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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焦虑的母亲叙事

2016-06-20梁盼盼

南方文坛 2016年3期
关键词:身体小说生命

进入《玫瑰门》之前我们也许应当开启对1985—1986年间铁凝的三部小说的记忆:《错落有致》中,女性面对母亲角色的迟疑与疏离;《麦秸垛》中,现代女性对“原始母亲”的认同与裂隙;《晚钟》中,除“奉献”与“义务”外,母职作为女性主体身份证明与个人权利的另一重意义,以及母女间微妙的竞争关系。上述小说中母亲与母职隐约透出的可疑,在《玫瑰门》中切实化为对“问题母亲”的叙述,且明确以女儿视角与立场去展开这种叙述。这意味着作家开始反思母亲焦虑成为自己叙事焦点的原因,开始回顾焦虑产生的历史。自《玫瑰门》回溯,上述焦虑是一个女儿面对即将到临的母亲角色的迟疑,是出于对成长、对充分履职的渴望而产生的自我警醒与怀疑。这种焦虑源于个人历史中那些灾难性的经验与记忆。在这里,“个人历史”是一种糅合了多个层次的表述:某段特定历史须对这种焦虑、这些恐怖的经验与记忆负责,后者的消逝将证明这段历史终成过往;社会性别制度生产出悲剧性的母女关系,显示出自身顽固而隐蔽的存在,它并未随着历史的过往自然消逝,而是在新时期中更生演化;细究其中的创伤性事件,会发现问题不仅在于事件的制造者——母亲,也在于将其体验为恐怖经验的女儿。于是,小说始终存在着悲观与乐观、绝望与希望的两种倾向,前者是一种不可自抑的、潜意识与宿命论式的恐惧与焦虑,后者却是一股自我说服的决志,是试图完成的一种历史担当。

一、《玫瑰门》的母亲群像

1.不理想的母亲

就直观印象,《玫瑰门》书写了一组不理想的母亲群像。庄晨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她无法体察照应眉眉的欲望与需求;不具备强烈的母亲意识与自觉;缺乏母亲的权威,无法有效管控女儿。这使眉眉与女儿的角色与位置发生疏离。

姑爸是个过度溺爱的母亲。她与男猫大黄构成一组变形的母子关系:情感上强烈的相互依附,生活中无限的照顾与索取,更隐约透出变形的情欲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母亲的自我界限与尊严已无法保全,更无法对孩子实行有效管束。

司猗纹与竹西以难得的精准去履行母职。然而,司猗纹将母职操演为权力欲的实践,竹西强大明晰的理性则使母职的履行近似技术主义的机械操作。她们无限地趋近称职的母亲,却又断然地远离理想的母亲,这导致对理想母亲与母职的双重质疑:这种称职是一种假象,抑或理想母亲的想象本身过于虚妄?应当如何定义母职以限制司猗纹式的母亲对孩子的控制与侵害?应当如何界定与评价竹西式的称职母亲?

2.恐怖的母亲

《玫瑰门》存在着大量对母亲的恐怖想象。最为突出的是将母亲与胎儿类比为身体与食物的关系。疯狂的姑爸试图吃掉大黄让其重获完整,在这一叙述中,母亲孕育生命的过程被改写为生命被吞食的过程。母亲不再是生命的创造者,而是生命寄居的腔体;她对生命的馈赠与哺育被改写为对生命的摄取与消耗;她的身体被去神圣化;她赋予生命的欲望被转化为贪婪的食欲。

男性人物庄坦的幻觉自孩子的视角展示了对这一想象的恐惧。庄坦目睹竹西解剖一只怀孕的母鼠,死亡的胎儿在其眼中形如花生米,他在极度恐怖中呕吐,将食物排出身体,企图以守住身体的界限守住自我。庄坦的死亡缘于将一锅正在煎煮的花生米再认为母鼠胎儿。他早已因自己“不能了”自觉衰弱,此刻,他认同于异类的胎儿,在绝望无力中受惊而亡。

较为隐蔽却同等重要的是对日常母职的恐怖性的揭示。司猗纹对眉眉姐妹的诸多管束并未真正超出一个母亲的日常行为方式,却使司猗纹的权力欲得到满足,使眉眉姐妹感觉被侵犯、被伤害。这种叙述的恐怖性在于,它暗示:日常母职本就属于主体对客体的压迫、控制与侵犯,正因如此,它才轻易涵容了主体的权力欲与施虐欲。一个佐证是眉眉在竹西指导下为宝妹塞栓的叙述:这一过程被眉眉体验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她感觉到自己的“残忍”,自己行为的“惨无人道”;宝妹的身体则被非人化,如同“一个人的模型”,一个“干旱的机关”。

