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燕山的六种思想练习

〔满族〕北野

引文：燕山是我家园。燕山是众神之乡。神农尝百草，黄帝刻漏时，燧人钻木取火，女娲炼石补天，仓颉造字，大禹治水；公刘掌百谷，五色定星宿；哲学有《连山》《归藏》；医学有《黄帝内经》《神农本草》；数理出规矩方圆，江河有舟楫通行；滦河玄水，源自黄帝，尧舜禹英雄人杰，立都于冀。燕山文明，不是神话寓言，而是圣踪史记；《山海经》《水经注》《庄子·知北游》《竹书》《周易》《世本》等等若干典籍，千头万绪，九九归一；但燕山依然被轻视，这是我百思不解之处。梦深时，夜读书，做六篇思想练习，以解救自己。

燕山：鸟夷之乡

燕山是穷山。是鸟夷之乡。穷是繁体“窮”的象形，意指在地穴里生活的人都是身背弓箭的。这是燕山最早的人文始祖，一批住在半地下的原始猎人，靠狩猎生存，出没于燕山的草莽林木之间，捕鸟为食，捕鸟为业，与鸟争夺艰辛的时空，同时也成为鸟的食物；可见鸟在当时，并不是弱势群体，而是到处飞翔和奔走的猛禽，或者近乎于兽，有的干脆就是过渡在变异中的鸭嘴兽，反过来要靠人的捕猎和博弈提练种群的生存技能和淘洗陈旧的身体。

所以此时的燕山深处无异于一个屠宰场，谁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轻易逃脱命运的追逐？为此有一双可靠的翅膀和飞翔的身影，则要快速被生存在低处的生物所仰慕，这可以一直成为胜利者的族徽和图腾。鸟因望日而通灵，人因食鸟而飞升。为此鸟夷人在其中渐渐占了上风。

鸟夷人和始祖鸟一起飞翔在半空，并且把巢筑在树上，以嘤嘤鸟鸣来求偶，以五彩鸟羽为霓裳，以御风鸟雉为权杖，以鸟胃中的松果为祭品，因此燕山在历史上突然就有了无数年令人神往的神话时光：百花齐放，百鸟争鸣。鸟夷人和鸟生活在一起，他们半人半禽，珍惜大地，爱慕天空，在每一棵树枝上生儿育女，在每一片树冠上交媾野合、祭奠亡灵。

而始祖鸟就在他们的身边像谜一样生活，又像谜一样消亡，直到本世纪在承德丰宁的山坡上，突然于化石中露出了它们神秘的身影。那么，鸟夷人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怎么没有和始祖鸟同时出现？

现在燕山深处林木稀少，已经无处搭建他们生活的屋顶；但我相信，他们的翅膀是不会退化的，如果哪一天产房里突然传出一个带翅膀孩子的哭声，他肯定要在被溺死之前，一下子飞向窗外的树顶！

《诗经》：天命玄

鸟，降而生商

鸟神秘。玄鸟更神秘。鸟鼓翼而歌，不使自己坠落；玄鸟生于天空，死无葬身之地，如同上帝的使者。那么，玄鸟是何鸟？闻一多说是燕子，我不以为然。燕子优美却短促，习惯于迁徙和过分依赖别人的檐头，不具有顽强的生殖能力和励志形象；“生商”的责任何其大？燕子是不能担承的。那么玄鸟到底是何鸟？

无需妄思：男根也，阴茎，即鸡巴！这多阳刚！

父系社会的全部标志和力量都有了。玄鸟出，四海降，燕山湿暖，百媚丛生，阳光充盈，女泽激动；黄帝在无终山上舞大斧，蚕姑在桑树下迎风而孕；诗情画意，适宜父系社会英雄辈出的苍茫背景。一句话：燕山是男人的世界，是英雄生之胞衣、死之祭坛和灵魂往返的天堂。

“天命玄鸟”，这说明了男根是带着天命和需要来呈示责任的。现在的滦河东岸依旧有一“石挺”，是当世最大最威猛最招摇的男根。文雅人说“石挺”，羞涩人说“磬槌峰”，冯骥才见了脱口就说：哇，好大的鸡巴！玄鸟横空出世，人生如痴如醉。

