了,领导的满意度会更高。”

“对对,咱们要多方面考虑,跳出框框。”

“是不是准备间休息室?万一领导来了正好陈怡在忙着,有个地方休息很必要。”

“怎么可能呢?领导都是提前约好的,来了必须保证立即理上,不能等。等,就是失职。陈怡要做检查,我们也难逃干系。”书记口气很严厉地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比如咱们那位‘老大’,喜欢不打招呼下基层。不定哪天他从外面回来,突然想着要理发,推门进来,正好陈怡在忙着,能把别的领导赶走还是理了一半暂停?”

“那,这休息的地方还真要准备呢。对了,不是打通了一间屋吗?那不就是最佳的休息室嘛。买个书橱,摆上领导关注的书籍、画册,还有咱中心出的报纸。领导们既得到了休息,又了解了咱们中心的工作,双赢!这主意好!”

“说到休息,是不是还可以考虑买个按摩椅或者按摩床?领导们难得有时间离开繁杂的工作,理完发再做个按摩放松一下很有必要。陈怡,你会按摩吗?”

陈怡正听着领导们七嘴八舌出的主意心里发笑,突然听到点自己的名,马上一阵紧张,慌乱地说:“按摩师最好从美容院招聘,我也就会捏两下肩膀。”

“开玩笑,怎么能从那些地方招聘,传出去岂不给领导脸上抹黑?按摩不是什么复杂事,你可以学学嘛。对了,咱们中心不是跟部队疗养院军民共建吗,人家有专门的理疗技师。陈怡,给你个任务,装修期间去学按摩。”吕主任严肃地说。陈怡连连点头称是。

离开吕主任办公室时,陈怡才意识到,给领导服务不是件容易事。

装修进度很快,不到一周时间,基础性工程就结束了。

这天陈怡正在施工现场查看,只见吕主任背着手从远处走来。

“来来,陈怡,我正想找你谈谈。这几天光忙着装修的事了,还没抽时间跟你这个理发师交交心呢。”吕主任边摆着手便向陈怡走来。

“本来呢,想从中心下属的宾馆调一个理发师来,那些人的技术也不错。个别领导也找他们理过。可是后来我想了想,技术好,只是一方面,关键要可靠。给领导服务首先要忠诚,要有责任感。我觉得你最符合要求,所以就建议不用别人,用你!”

吕主任说完这话看着陈怡,陈怡再傻也明白,这是要他表态。于是赶忙说:“谢谢主任信任。我一定好好干。”

“好好干,这没得说。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也有这股热情。不过优秀的员工除了干好,还要宣传好,要让领导满意,为中心争光。我说这话你明白吗?”吕主任的目光又盯向陈怡。陈怡有些恍惚,不知吕主任的话是何意思。

“你将来跟领导接触的机会会很多,领导们可能会跟你拉闲呱。领导们都是大智慧,表面听是家长里短,琐事小事,但不定哪句话里都蕴藏着玄机。你多一句少一句,随随便便吐出去的话,可能就会影响到领导对一个人、一个单位的印象和看法。”

陈怡的脸色立时变了,吕主任的话让他扛不住了。

“这哪敢开口说话啊?!”

“你别紧张,不是让你当着领导的面不说话。有些话,还需要你说,只不过要说得得体,要有艺术,要让领导听了可信、舒心。这才是会说话。”

“哪些话可说,你可要教我。不然非说坏了不可。”陈怡感到有压力,无助地望着吕主任。

吕主任笑了:“没事,实事求是说就行。举个小例子,比如书记问,你们中心最近怎么样啊?你怎么说?”

“当然说很好了。”陈怡挺着胸,马上答道。

“好,首先肯定,大方向是对的。但是好在哪里啊?你能不能举些例子说明?”

陈怡语塞了。他一时真想不起来。

“看看,不会说了吧?记着,先从源头上说。一个单位好与不好,关键靠什么?”

“靠什么?”陈怡又迷糊了。他从没想过这些问题。因为没人问过他。

“有句话一定听说过,火车跑得快……后面是什么来着?”

