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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青春漫游的时代

2016-06-18

视野 2016年12期
关键词:太宰中世纪杂志

1

我那时正在大学就读,随时接到征召令不足为奇。

在这个时期,岂止我一个人生死难料,连日本明天的命运也无从推测,我个人的末世悲观论,与时代以及整个社会的末日氛围,居然如此罕见地完全契合。我没有滑过雪,不过那种感觉,大概与急速滑降的不可思议的快感非常相似吧。

处于少年期与青年期阶段的人,最喜爱自我陶醉,为了自己可以做无限的想象,包括世界的毁灭,而且幻想愈大愈好。二十岁的我,无所不能地编织着梦想,比如自喻为薄命的天才、日本传统美的最后继承者、颓废派中的颓废派、极尽堕落的末代皇帝,还有美的敢死队……这种疯狂的想法愈来愈高涨,最后我甚至幻想自己就是室町时代(1336—1573)的足利义尚将军的化身,因而开始撰写“最后的”小说《中世纪》,因为我随时可能接到征召令被迫中断写作。

我的小说《中世纪》,是从我向保田与重郎请教有关谣曲的文体时,即念念不忘地要写的一部充满着末日美学的作品。当时,我参加大学的军务劳动,前往中岛飞机场时仍没停笔。之后,作品中所用的宴曲和青年们的名字等,经由中世纪的专家多田侑史的建议有所改订,因此与初稿有两三处不同。

承蒙中河与一的引介,《中世纪》在《文艺世纪》杂志上连载,与此同时,幸得野田宇太郎的关照,我的短篇小说《猎人耶思盖》,也在《文艺》杂志上刊登,《现代》杂志又来约稿,我写了《菖蒲前》,在空袭猛烈期间,我的文学世界逐渐展开扩大。

一九四五年早春,征召令到来之际,我患了支气管炎而发高烧,后来被误诊为胸膜炎,旋即令我返乡。在征召令将到未到之际,我始终感受到一亿玉碎的局面必将到来,因此我将每篇作品都视为遗作来写。我于战争末期续写的《海角的故事》,正是其中的作品之一。这种气氛对我的心灵造成很大影响,现在,我之所以感到随时可能爆发核战争,或许是出于过去某个时期的情感体验而投射到未来的吧。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十七年,我却尚未有现实的感觉。如果说这是因为我太过于忧患,那亦是我的性格所致,没什么话可说。然而,明天可能因为空袭而毁灭。事实上,经历过空袭那种昨日存在的东西今天却消亡的时代,它给人的印象之强烈,仅凭十七年的时间是难以磨灭的。

战争期间,我始终以自己的感性支撑着。至今回想起来,似乎有些愚蠢,但在当时,这是无可奈何的生活方式。

2

话说回来,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去年,清水文雄老师于某文学全集的月报上发表了我寄给他的明信片。我在明信片上这样写道:一九四五年五月,我待在神奈川县高座郡的海军高座工厂,向老师报告说我在桌旁摆了《和泉式部日记》、《上田秋成全集》、《古事记》、《日本歌谣选集》、《室町时代小说集》、泉镜花的小说等五六册。另外,还以谣曲的文言书信体翻译了叶芝的独幕剧。

这种事情我不可能造假,或许真的翻译了,可我完全没这个印象。倘若真的翻译了的话,大概是那篇《在鹰泉》吧。以当时或现在我的语言能力来说,我的译文必定很拙劣,可能就半途而废了。

仅此一例,也足以说明叶芝和战争末期的时代不是简单的结合,我并非要把不能连接的东西努力去把它们结合起来,而可能是我拼命地想要舍弃当时的现实,我身旁已经没有文学的交际活动,因此尽可能投注于小小的孤独之美的趣味吧。

我总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分外地珍惜生命,每次警报声响起,胆大的战友仍照睡不误,我却抱着刚落笔的文稿,躲进了潮湿的防空洞里。我从防空洞口探出去,远方遭受到空袭的城市景象美极了。火焰在高座郡夜间的平原上映现出各种色彩,我宛如在观赏远方那如壮烈的死与毁灭的盛宴般的篝火。