3.充满力量的母亲

在铁凝的创作谱系中,甚或在新时期以来的小说中,司猗纹与竹西都是极具力量的女性人物。司猗纹以其“真实感情”,竹西以其理性,均能出色承担一切社会角色。她们拥有强大的欲望与激情,于司猗纹,那逐渐凝聚为权力欲与控制欲,于竹西,那是对欲望对象的追逐与拼搏(剥)。她们的力量被诠释为一种生命力。瘫痪后的司猗纹只能专注于在其身体场域中进行的生命与疾病、腐坏与死亡的争斗,然而正是在这残酷而痛苦的斗争中,才更见出司猗纹生的意志与能量,才让我们回头指认,支撑其一生的斗争的正是这种内在的生命力。竹西的身体曾以其“壮大”“丰硕”与“逼人”震撼了眉眉,超越了日后她再遇到的所有人体,这震撼来自一具母亲的身体流溢的生命力,只有这样一具满溢生命力的身体才足以创造另一个生命。

司猗纹与竹西强健的生命力使她们足以承担一切角色,却从未有一种角色赋予其圆满与安稳,这种生命力使她们得以执着追逐其欲望,这种追逐却呈现为一种内耗,甚至构成对其他个体生命的压制与侵扰。至此,母亲的生命力已对其他生命构成威胁。

二、女儿视角:审视与自省

并不能就此认为铁凝在写作一部“母亲谴责小说”。《玫瑰门》总体上清晰自呈为女儿视角的叙述,不仅包括明确出现的眉眉/苏眉的视角,也包括某些叙事段落中隐含的立场。这意味着这些叙述并未以纯客观的反映批判自居:女儿与母亲的关系是一种关乎生存的依存关系,女儿对母亲有着切实的功利需求,母女之间存在着现实的利益冲突。对小说母亲叙述的解读,需有意识地去辨析其中女儿视角的折射机制。

一个例证是姑爸吞噬大黄的叙述:胎儿—食物的类比更可能缘自儿童以有限的身体经验去理解母体对生命的孕育的冲动,在小说中却移置为母亲的幻觉与欲望。这种叙述折射出一种儿童的焦虑:在母亲的体内,生命不可洞测地被孕育,是否也会不被知晓地消失?也许正是对生命被母体消化的恐惧,外化为其被母体吞食的想象。当姑爸想象她的新旧两个自我以相互吞食的方式消融更生,缔结为母亲与胎儿的关系,这暗示着身体被母亲吞食与消化的恐惧,实质是对适才与母亲分离开来的自我重新依附/消融于母亲的恐惧。我们也可以带着这种意识重读对司猗纹与竹西的强大力量的叙述:母亲力量的异常强大也许来自母女二人力量对比的心理印象,也许意味着叙述人/女儿生命力的相形萎弱,而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下,女儿可能自觉受威胁,而自母亲的行动中处处见出侵犯性。

我们需要重读小说对不理想的母亲的叙述。对庄晨不称职的判断来自眉眉,来自其看到的母亲的欠缺。然而庄晨的母女相处方式承继自她与司猗纹的母女关系,让眉眉失望的“怎么着都行”,被这一对母女体验为平等与自由。这意味着这种相处方式未必不合理,使之呈现为欠缺的是眉眉自身的既定期待。问题在于眉眉面对着一段真实的母女关系、一个现实中的母亲而将之指为不真,却将理念中的理想母亲指认为真,这使她投入庄晨的怀中,却感觉这并非“一个真正的妈妈的胸怀”而“加倍感到孤单感到无家可归”。更接近其想象中理想母亲的姨婆与竹西,实际上并不对其负有教养义务,因而能轻易充当其生活中的偶尔施惠者,而无须因日常母职与其产生冲突。于是,眉眉能辨识司猗纹管束中的恶意,却在多年后才意识到竹西施惠背后的可能用心。同样需要注意,在眉眉成长过程中,犯下最多疏失的是竹西:她让眉眉一次次直面了那些不应由孩子面对的场面。而这一切疏失,皆因其并不真正负有母亲义务而被轻易遗忘。

