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奥斯维辛灵魂的代言人——2002年诺贝尔
2016-06-17
2016年3月31日,匈牙利犹太作家、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尔泰斯·伊姆雷在患多年帕金森综合征后去世,享年86岁。凯尔泰斯一生经历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匈牙利的共产主义时代和改革时代,他的写作一辈子都围绕集中营一个题材。在他看来,只要有人类存在,奥斯维辛就永远不会离开,他因此被称为奥斯维辛的灵魂代言人。《船夫日记》是他在我国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之一,本期我们节选其中的一部分,以飨读者。
别人眼中的作者和他的书:
@原然:妈呀,我第一次见识到这样一本书能把这混沌的世界看得如此客观冷峻,甚至超乎了人的局限。吓死了,看得冷汗直冒。
@SalvadorCrusoe:其实,你完全没必要区分他的小说和哲学笔记的不同。我们在里面可以读到思想、小说创作、阅读笔记等。
@斑斓的花:看得出凯尔泰斯·伊姆雷极其赞赏加缪,书中大量引用了他的言语。所以,我决定购买加缪的书拜读。好的作者,总是可以带我们进入更为广阔的世界。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表彰他对脆弱的个人在对抗强大的野蛮强权时痛苦经历的深刻刻画,以及他独特的自传体文学风格。
凯尔泰斯作品译者余泽民:凯尔泰斯不是走红的诺奖作家,但他是一个“选得对”的作家,诺奖选10个作家,只要能有一个像凯尔泰斯那样的作家,就是有意义的。
《世界文学》主编高兴:凯尔泰斯是从集中营走出来的作家,但他其实有很多作品是在德国完成的,还受到了德国文学的基金支持。可见德国这个民族还是很严肃地进行自我解剖和反思。
关于作者
凯尔泰斯·伊姆雷,1929年出生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一个犹太人家庭。1944年被关进了德国纳粹分子设在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后来又被转移到德国境内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1945年获得解救。他曾在报社工作,主要翻译德国作家的作品,这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1975年,他的处女作《命运无常》经过十年周折才得以出版。后来相继出版小说《寻踪者》《侦探故事》《惨败》《英国旗》,日记体文集《船夫日记》《另一个人》等。
关于《船夫日记》
《船夫日记》于1992年出版,是凯尔泰斯自1961年至1991年所写下的日记。与一般记录日常琐事的日记不同的是,这本历时三十年的日记是凯尔泰斯对自己平日所进行的、近乎偏执狂的思考的哲学性表述和文学性记录,凯尔泰斯用客观的眼睛,详细记录了日常生活中散落的思维碎片。
作者轶事
一、上帝给了笨小孩一个作家梦想
凯尔泰斯·伊姆雷从小就呆笨,学什么也不行,同学都喊他“木头”,他自己也默认。除九岁以前因遵守纪律,老师奖励了一枚玩具螺丝钉,以后再也没有得过什么奖励。
十二岁那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国王为他颁奖,因为他的作品被评上了诺贝尔奖,他把这个梦告诉了妈妈。妈妈说:“我听说上帝把一个不可能的梦放在谁心中,就是真心想帮谁完成。”
他信以为真,他想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世界那么大,为什么上帝会将这么美好的梦托付给我,我不能辜负上帝的期望,他真的喜欢上了写作,并在床头写下:“倘若我经得起考验,上帝会帮助我。”他怀着这样的信念开始了写作生涯。
三年过去了,上帝没有来,三年又过去了,上帝还没有来,他坚持不停地写作,终于写出了一部《命运无常》,接着又写出了一系列作品,就在他不再关心上帝是否会来帮助他的时候,瑞典皇家文学院宣布: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匈牙利作家凯尔斯泰·伊姆雷,他听后大吃一惊,这正是他的名字。(王玮)
二、获奖前真的很冷
凯尔斯泰·伊姆雷在获诺奖之前,他的九部书在匈牙利总印数只有几千册。有一个真实的笑话,匈牙利读者听到凯尔泰斯获奖的消息,立即跑到书店里抢购,结果另一位与他同姓的作家凯尔泰斯·阿考什的作品也被抢购一空。顺便提一句,匈牙利人跟中国人一样,姓在先,名在后,“凯尔泰斯”这个姓在匈牙利语里是“园艺师”的意思,是一个地道的匈族人的姓。凯尔泰斯是犹太裔,他的祖先肯定不姓这个,一定是他的哪辈祖先为了让自己“匈牙利化”而改成的,并且据凯尔泰斯回忆,他生在一个已经不信犹太教、不说希伯来语的犹太家庭,但是,几代人的这些努力并没能让后代逃避被迫害的厄运。凯尔泰斯虽然从集中营里幸存,但他的父亲并没能活着回来。(余泽民)