《天问》云：简狄在台吞玄鸟卵而怀孕，此言必不虚，一定是简狄与一英雄野合的结果。燕子卵只慰饥饱，英雄种才使万代流芳；茫茫大荒，为此流光溢彩，“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是处”，百谷为之聚，万代为之朝，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中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总归一句话：生命之乐乃男根（玄鸟）之乐也！所以玄鸟尊严，一旦为天下敬畏，一定要被奉为神明和图腾，所以轩辕黄帝从自身起开始姓“轩”，轩即玄也，大英雄有伟大男根才显强悍，公鹿弱则整个群体都不许它性交，所谓英雄需强悍也需强权也。此即一例！

黄帝威服天下，皆凭一阳具，现在我们可以说，现世不管有多少人对人生无望迷惑不安，至此都应该幡然醒悟：玄水，玄溪，玄山，玄氏（轩）子孙，繁荣于燕山深处，抱阳守根，殷土茫茫，不歇时光，此玄鸟之万世功德也！

四位母亲：女娲、

简狄、姜源、螺祖

四位绝世美丽的母亲，是燕山之母，也是华夏之母。一对贞节，一对破鞋。贞节者女娲螺祖，破鞋者简狄姜源。女娲贞节在补天之功。《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和芦灰以止淫水”。

黑龙即燕山南端的黑水河（现在丰润），其实“杀黑龙”是女娲带领百姓开凿黑水河，治水患兴水利。而“冀州”则是指现今的平谷、玉田、房山、迁西、迁安、宽城、平泉、兴隆一带的燕山向阳之地；女娲做为华夏祖母，揣土为人，炼石补天，恩泽四方，成天地之母，功德为后世敬仰；她在无稽崖下炼成高十二丈、宽二十四丈的五彩石三万六千五百块，以补天阙正天倾。青埂峰（疑为丰润腰带山，又名遥黛山）下通灵宝石，这斯后来幻化成贾宝玉转世投胎，皆为女娲娘娘所遗漏。

我曾多次途经丰润，沿公路看见若干林立大小石灰窑，烟火葱茏，一片繁忙风景，就猜想：女娲补天其实应该是治水，“黄河之水天上来”，浪走雷奔，水自天泻，祸从心生，人在低处，晃若天倾；而女娲炼石其实是煅烧石灰，用以修建堤坝，拦截洪水；因工程巨大，浩荡远古，方才蔚为神话。

而螺祖则是养蚕纺织之母，所谓蚕姑也；西陵之女，黄帝元妃，献蚕献丝，立纤维之功，还帮助黄帝战胜了另一个失败的英雄蚩尤；“黄帝斩蚩尤，蚕神献丝”，所谓英雄美人，夫唱妇随，好女人就是这样炼成的；自此，植桑种麻，抽丝纺线，教化部族女儿，成就万代良家妇女和规矩母亲的珍贵遗风，这自然是螺祖的戴天之德，所以至今蚕姑庙前香火鼎沸，女性朝宗，一片感恩戴德的祈诉之声。而简狄和姜源这一对亲姐妹，在传闻中却风流、神秘而暧昧。

简狄是燕祖，姜源乃周后稷之母；二姐妹结伴出游郊外，简狄浴于玄丘之水，吞玄鸟卵而怀孕；而姜源却履巨人迹，践之而有身孕。其实此说不过是一种掩盖，在始祖源头上，屡有众多民族极力求祈天意，倡导顺民，均要自我提升出身，用以粉饰天意昌平；《潜夫论》说：黄帝母符宝感大电而孕，舜母感大虹而孕舜，大禹母感流星而孕禹，佛库伦食朱果而生布库里雍顺（满族始祖）等等，皆同此理；但简狄姜源两位人祖美女，其神话后面的真相不过是未履行当时的婚嫁规矩，而是自己找到了衷情的郎君，自做了一回主张，并且放情郊外，快乐野合，所谓杂种出好汉，简狄在燕山留下了商裔，而姜源却兴旺了大周；一对好姐妹，华夏老祖母，能在男权父系社会的藩篱之下，得天伦照，履巨人迹，暗结珠胎，孕育炎黄后代，德布四方，功在千秋万代，这是燕山的灵气孕育所至。