3

战争结束后,我回到拉迪盖的文学起点,写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盗贼》,这部作品后来使得川端康成苦恼不已。一九四六年正月,我初次拜访川端康成时,随身带去的稿件是《中世纪》与《香烟》。由于《文艺世纪》已经停刊,因此当时只有《中世纪》的开头部分排版而已。

我为什么有勇气拜访川端先生,至今已记不大清楚;对于不持介绍函即不敢拜访著名作家的我而言,表现出如此蛮勇,必定是基于某种鼓舞力量促成的。我听说川端先生读过我的《繁花盛开的森林》和《文艺世纪》刊载的《中世纪》,并向别人称赞此作,这番话的确成了我心中最大的依靠。

当时,川端先生租住在位于镰仓大塔宫后的房子,房子为薄原有明所有,他等于与房东同住。在没有公共汽车的时代,我只好从电车车站步行前往,一走进客厅,那里已坐满了访客,那时川端先生主持镰仓文库,并创办了《人间》杂志。之前,我只知道过着单调的学校与家庭生活,这时才初次接触到文坛旺盛的活力。

新出版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要求重印川端先生旧作的出版社蜂拥而至,此外,我还看到了川崎长太郎和石冢友二等。对文坛陌生的我而言,当我看到川崎先生穿着长筒胶靴蹒跚回家的身影,还以为他是个卖鱼郎呢。

一九六三年的今天,川端先生一如往常坐在正中央,他的表情极为平静,没有任何变化,默然端坐在那里。

不久,传来了好消息,承蒙川端康成的推荐,我的小说《香烟》刊登在《人间》杂志上。我立即赶往了镰仓向他致谢。至今,我对此事仍记忆犹新,毕竟那是我的作品首度被介绍到战后正统的文坛上。

的确,那时也传出要刊登《中世纪》的消息,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双重喜悦。为了再斟酌《中世纪》的文稿,我要求暂时退还给我,当我把它放在膝上翻阅,恰巧久米正雄访。在川端先生的引荐下,久米正雄从我手中接过稿子,快速地翻阅起来,他只读最后的一行,我记得他如此说道:“归思方悠悠。嗯,很有学问啊!”

4

或许约莫在这个时期,我和太宰治有过短暂的会面,无疑,这件事情必须记录下来。

尽管在战争时期,我的交游并不广泛,但战后倒有几个文学上的朋友。

太宰治是在战后第二年,即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来到东京的,他发表了很多著名的短篇之后,其小说《斜阳》一九四七年夏天开始在《新潮》杂志上连载。在这之前,我在旧书店找过他的《虚构的惶惑》,读过其三部曲和《鄙俗的青年》,但阅读太宰治的作品,或许是我最糟糕的选择。那些自我戏剧化的描写使我反感,作品中散发的文坛意识和负笈上京的乡下青年的野心,令我无法接受。

当然,我承认他那罕见的文学才华,或者是出于我的爱憎因素,他也是令我生理上反感的作家,因为他是刻意把我欲隐藏的部分暴露出来的那种类型的作家。

我周围的青年们,对太宰治狂热推崇,至《斜阳》发表时达到了顶点。为此,我变得愈发固执,公开表示我讨厌太宰治的作品。

来这里的路上,我始终在寻觅将心中想法一吐为快的机会,因为若不能把它说出来,此行便毫无意义,自己也将丧失在文学上的立足之地。

然而,惭愧的是,我却以笨拙、欲言又止的口气说了出来。也就是说,我当着太宰治的面这样说道:

“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

在那瞬间,太宰猛然地凝视着我,身子往后退了一下,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不过,他立即侧身转向龟井那边,自言自语地说:

“你即使这样说,可你终究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嘛,对不对?你还是喜欢的呀。”

于是,我对太宰治的记忆到此为止。或许这跟我尴尬地匆促辞别有关吧。就这样,太宰治的面孔从“二战”后的黑暗深处突然贴近我的面前,旋即又退到暗黑之中。他那张沮丧的、犹如受难基督一样的、所有意义上的“典型的”面孔,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消失而去了。

步步清风摘自《杭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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