小说中,真正担负教养眉眉职能的是司猗纹。而在日常母职中,除却其管控性与侵犯性,同样典型的是其琐屑无聊:“负有大能”的司猗纹,所能呈现的是对眉眉行止举措的纠正挑剔;是厉行“艰苦朴素”的忆苦饭,而后半夜偷吃廉价点心;是对邻里礼节的诸多讲究,及其内里迫于权力关系的各种依从。正如眉眉对母亲庄晨的诸种遗憾,也尽由琐细事件构成。与之构成对比的是眉眉父亲苏友宪,这位“农学院的教授”、“小麦育种专家”出场就联系着对“整个国家”“只要一种主义”的历史分析,启动了对艺术与专业知识上“浪漫主义”与“写实”的讨论。这引导我们看到一组对立项:一方是母亲,其行动局限于无意义的、身体性的日常生活,一方是父亲,他们联系着更“广阔”、具有超越性的社会历史生活。不仅要注意双方与各自代表领域的联系,更要注意他们与对方代表领域的缺乏联系:母亲如此缺乏超越性,而父亲则无须承担日常生活领域中的责任。眉眉如此伤感于偶尔相聚时母亲表露的欠缺,而对在其日常生活中持续缺席的父亲甚少索求。甚至于,需由缺席的父亲凭借其超越性意义发出指令,调解日常生活中的母女关系:苏友宪的家信令眉眉不再耿耿于母亲的散漫,转而担任妹妹的保护者与率领者,肩负起母亲的责任。

当重读竹西这一人物,为何其理性竟构成某种恐怖感的来源?这种恐怖不仅体现在对另一具身体构成侵犯的场面描写中,也体现在那些本属平常的肖像与细节描述中。也许其原因潜藏在幼儿与母亲的相处中:在双方力量对比下,母亲是如此强大的他者,幼儿只能希望其能受我影响,为我驱使。当母亲拥有强大的理性,意味着她将不会轻易受到影响,不会尽然满足孩子一切要求,将坚定地对她/他实行管控。于是,竹西所有的“明白无误”,都使她成为一个强大、冷漠、异己的存在。竹西的另一特征是欲望的异常强大:以依附于母亲生存的视角,母亲的欲望意味着其注意力将自孩子的需求上转移,因而,拥有强烈欲望的竹西是一个称职而冷漠的母亲(对宝妹)、一个犯下诸多疏失的母亲(对眉眉);以渴望获得父亲/异性认可的视角,母亲的欲望将使其构成女儿强有力的竞争者,于是,眉眉/苏眉只能眼见着大旗、叶龙北等异性被强大的竹西攫取。这便是对竹西的叙述中潜藏的矛盾:在外在形象与能力上,她无限接近于理想母亲,但仅是其理性与欲望——那构成她独立于孩子的自我之物,就足以使她呈现为一个冷漠的母亲,一个强有力的侵犯者与掠夺者。

发露女儿对母亲的敌意并不是小说意欲止步处:通过自我反思,苏眉逐渐意识到在与母亲的紧张关系中自己应负的责任,意识到自己看待母亲的不公。就与司猗纹,苏眉意识到,首次见面,她就对婆婆“一肚子不高兴”,“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对”——这意味着她主动自置于权力斗争的一方,触发了司猗纹的斗争欲。她意识到她将遭遇的不适与惊吓凝缩为以她最熟悉的母亲/司猗纹为形体的梦魇,如同在生活中,她“把一切的阴森诡诈一切的不善净都归结在一个人身上”——与她朝夕相处却未能完成保护职责的“母亲”。她意识到自己同样具有暴力的欲望与行为,为此她感觉难堪与罪疚,自我怀疑并渴望自我惩治。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如此渴望与目睹的暴力与权力斗争相切割,才对司猗纹的行为如此介怀——她必须排斥犯下罪过的“母亲”——与自我最为亲近的人,才能使暴力与罪行与自我切割。

苏眉的反思意味着修复与重建母女关系的可能。然而,这发生在多年后,发生在成年苏眉逐渐察觉自我的问题与症结后;在此之前,眉眉将因对母亲的恐惧与排斥遭遇成长的阻碍。因为母亲的疏忽与冷漠,因为母亲的疯狂与神经质,因为母亲的压迫性与侵犯性,因为母亲过于强烈的欲望及其斗争性与掠夺性,女儿将恐惧并拒绝成为母亲。因害怕不称职她将缺乏勇气承担母职,因害怕母亲过于强大的力量,她将抑制自己身上逐渐涌现的生命力,因害怕母亲毁灭性的欲望,她将压制自我的欲望与激情。这就是小说中出现的成年苏眉,一个事业成功,婚姻平顺,却显得淡漠、苍白、萎弱的苏眉。对母亲的恐惧与排斥源自也导向着对自我内部相似因素的压抑,一个排斥并拒绝成为母亲的女儿也就是一个自我分裂的女儿,这便是小说双数章的末节中,那处于对话关系中的眉眉/苏眉。