“全凭车头带。”

“不错。其实细想想就是这么个理。你说一家生活过得好,还不是全靠家长有能耐?家长窝窝囊囊,日子绝不会有奔头。单位跟居家过日子是一个理。陈怡啊,咱中心这些年不容易,整个机关三千多人,上百个部门的后勤保障服务工作,还有下属三个宾馆招待所的管理,全靠咱这么一个县级单位。不对等啊,比起那些几十个人的小局,咱们的工作量是超负荷的,成绩是卓越的。要不机关里有人不服气,说咱中心早该成为局级单位了。当然,说归说,咱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咱不图名不图利,只要领导满意就行。我也相信,领导不会一点也不考虑咱的事。对了,说不定哪天,领导还真能问起咱中心的事呢。”

“不会吧,领导怎么可能跟我这么个小职工说那么大的事?”陈怡有些疑惑地说。

“不一定领导主动说,你可以找题目说嘛。当然要自然,别让领导觉得你是故意为单位歌功颂德,那样适得其反。领导不高兴,对中心,特别是对你影响不好。凡事要讲究艺术。特别面对领导,更不能信口开河,一定要把握住度。我相信你能做好。”

吕主任又问起陈怡的身份问题,陈怡说是合同制,每年一聘。

“中心还有几个正式编制,回头我问问,看能不能解决一下。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捧个‘铁饭碗’总是心里踏实。当然是有难度,现在原则上不搞正式编,但特殊情况,劳动部门批准也不是就不能办。关键要干好,干好什么都好说。努力啊!”

吕主任的话让陈怡觉得前面一片明亮。他真没想到,七号工作室的建立会给他带来这么多的意想不到。他真盼着早点完成装修,以便大显身手。

下午他接到马处长的短信,约他晚上一起坐坐。陈怡以为收错了短信,以前马处长可从没约过自己坐坐。他打过电话去,马处长正在开会,小声说:“晚上几个党校的同学聚聚,请你一起参加。”陈怡想谢绝,他听说了,凡党校的同学,大大小小是个官,自己算做什么的?这种场合去了多尴尬。话还没说出,那边马处长小声说:“下班在大楼东门,有车接。不见不散。”电话挂了。

看来不去还不行呢。

马处长的同学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官大官小且不论,都是官场上的人。

马处长介绍陈怡时,让陈怡吓了一跳。

“这是陈主任。”

陈怡以为介绍的不是自己,但马处长的手分明是指着自己。

“你好,你好!”热情的手立时伸了过来,容不得陈怡解释。马处长朝陈怡笑笑小声说:“别谦虚,尽管是新建单位,总归要有个称呼的。再说了,这种场合没个称呼不好。”果然,每个人张口闭口,要么是“长”,要么是“主任”,无官衔的似乎登不得此大堂。

酒席开场,都是些年富力强的人,推杯换盏,你敬我回,不大一会儿工夫,个个脸上都透出了红彩。

间歇,进入聊天阶段。官场的人,三句不离本行。这个说,他们单位刚刚提拔了两名副局级干部。那个问,都是些什么关系?你老兄这次怎么也没活动活动?另个说,活动又有什么用,人家领导早有了自己的人,再活动也不行。话题一开,接下来全是关于提拔的事,感慨、叹息、怨恨、咒骂、嫉妒,让陈怡听了莫名其妙又大惑不解。这些人怎么了,不喝酒看着一个个正襟危坐像个人似的,喝上酒简直就判若两人了。

马处长始终没说话,只是闷闷地喝酒。

一个喝得有些高的同学晃着走过来对马处长说:“实际上最应该提拔的是咱马兄。八年处长了,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人缘又好。可就是提拔不上。朝里无人官难做啊!”

“别这么说,没机会。我们单位的领导都年轻,腾不出位子。咱也没办法。谢谢了。”马处长拍拍同学的后背说。

“什么位子不位子,想有就有,不想有,有了也不给你。这不,我们单位去年空出一个位子,本来大家还觉得有了希望。结果,从别单位派来一个。假如比我们强,我们也能服气。可是一打听,在原单位也不是个冒尖的。只不过以前给市领导当过半年秘书,老领导关照过,自己单位不好提,拿我们单位做人情了。奶奶的。”

“你喝高了,休息一下。”马处长站起来拉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是喝高了,但事就那么回事。真的让人不服气,现在没人给说话,提拔确实难度很大。人靠不起岁月,我们还行,马老兄都四十好几,马上奔五了,再不加劲儿,形势严峻啊!”