燕山出玄鸟，一飞惊天下，连厚重的历史也被她掀开；这样说来，燕山已不是普通的山了，而是时间的冠冕、灵魂的华盖，是华夏民族初生的产床和成长的舞台；四位母亲的后裔，他们在几千年的时光中快乐地生息、忙碌和沉默，享受幸福，隐忍灾祸，同时也在寻找着自己的永生之地和避难之所。

燕山是灵佑之山，永生永世，必为众生所爱，也必为众神所看护。燕山我土，也必与我心中的时间和梦想同在。

《水经注》：滦河与玄水

滦河是燕山的母亲河。玄水是黄帝的龙兴之水。两条河在大山深处交相辉映，万里奔波，不息其光，不歇其声，千回百转，泽被大地人心和山石草木。滦河是象征，玄水是图腾，淘洗的是一个种族的文化精神；所以滦河的盛名其实应该远大于长江黄河，或与其等高；但这盛名却被高贵的燕山遮住了，不曾被世人口碑相传，只是被轩辕氏和姬姓的黄帝守陵者所心心相授，致使她自甘淹没在几千年沉默的时光和草莽之中。

四十年前，我问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说：是大水冲来的。现在我几乎开始迷信这种回答。黄天厚土，不恕苍生，我从水中来，归入土里去，命里已经安排好了一百年的日程；而这一段时光既不在百年之前，也不在百年之后，而恰好为此时而生，或为来世而死；这是一种循环吗？那么，我现在所使用的身体曾经为谁所用？我沉重的心灵和迷茫的眼睛肯定不只是今生的困惑所至，我曾经来过或者还将再来？

所以今生既来，我一定要把百年的时间用好用尽，以不负冥冥中众多托负。滦河和玄水一直是我身边亲切紧密的星辰；我首先想：她们与我何干？而她们湿润的光亮一直抱着我奔波的身影，闪过上游下游，闪过漩涡之上无数条细小的支流。那些脉管一样的支流跳跃在大地上，分散在燕山的草丛和泥土中，使黄帝的都城黎民以蚁、英雄辈出、钟磬长鸣；美人不问出处，江山歌舞升平。

我想：此时该谁做的事情，一定要为定数所安置，并且也一定会完成，或者被失败所驱使而陷入命运的迷途！大乐之野传九代，燕山由草原文明进入农耕文明，这也是定数吧！滦河发源于燕山腹地，即现在的围场丰宁坝上地区，阴河水泽，如电如露，岁月汇聚，一朝喷涌；《水经注·濡水》说，此水自源头一路向南，汇入黄洛水（迁西长河），西合润水，东合敖水，过令支国，汇入卢水，形成了历史上光芒四射的玄溪，亦称元水，即玄水也；它缓缓绕行在迁安黄帝故都，与黄帝氏族的图腾之声遥相呼应，形成了巨大的涛声，然后转头从东南流入了大海，最终完成了两条母亲河在空间上的历史使命。

其实滦河与玄水本质上就是一条河，不过是被好事者分段命名，历史往往就是在这样的游戏中完成的，如果在这种气氛下去读大解的《悲歌》，其实就是从另一个角度经历了一次古代燕山英雄们的传奇故事，并且在精神和肉体上更进一步契合了命运的沉重迷津。

这也如同一条河，从古至今，谁能阻止她的倾诉？而谁又能再次听到她的倾诉？！

李白、陈子昂所

见和所未见

城市秉承帝王之意，杂居良民与刁妇，君子与小人，法庭与监狱，厕所与庙堂；城市也杂居优秀的诗人和没落的哲学家。而只有巫师才吹着喇叭带着更多的陌生人占领了广大的街衢。妓院在广场上开张接客。风师雨师坐在燥热的祭台上以发覆面，用树枝指着天空说：人之四维，天地玄黄，啊咿嘻。