三、社会性别·历史·民族

小说叙述特定历史如何放大与激化母女关系中潜藏的矛盾,转化为恐怖经验:“文革”使眉眉被迫与母亲分离,疏离与被抛弃感使眉眉对承担母亲角色的女性心怀警惕,更形挑剔;暴力与权力斗争的普遍化,使眉眉对此更为敏感,循此视角去审视母女关系中的压迫与侵犯。“文革”也使母亲自身的问题以恐怖的形式突显:它使司猗纹对权力斗争的欲望得以合理化、现实化,使竹西对欲望虚耗的怨怼转化为暴力行为,使姑爸在残酷虐待中陷入疯狂。然而,“文革”并未一手生产出这些问题与症结,它只使它们以疯狂与扭曲的形式得以突显。

嫁入庄家前,司猗纹那一段“革命加恋爱”的往事,绝非仅是少女的恋爱幻梦:它为她开启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让她窥见一种离开家庭,进入社会公共领域的可能性。嫁入庄家后,她的才能只能在家庭领域内施展。一方面,她在家庭中的作用从未得到充分肯定:庄家父子在剥削她的同时轻视与侮辱她,即便在一双儿女那里,家庭妇女身份也使其劳动受到忽视。另一方面,新中国成立后,司猗纹一度获得了社会劳动者身份,窥见了向其敞开的公共领域与社会关系,直至因成分问题被迫重新回归家庭。可以说,司猗纹对家庭事务与人际关系的异常投入,将之经营为权力斗争,是被高度限制于这一领域,只能设法从中获取自我肯定与满足所致。当她的能力与能量积蓄为伤人自毁的高压与高热,直接遭受这一切的便是她代行母职养育的孩子。

姑爸在新婚之夜遭到抛弃,这一事件不仅意味着情感伤害,更是一次社会羞辱。姑爸试图以拒绝女性身份脱离给予她羞辱的社会评判体系。然而她仍然有着“关怀”“惦念”与“爱”的需求,她便与男猫大黄结成这种情感关系。大黄于她是一个异性,一个对她全方位依赖与需求、永不会对她投以评判目光的异性;大黄于她也是一个孩子,一个她无须经由与异性交往配合就可获得的孩子。即便在疯狂前,姑爸对大黄的情感依赖就已达到了病态的性质与强度。使人战栗的是这对某种母子关系的逼真模拟:母亲如何在儿子身上寄寓了她对异性、对整个世界的一切索求。

竹西拥有旺盛的欲望,并欲求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这使她对欲望对象的追逐呈现为一种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流浪:庄坦身心孱弱,大旗拥有青春旺健的身体,心智上却无法与她相匹敌,叶龙北一度折射出文化英雄的光辉,在与竹西重逢时,其思想已丧失深入推进的力量,显露出男性中心意识。这种叙述一方面试图说明,在现存社会性别制度中,男性并非幸运儿与幸存者,其身体与精神同样遭受压抑,因缺乏母亲式的生命力对抗这种消耗,他们将难以成为与竹西式的女性同等强大的生命。另一方面,它试图展现社会性别制度如何通过生产竹西的欲望虚耗其生命。这位母亲因空虚焦灼无法对孩子付出充足关怀,她甚至凭其强大成为孩子的掠夺者。

上述问题无法因某段历史成为过往就轻易获得解决承诺。这并非认定这些问题及其从属的社会性别制度至今从无变更,但它们可能有着形式较为缓和、但仍潜藏巨大压力的现实变体:女性可能在社会公共领域中遭受更为隐性的压抑与歧视,可能遭受无形的社会评判,仍可能遭遇欲望的空虚与受挫。更深一进问题在于,如何避免母亲遭受的压抑与伤害转移至母女关系中、转移至母职履行的领域?如何避免孩子成为母亲的焦虑与压力首当其冲的承受者?

