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2016-06-18
1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临的迹象。整整过了一冬的北风,已经从天涯返回。看着旷野,我有一种庄稼满地的幻觉。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我感到肢体在伸张,血液在涌动。我想大声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土地。
2
捕鸟人天不亮就动身,鸟群天亮开始飞翔。捕鸟人来到一片果园,他支起三张大网,呈三角状。一棵果树被围在里面。捕鸟人将带来的鸟笼,挂在这棵树上,然后隐在一旁。捕鸟人称笼鸟为“游子”,它们的作用是呼喊。游子在笼里不懈地转动,每当鸟群从空中飞过,它们便急切地扑翅呼应。它们凄怆的悲鸣,使飞翔的鸟群回转。一些鸟撞到网上,一些鸟落在网外的树上,稍后依然扑向鸟笼。鸟像树叶一般,坠满网片。
丰子恺先生把诱引羊群走向屠场的老羊,称作“羊奸”。我不称这些圈子为“鸟奸”,人类制造的任何词语,都仅在它自己身上适用。
3
平常,我们有“北上”和“南下”的说法。向北行走,背离光明,称作向上,向南行走,接光明,称作向下。不知这种上下之分依据是什么而定(纬度或地势?)。在大地上放行时,我们的确有这种内心感觉。像世间称做官为上,还民为下一样。
4
麻雀和喜鹊,是北方常见的留鸟。它们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动。民间有“家雀跟着夜猫子飞”的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鸟盲目追随大鸟的现象。我留意过麻雀尾随喜鹊的情形,并由此发现了鸟类的两种飞翔方式,它们具有代表性。喜鹊飞翔姿态镇定、从容,两翼像树木摇动的叶子,体现在各种基础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们的飞法类似蛙泳,身体总是朝前一耸一耸的,并随时可能转向。
这便是小鸟和大鸟的区别。
5
一次,我穿越田野,一群农妇,蹲在田里薅苗。在我凝神等待远处布谷鸟再次啼叫时,我听到了两个农妇的简短对话:
农妇甲:“几点了?”
农妇乙:“该走了,十二点多了。”
农妇甲:“十二点了,孩子都放学了,还没做饭呢。”
无意听到的两句很普通的对话,竟震撼了我。认识词易,比如“母爱”或“使命”,便要完全懂它们的意义难。原因在于我们不常遇到隐在这些词后面的,能充分体现这些词涵义的事物本身;在于我们正日渐远离原初意义上的“生活”。我想起曾在美术馆看过的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画展,前言有画家这样段话,我极赞同:“美的最主要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特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
6
栗树大都生在山里。秋天,山民爬上山坡,收获栗实。他们先将树下杂草钊除干净。然后环树独出刨出一道道沟垄。为防敲下的栗实四处滚动。栗实包在毛森森的壳里,像蜷缩一团的幼小刺猬。栗实成熟时,它们黄绿色壳斗便绽开缝隙,露出乌亮的栗核。如果没有人采集,栗树会和所有的植物一样,将自己漂亮的孩子自行还给大地。
7
进入冬天,便怀念雪。一个冬天,迎来几场大雪,本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如今已成为一种奢求(谁剥夺了我们这个天定的权利?)。冬天没有雪,就像土地上没有庄稼,森林里没有鸟儿。雪意外地下起来时,人间一征喜悦。雪赋予大地神性;雪驱散了那些平日隐匿于人们体内,禁锢与吞噬着人们灵性的东西。我看到大人带着孩子在旷地上堆雪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这同样进行着许多欢乐的与雪有关的事情。
可以没有风,没有雨,但不可以没有雪。在人类美好愿望中发生的事情,都是围绕雪进行的。
(杨依珊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大地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