“哎,哎,别发牢骚了。朝里有人好当官,自古以来皆如此。你也别心里不平衡,领导用人讲究知人善任。什么叫知人,就是熟悉,不熟悉怎么敢用啊?你看现在揭露出来的腐败分子,用的手下不都是自己身边的人?为什么,熟悉啊!”

“咱什么时候能让领导熟悉?没途径,没关系啊!也不认识个大领导,或者领导的亲戚,哪怕是领导的秘书也行啊,都没有,完了,死靠吧!”

“不用认识那些人,能认识领导的司机也管用。没听说吗,有个腐败分子的司机专门收人黑钱,然后择机在领导面前提个醒或者转封信之类的。照样能起到作用。不怕认识得多,就怕认识不到点上。关键时候,一句话就起大作用。别忘了,能给领导搭上线的毕竟凤毛麟角。”

陈怡这一晚上如同看戏,算是大开眼界。他从没听过这么多的官员说这么多的牢骚话,也从没见过官场的人,背后会如此评价自己的仕途,显得那么没有自信却又急不可耐。这让陈怡开始有些自卑的感觉悄悄消失了,他觉得在这些人的面前,自己并不渺小,反而有些“高大”。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没想到要处心积虑地在领导面前表现什么,获取什么;况且自己马上就要毫不费力地接触上领导了。

马处长依然用车送陈怡回家。这倒让他有了做“领导”的感觉。

“陈怡,下步有机会也帮老兄一把。”马处长握着陈怡的手说。陈怡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紧,似乎要把马处长的话都融化进去。

“我能帮肯定帮。可我能帮什么呢?”陈怡很实在地回答。他觉得一个理发师的作用也不过就是好好理发,让客人满意而已。他就这么些本事了。而马处长每次对他的手艺都是满意的,他也是很尽心的。

“会的,有一天也许会的。”马处长有些失望却又饱含信心地望着陈怡说。

陈怡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没说出口。他想起了吕主任下午跟他说的那番话,隐约悟出了点东西……

装修马上进入尾声了,订购的设施也近日到货,只要安装上,理发室就可以开张服务了。吕主任带领中心一帮领导又一次视察了装修现场,提了一些意见,然后又浩浩荡荡赶往会议室。吕主任招呼陈怡,让他也跟着来,说还是研究理发室的问题。陈怡嘴上答应,心里盘算,这已经是第六次会议了。一个理发室,折腾了六次会议,耗费了多少时间,值吗?陈怡怀疑,是不是平时中心领导无事可做,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题目,逮住就不舍得放了?

“七号工作室马上可以启动了,咱们还要研究确定一下陪同问题。这是个很重要的环节,当然我想各位领导也很关心,很期待。我算了一下,在大楼里办公的党政人大政协领导,一共将近四十位。这其中,固定在外面理发的有六个人,剩下的没有特殊情况,都会在七号工作室。当然,我们服务得好,可能人数还会增加。陈怡,我算了一下,每月二十天工作日,你平均一天要给差不多两个领导服务,担子不轻啊!”

“陈怡一定要认真对待,来不得半点马虎。这不仅是你个人的事情,也是全中心乃至全机关的大事。”书记很严肃地看着陈怡说。

“对,所以我们要全力做好工作。领导来,陈怡服务是一方面,我们必须有领导陪同。陪同的目的是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出现,便于及时解决。我考虑,咱们分对象分层次陪。党政一把手,我来负责;人大政协书记负责,然后常委,副市长以此类推。大家意见如何?”

会场一片沉默。除了吕主任,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心知肚明,却又疑惑重重的样子,始终没人带头打破沉默。

“同意,还是不同意?总要有个态度啊!我这样分工不合适,大家可以提出更好的方案嘛!”吕主任有些急了。

书记喝了一口水,看着笔记本慢悠悠地说:“吕主任的意见总的说来是不错,一把手对一把手,主要从工作考虑。我没意见。但是,在我们中心,党政工作是分设的,有的时候领导可能关心行政工作,有的时候要过问党委工作。所以我想,如果党政一把手中任何一个来七号工作室,是不是我们党政领导都陪一下会更好?”