正因如此,小说难免对成为母亲、对创造另一个生命存在迟疑。不能把这种迟疑解读为一种自由主义式的追求,毋宁说这些女性以一种谨慎与负责,拒绝轻率将一个生命带入特定命运的循环。竹西选择先药女鼠,小玮给自己的德国纯种狗做了绝育手术,这需要与姑爸对回到母亲子宫的狂想、与苏眉回归母亲体内的栖息之地的幻想联系起来解读——如果她们如此渴望重返进入人世前的状态,甚至不惜希望自我从未诞生,当然并不希望将新生命轻易带入人世。鉴于小说对生命诞生的疑虑,它让苏眉成为母亲的迫切便需要得到解释。

小说第八章以整个首节书写眉眉的成长:身体的经验与感觉,欲望的萌动与焦虑,由自然象征加以统合。这在小说中部植入了一个生命与希望的主干,引领其叙述穿越黑暗与残酷的历史。接续此后,苏眉通过生育成为母亲,便作为“自然成熟”的标志,证明个体生命彻底告别压抑自然的历史。苏眉成为母亲的另一层意义由对姑爸的叙述得以揭示:当施加于姑爸的虐待击碎其“去女性化”的自我幻象,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正常”,试图以对母亲身份的操演证实其正常。这也许是隐含于每一女性个体内部的自我评价标准。而姑爸的“男性化”,司猗纹与竹西超乎寻常的精力、旺盛至焦躁的内在热情让人想起新时期小说中那些能力超于寻常女性(乃至寻常男性)、焦虑着自我的“雄化”、内心异常激烈、情绪化乃至神经质的女性人物。这种将女性的某种状态与特征与某段非正常的历史相联结的叙事,既是当时的社会性焦虑,也转化为作家自我的焦虑与叙事动力。某种意义上,苏眉的淡漠萎弱相对于“非正常”地强大与激情的母亲们是一种修正。苏眉也将通过完成生育、成为母亲,证明其成长为正常的女性个体,证实不正常的历史已然过去,社会步入正轨。最后,这也许与小说的民族叙事意图相关:小说刻意强调竹西与苏眉对民族身份的选择,使她们构成承继关系,然而除此以外,这一身份对其生活、对小说的叙述似乎并无重大影响。这并不意味着对民族身份的强调是一种形式化的姿态,相反,这可能意味着对民族身份更为自然化的理解,一种需与苏眉对竹西母亲身份的继承联系起来的理解:苏眉这一个体成员的成长成熟、成为母亲,象征着一个民族以生命体的姿态穿越黑暗的历史,进入现实,朝向未来;通过苏眉们的生育,一个民族经由生命的延续得到持存。因而,尽管小说为苏眉对生育、对成为母亲的踟蹰留下了充足的体谅,它却迫切地要询唤她进入母亲位置。

四、母亲与女性成长

小说双数章的末节均被设置为眉眉/苏眉的对话形式,这种自我对话显然具有自我疗救的意义:成年的苏眉试图整合童年眉眉的个人经验,在吸纳被压抑的创伤经验之余,也寻求对原初人性更本真的理解,另一方面,也试图让滞留于童年的眉眉接受她更成熟、更“狡猾”、更矫饰也更怯懦的社会经验。

导致眉眉/苏眉的自我分裂最关键的创伤时刻,显然在于眉眉在司猗纹设计下目睹竹西与大旗的性爱,直面一位母亲对她的利用与设计,另一位母亲对她的掠夺与背叛的时刻;在于眉眉带着小玮从庄家出逃的时刻。当眉眉到达火车站,有两个事件暗示着这一出逃之于其成长的意义:眉眉在上车之际遭遇初潮,“……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春日薄冰消融的小溪,小溪正在奔流”,“她就是小溪,她浸润了她自己”。在逃离母亲控制之际,她终于迈进了身体成长的新阶段,这“浸润”与“奔流”意味着一股生命力的开启。然而,在此之前,眉眉目睹了一个女疯子用黄泥糊住自己的身体,相较于竹西丰硕的母性身体,以及澡堂中女人们那象征着母亲的衰败的身体,这具女裸体显著具有少女/母性身体的双重特征。这显然是对处于成长临界状态的眉眉心理的喻指:在这里,被封存的是母亲的身体,是直面母亲欲望的不堪记忆;被封存的也是自我的身体,是自我朝着母亲的欲望发展的路向。于是,身体成长的眉眉却封存了心理的成长,封存了母亲式的生命力涌入其精神的途径。