三、作家自述
有一天,我收到一个大大的棕色信封,这是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纪念馆馆长沃克哈德·克尼格博士寄来的。在信封中,我看到了标记着1945年2月18日这个日期的有关集中营犯人的一张日志复印件。在德语“死亡”的这一栏中写着——64921号犯人,凯尔泰斯·伊姆雷,生于1927年,犹太人,工厂工人。这里面其实有两项错误的记录,即我的出生年份和我的职业。当时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进行造册登记的时候,为了不被划为儿童的范围,我将年龄多说了两岁;而之所以说自己是工厂工人,是为了证明我比学生更为有用处。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因此我才能活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要将从这个孩子的死亡之中而诞生出的作品奉献给数百万死去的人和那些还铭记着这些死者的人们。我思考奥斯维辛时——或许这是一种矛盾的方法——我想到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摘自凯尔泰斯2002年12月7日在瑞典科学院的获奖演说)
《船夫日记》金句
1.我之所以写小说,是为了寻找更加锐利的苦痛。
2.诚实的人即使在说谎的时候也很诚实:诚实地说谎。
3.只管往前走,永远别回头,死亡就在前边——看哪,你是自由的。
《船夫日记》(节选)一:
1963年7月。
我在德国逗留了两周。我去了布痕瓦尔德和蔡茨,去了那里的工厂。我辨认出了那条沙土路。路上,有一位身穿工人制服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走过,他仔细打量着我。大概我看上去像外地人。这条路比我记忆中的那一条要窄一些。工厂向我致意:高大的冷冻塔发出咳嗽样的声响。虽然这种声音我已经久违了,但还是马上听了出来,而且唤起了何种的回忆!我觉得(甚至几乎相信),我找到了蔡茨集中营的旧址。旧址上兴建了一座国有农场和一个很大的牛栏。我并没有感受到故地重游的重大瞬间。时间,这相当久远的时间,正像普鲁斯特大师所言:“事实上,我所熟悉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他还说:“很遗憾,这些房子、林荫道和街巷,就跟岁月一样倏然流逝。”
在人的生命里,最终会有一个瞬间降临——就在这一刻,我们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突然释放出自己的能量;就从这一刻起,我们可以依靠自己,而且,我们就在这一刻诞生。
素材运用:写下,即永恒。这些思想的碎片,看似零散,实际隐含着作者深沉的思索。作为集中营幸存者,凯尔泰斯当然可以洞悉自己的不幸,作为一个时刻都能发现幸福、在强权前安于生活的知识分子,他同样可以洞悉自己的悲观,只是他始终平静。
《船夫日记》(节选)二:
1971年4月。
我必须着手处理那些已经查阅和可以查阅的资料。这些资料非但不能避开,而且还要必须对它们严格守职:装入车厢,沿途押解,到达奥斯维辛,选择分组,洗澡和更衣——所有这些是一系列必不可少的基本要素,准确地说,就像中世纪描写基督受难的戏剧中记述的、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中信徒们恪守的职责一样。……
整个上午都在核查地图。我开始弄清:站台上标为“右侧的”和对负责将苦役犯分组的军官来说位于“右侧的”,从我的视角来看都是“左侧的”。借助于放大镜,我发现了那些到站犯人的照片。微笑,开朗,自信。是啊,这些人即使置身于极权统治的处境下,仍旧执着地生存,实际上是执着于对极权统治的维护:这就是管制的简单诀窍。
1973年8月。
我听到有人说我写“这个话题”已经太迟,已经不合时宜……然而近来,我再次震惊地意识到,其实任何东西都引不起我真正的兴趣,唯有“奥斯维辛的神话”:只要我想构思一部新的小说,总会想到奥斯维辛。无论我在思考什么,总要思考奥斯维辛。我是奥斯维辛灵魂的代言人。奥斯维辛从我的心底述说。对欧洲人来说,奥斯维辛以及那些与之相关的东西是自基督受难之后的最大重创,尽管可能需要几十年或者几个世纪,人们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
执法者们不会为被挫败的人类的叹息而痛苦。就好像在行刑室内播放音乐唱片,为的是压盖住受刑者的嘶嚎,借此用所谓“人文主义文学的丑陋喧嚣”掩盖真理的沉闷嘈杂。
假如上帝死了,谁将笑到最后?