陈怡发现吕主任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脸也似乎拉得很长,有些愠怒地扫了书记一眼。那眼色虽是飞快闪过,但陈怡捕捉到了。那是一丝极其不满又带有怨恨的目光,陈怡看了不禁在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他以为一场“激战”马上就要开始了。不料吕主任说出的话,让他赶紧打自己的嘴巴。

“书记的意见很好,开始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虽然我们中心党政分设,但我们始终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那为什么我又提出分别陪呢?主要考虑有时工作忙,两个人都抽出来有难度。这样好,两个人一起陪,汇报工作会更全面,解决问题会更迅速。”

“我也不是非要陪,我是想说,如果领导来时,万一你不在,当然在本市还好,可以立即叫回来,就怕出差。这样我就可以打一补丁,不至于领导身边没人。”书记接着吕主任的话又说。

陈怡觉得挺有意思,书记和主任一来一往的对话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先弄恼了人家,然后再去哄。不累吗?

接着大家又议论其他领导来了怎么陪,此时陈怡只有听的份儿,插不上半句言,也没人让他发言。他听来听去,领导们积极争先恐后要陪的,一个是副书记,一个是组织部部长。最后吕主任拍板,轮流陪,由专人负责排班,一年每人平均分别陪同副书记和组织部部长两回,剩下的由他和书记陪。

意见通过,大家立时鸦雀无声。

吕主任轻轻叹了口气,陈怡在一旁看得清楚,当个一把手也真不容易啊!

散了会,书记把陈怡留下。

“打你到中心工作,我一直也没找你谈谈。我也是太忙。你想,几百口人的思想工作我都要负责,一天谈一个还要一年多呢。况且整天开会。我听人事科的人介绍过你,工作不错,表现也挺好。本来这次别的领导要推荐别人到七号工作室,但我考虑还是从内部出合适,所以就力荐你。你可要好好珍惜啊!”陈怡听完这句话愣了,吕主任说他力荐自己,现在书记说是他力荐,到底是谁啊?不过陈怡还是聪明人,马上回答:“谢谢书记关心。我一定好好干,绝不给领导丢脸。”

“这就对了。你这个岗位非常特殊也非常重要,本本分分为领导服务,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什么这么说呢?领导有时在你这里会跟人说些话,或者接听电话,自然要说到一些人和事。作为保密纪律,你任何人不能透露,说出去要承担责任。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但是作为组织,你不能瞒。瞒,就是不信任组织,那是更大的错误。我是中心的书记,代表党组织,虽然你现在不是党员,但可以努力争取嘛。回头我觉得你可以写入党申请书,接受组织考验。所以,从现在咱们立下规矩,每周你都要找我单独汇报一下工作,主要是领导们在你这里说了些什么。我帮你分析一下,确定哪些是秘密,哪些是机密,哪些是绝密。对了,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要绝对保密。不能告诉任何第三者,包括中心领导。明白吗?”书记说此话时紧盯着陈怡的眼睛,陈怡不敢避开。他想起曾看过的苏联电影,那上面经常有“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辨别是否说谎的台词。陈怡可不愿意让书记觉得自己会做“叛徒”。

七号工作室的牌子终于挂在了理发室重新更换的酱紫色的门上,机关的许多干部都好奇地看着这个从没听说过的机构门匾,议论纷纷。

“陈怡,你不理发了?做什么去了?”不少熟悉的人问。

陈怡只是嘿嘿笑笑。吕主任嘱咐了,对外别再说理发了,就说调工种了,否则不知道的人再去找他理发,撞见领导难堪。

担心机关干部有意见,中心又在大楼旁边走道处设了一个新理发室,从下属宾馆调来两个理发师,并在机关内部网大肆进行宣传。很快,陈怡被人遗忘了。

陈怡仍然是合同工,只不过每天坐在行政科的办公室里听候“消息”,入党申请书他交上去了,却没有音讯。中心领导也没人找他谈话。他见过几次主任、书记,都是来去匆匆,一副忙碌的样子,看都顾不上看他一眼。不久,他发现七号工作室的门匾悄悄被摘掉了,接着,里面的高级理发椅和休息用的高级折叠床也消失了。陈怡愣了,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去问。

只有马处长很着急,几乎每天都问他,见哪个领导了,组织部部长来过否?

其实,陈怡很沮丧也很苦恼,七号工作室打开张就没见一个领导来。倒是听说,有几个领导居然到新开张的理发室去理过发了。更让陈怡始料不及的是,后楼那位查出癌症晚期的同行,住了半个月院竟然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原来是大夫看走了眼,误诊了!

⊙ 金锐秀・树殇3

王 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山东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已出版作品集十本。曾获过多种报刊奖励。现居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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