巫师站在人群背后幸灾乐祸，他的袖筒里暗藏着风刀霜剑和满脸的醋意。一个城市总有她意料不到的危机，哪怕它是黄帝的都城也毫不例外。此时李白和陈子昂来了，他们迈着唐人的方步，来凭吊轩辕台；而陈子昂来得要早于李白，所以他有未解的悲伤：一个神话的国家，大而空旷，长风浩渺，自北向南，贯穿整个燕山辽阔的胸膛，并且卷起西部鲜卑族的茫茫大荒和东方的漫天海水，此时轩辕黄帝何在？轩辕黄帝的黎民何在？

兴亡已千载，今夜则无推。不管是君王还是百姓，同样都逃不出时间的制裁。所谓“大运轮三代，天人罕有窥”，就是这个道理；所以陈子昂站在古幽州台上，极目远眺，感慨万千：“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实在是见古思今的迷惑和忧伤情怀所至。子昂之伤，在于内心思念横生，无以寄托；人心不古，世风尘埃，生死相望，一片茫然伤怀。

而李白来的要晚些，时间已经是冬天，但他诗歌的见识却在此时短于子昂，他除了抒发个人情绪之外，只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是他的风格，是他的独到之见，虽因此而不断被质疑，但燕山之雪籍此一下子成名，也是一份诗人的功德。燕山是龙兴之地，祥瑞频出，异象纷呈，如席雪花，有何怪哉？人是有信仰的，信仰由神主宰，但信仰也是有缺陷的。天地万物均有灵魂，她们都将按着自己的方式在心灵里秘密行进，只是口讷者无意表白，目盲者无所识见而已。

女娲造人时，口拙和短视的人都是娘娘有意留下的，他们可以从另一个方向保护心灵的秘密。他们是这个世上最忠厚的守口如瓶的人。所以，我们除了敬畏自己，还不要忘了向瞎子和哑巴致敬。因为他们一旦开口说话或揭穿谜底，这个世界将丧失全部的秘密，而我们虚无的生活也将彻底失去意义。

燕山夜话：我的

沉思默想

公刘不在观象台上，公刘在百谷之间，身披黄金之色，向四方飞行。有巢氏住在树上，用天文家的眼睛观察着星辰；而伏羲氏却在打开自己的大脑和胚胎之后，让手中的骨刀断成数节；轩辕黄帝一个人立在云端，然后降落大地，却又马上回到了云层中去；黄帝因受命于祥云，以云纪事，百官师长皆以“云”获得封赐，所以传世后裔，一时祥云飞渡，万里虹霓，史册上一片云蒸霞蔚。

我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和成长，一如被安置于花园之中。春天在轰响、在变幻，任何一种传说都可以提着我飞行一段，然后把我摔落，然后让我死而复生；我像幻象一样看着自己展开翅膀在大地上飞动。我有十个脑子一百条命。我的肉体在轰鸣和破碎，在推动生命的突然诞生和把死亡弄假成真。我有九个脑子浑沌不清，也要用最后一个脑子发动战争，消灭同伙和仇敌，消灭美人的父亲和母亲，以减少恶人继续群居，以减少圣贤陆续出生，直到把一百条命全部用尽，最后只剩下一副飘渺的身影，形单影只，流浪于大地上的暮色之中。

我一边漂泊，一边听着身后人的恶意奉承；我受到的摧残是一个小人应得的报应，我没有得到的赞美是一个君子挂在高处的德性；而小人和君子之间有着太大的距离，这需要让我耗尽多少时光才能握住君子的衣袂？这时，连扮演德性的天使都笑了：“哈哈，小人即使拥有了德性又有何用？”。

死亡是如此平等，在它的背后，小人和君子共用一所天堂，而地狱只收拢屈死的魂灵。其实没有鲜肉不引蚊蝇，没有美女不招奸污，只有强大的小人才能把君子的美德磨砺得根深蒂固。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这个道理是腰围树叶的人王之主所不能理解的，但他同时又要用什么手段才能讲出自己的心事？讲出英雄的欢欣和失败者的痛苦？！其实这同时也为我所困惑：苍茫燕山，梦中沟回，而我在今夜要反复追问，但愿他能讲出真话或有说漏嘴的时候。

燕山是记忆之山，我会在今夜渐渐爱上记忆中浮现出的任何一条人生格言，或者一幕幕流散不屈的生命。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