素材解读:“永远的流亡者,世界的异乡人。”当人们已经淡忘那段痛苦,认为它不合时宜的时候,凯尔泰斯却依然在思索,苦苦探求其人性根源。他并没有像其他类似经历的人一样沉湎于痛苦,而是客观地让我们看到了另一面。照片上犯人的“微笑,开朗,自信”,被他小心地放进《命运无常》里,写成了犯人将逃避抓捕当作捉迷藏游戏的乐观。
赏析
凯尔泰斯:作为集中营的幸存者,他始终冷静 □叶克飞
在凯尔泰斯·伊姆雷的作品中,除了奥斯维辛四部曲之外,我最喜欢的是《船夫日记》。
这真的是一部日记,从1961年到1991年,三十年间的日记零星散布,并无主题。“船夫”是一个象征,意味着凯尔泰斯·伊姆雷的时空之旅。他并不是第一位以船夫自况的作家,福楼拜的《三故事》和黑塞的《悉达多》里也都出现过。
与其他作品别无二致的是情绪,睿智如他,历经苦难仍内心平和,并以旁观者的心态静观自己的命运。他苦苦追索人生的终极意义,甚至不惜为之进行偏执狂般的思考。他大量引用歌德、叔本华、尼采、卡夫卡、加缪和伯恩哈德等人的观点,并与这些先哲对话。曾经在生死边缘徘徊过的他,对生死问题早已看得透彻,所以他说:“对我来说,最适当的自杀——看起来——就是生活。”那些家国之痛,也仅仅化作一句毫无归属感的“我的国家,就是流亡”。
尽管曾置身于德国人的残酷压制下,但凯尔泰斯·伊姆雷始终与同时代的匈牙利知识分子一样,受德国文化影响极大。在这本书里,与之对话的先哲们多来自德语区。如1980年6月21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里散发着霉味儿。”在《惨败》里,老人在陋室中沉思,然后从书架上取下这本歌德的《诗与真》。命运就是这般吊诡,德国文化滋养着一代匈牙利乃至中欧的知识分子,可德国政治却一度是这个地区里最不安全的因素。
像这种将日记与文学创作相连的情况,在《船夫日记》里随处可以找到。或者说,读完《船夫日记》,就能了解凯尔泰斯·伊姆雷的创作脉络和思想历程,也能了解时代的变迁,包括人类的堕落沉沦和自我救赎。
《船夫日记》有着一个异常冷静,并在我眼里堪称伟大的开头。他这样写道——
“1961年。我开始写小说一年了。
我必须抛弃一切。
我踩着松软的落叶在公园里漫步。深层的草还是绿色的,上面覆盖着黄色的败叶,其他那些挂在周围橡树上的枯叶,就像无数只沮丧的手低垂着。我感觉到:如果我对自己有足够的耐心,奇迹将会发生。”
也许,奇迹就是凯尔泰斯·伊姆雷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却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冷静观察与思考吧?外部环境的变化对于他来说似乎不具有特殊意义,正如他不喜欢在小说里掺加大时代元素那样。即使是在东欧剧变前夕,他仍然没有将社会变革当成日记中的主体。在他看来,“将要逝去的东西要比永恒真实的东西更为深刻”。
他认为,这种对人类终极意义的探寻,是无数人曾经的努力方向,我不能说凯尔泰斯·伊姆雷窥其全豹,但起码经历帮助了他。他了解人生,了解善恶,了解人性与极权,也了解人类所有美好的或忧伤的情感:“我们的爱,就像一个满面笑容、张着胳膊奔跑的聋哑孩子,慢慢地,他的嘴角弯成了哭的模样,因为没人能理解他,因为没有找到自己奔跑的目标。”
多么伤感,但并非无人能够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