苏眉完成成长需穿越数重障碍。她需重新认识母亲/女性与身体的紧密联系,重建自我与身体的关系:借助对身体记忆的清理,借助对女性身体的绘画,重建身体与精神基础的、深层的、坚实的却也是升华的联系;借助对司猗纹身体的观看与感悟,接受身体的自然形态与生命过程。她需重新思考父亲/男性与超越性的关系:借助与叶龙北的交往,借助对其思想的剖析,她意识到压制与贬抑身体建构的超越性并不可靠,意识到其中对女性的压抑与不公。最后,她需要重建自我与母亲的关系。

苏眉通过调整与现实中两位母亲的关系去重建自我与母亲的精神联系。首先是曾经的理想母亲竹西。当成年苏眉重新约见竹西,与竹西坦然相对,包括竹西当年对大旗的“抢夺”,亦能淡然表示理解。这意味着苏眉已切断对这位精神母亲的心理依赖,已不再用理想母亲的标准去衡量与要求这位现实中的女性,已将其作为一个与己分离的独立自我看待。而后是司猗纹——实际上担负着对她的看护教养、让她感受复杂的“母亲”。即便是成年的苏眉,最初也无法挣脱司猗纹的控制,直至司猗纹因病瘫痪,在这场母女较量中自然落败。苏眉甚至曾与竹西刻意在瘫痪的司猗纹面前跳舞,以己自由反证她此时的受束缚,以己胜利反证她此时的落败。这一幕也许是某段必经之路,虽然并非必然以如此残酷难堪的方式:意识到自己力量已然超出母亲的苏眉,才能以从容成熟的心态去直视母亲,才能直面母亲身体的衰败,意识到她一生遭遇的痛苦与伤害,意识到此刻正在衰亡的母亲当初曾是孕育与赋予生命的母亲。她终于意识并承认与司猗纹无法轻易切割的血肉联系。她意识并承认,她爱这位婆婆——母亲。

小说以苏眉学会爱母亲作为成长的关键环节。它以母亲与女儿的生命联系作为爱的出发点,作为理解与原宥母亲的缘由,并以女性命运的相似作为后者的基础。这命运本是社会性别制度的生产物,却自女性进入人世起就已紧密附着,使其施加于女性的伤害看似由母女血脉传承的、自母胎带来的、写在性别本质与基因里的既定物,小说中,这由加诸女性身体上的伤痕——印记作为表征:司猗纹额角上由庄绍俭造成的伤疤,经由一把产钳,复制于苏眉女儿狗狗的脸上。于是,爱使苏眉处于极为矛盾的伦理困境。面对着似乎由母女生命传承的命运循环,苏眉对母亲的爱的首次实践是对其生命的终结:她掩住了司猗纹的最后呼吸,终结了她一生的悲剧命运。当面对女儿,她是否有权将她带入这种性别命运中?

于是,小说中苏眉的生产时刻一再延迟,这可被解读为一种心理上的最后迟疑。正如苏眉看着刚出生的女儿,自问,她爱她吗?这是最后的自我疑虑与自我质询。她向自我提问的并非仅是爱或不爱,还有这爱能带来什么,爱应让她如何实践与行动。因为爱并非是最终到临的解决方案:小说从不曾明白叙述爱是母亲们履行母职时的缺失物,它甚至明确说明,姑爸对大黄的情感是爱。她向自我质询的,是能否以一己之爱去对抗社会性别制度造就的女性命运、产生的问题与焦虑、生产的让她们与己为敌的自我;能否以爱避免自己成为伤人也自伤的恐怖母亲,阻止自己将女儿带入恐惧与敌视、控制与背叛的母女关系。这一疑问是在深刻的社会批判后,朝向个人伦理领域寻求突破的努力:它并不因为社会问题的复杂性就免除个人的伦理责任,它要求个人有所思考与行动,有朝向爱与善、朝向希望的意图。这一提问方式潜在的危险,是将问题的解决过多悬于个人的伦理行动,反而有可能遮蔽与遗忘了问题的社会性。这危险将在日后的《大浴女》中现实化:母女关系不再作为社会问题得到讨论,而作为一种表意结构使用;爱不再是尚待思考的伦理疑问,它被指称为母性,被视为女性观照内心将会唤醒的某种本性,成为性别问题的一个也许过于轻捷的答案。

【注释】

如张洁《方舟》中的荆华与梁倩,张辛欣《我在哪儿错过了你》中的女主人公“我”等。

(梁盼盼,暨南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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