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宝
2016-06-17乔正芳
乔正芳
十年前,三娘走的时候,三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没下地。
之后,他便足不出户,一心一意地守着那座小小的院落和屋后的两亩自留地。
村里的人越来越稀了。有本事有门路出去的都走了。三爹依然守着他的老宅子。
村庄越来越寥落了,剩下的几户都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了。三爹依然守着他的老房子。
大哥说:“爹,进城吧,我们兄妹几个又不是养不起你。”
二哥说:“爹,进城吧,闲着没事帮我去厂里看看大门。”
小妹说:“爹,进城吧,出来遛弯时顺带替我接接孩子。”
三爹低头不语,烟袋锅子抽得叭叭响,半天才硬邦邦抛出两句话:“不去,哪儿都不去!我就守在这里,守到死!”
字字如石子,掷地有声,落地有坑。
这里有什么好守的呢?兄妹仨不约而同环视四周,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人高的土墙一片狼藉,墙头长出了两株荒草,招摇着过往的凉风。倒是院子里外打扫得还算干净,门前那株老槐树仍在,那布满青苔的水井仍在,过去娘常用的那盘老磨被爹重新收拾了,挪到了院里的西窗下,静静兀立着,似在沉思,似在追忆那些遥远的岁月……
兄妹仨叹口气,摇摇头,各自走了。
三爹年少时家境殷实,土改中被划成了富农。三爹的爹后半辈子在人前从没敢直起过腰来,连带三爹也跟着遭了不少罪。年轻的三爹一怒之下逃出村子闯了关东,扔下过门仅五年的三娘和三个年幼的孩子。
三娘那时正值妙龄芳华,虽说缺吃少穿,却依然掩不住天生的灵秀俊俏,惹得村里几个光棍男人没少动歪心思。
半夜围着房子吹口哨,爬墙头,敲窗子,甚至往院子里扔石头。
三娘却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誓为三爹守身如玉。她将门户关得严严实实,老母鸡般死死守护着三间飘摇的老房子,守护着三个惶恐不安的孩子。
有人说,三娘貌美如花,当初什么样的婆家找不到,非要顶着富农的帽子嫁给三爹,说不定就是图了三爹家的财富。
有人说:“当年挨斗前,他老公公把家里的金银财宝都埋到地下了,足足十几坛子哪。”还有人说:“三爹临离家的那个夜晚,亲耳听到他家院里咚咚的刨地声,肯定是将宝贝挖出来一些,带着路上做盘缠。”
闲话越传越真,言之凿凿。终于引起了村委会的重视。于是村里重新规划调整了社员的自留地,将三娘家房前屋后的三亩宅基地全部换给了生产队。十几个壮劳力挥动铁锹和锄头,不分昼夜,寸寸泥土深挖了三四尺,粒粒土坷垃细捻了两三遍,可就是不见金银财宝的半缕影子。
财宝到底藏在哪里呢?挖红了眼的村人将眼睛盯住了三娘家的三间破瓦房。可总不能把人家的房子给扒了吧?
三娘这一守就守了二十五年。等她五十岁感觉大限已至,人消瘦虚弱得不行了时,失去联系几十年的三爹却奇迹般地回来了。
三爹满面沧桑,地瓜沟似的皱纹深深地刻进了额头嘴角,曾经英俊的脸颊上添了一道明显的疤痕。
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子女直愣愣地看着他,谁也不开口。
老两口四目相对,感慨万千。三娘抖颤着两只鸡爪似的手,细细抚摸着三爹印有疤痕的老脸,泪水扑簌簌落下。
看着未老先衰头发花白的三娘,三爹扑通一声跪下了。分散半生的夫妻俩抱头痛哭。
可团聚的日子没过两个月,三娘曾经如花的生命就凋谢了。
临走的那些天,三爹时刻陪在三娘床前,说不完的悄悄话,叙不完的往日情。
看三娘快咽气了,大哥终于憋不住,闷头问了一句:“娘,人家都说咱家地下藏着宝,到底是真是假呀?”
三娘虚弱地望了眼三爹,蜡黄的脸上泛出一点儿红晕,竟像个小媳妇般羞涩地笑了笑。
三娘下葬了,她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宝藏的秘密就锁在了三爹一个人的心里。
三爹将三娘年轻时候的相片供在正屋里,每到饭时和夜晚,便对着三娘的遗像嘀嘀咕咕、喃喃碎语。那样自然亲切,好像三娘还活着一般。
村里人说,他年轻时就在外闯荡,心早野了。老了老了却死死守着那么个破败的房子,说不定就是看护宝贝呢!
于是传说愈演愈烈,竟招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多亏三爹半辈子独闯关东练下的好武艺,挥动铁锹竟把两个小贼子砍得满地求饶,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深更半夜登门造访了。
可三爹毕竟老了,耗尽的油灯撑不了几时了。一场风寒引起的脑血栓彻底让三爹失去了行动和说话的能力。
兄妹仨轮流伺候了两个多月后,三爹就轻松地闭上眼睛,去和三娘团聚了。
送走三爹,兄妹仨坐在屋子里合计,困扰了兄妹们半辈子的地下宝藏,总该见天露面了。经过几轮磋商,三兄妹一致通过,宝藏必须挖出来,三个人均分。
一不做二不休,兄妹们请来了四五个平时比较和睦的乡邻,三个人亲自监督,拆掉老房扒掉院墙,掘地三四尺,一点点细细搜索起来。
寸寸泥土带着淡淡的热气翻卷着,如打开了过往的日子。
挖到三娘的床下三尺半时,一个粗陶瓷罐露了出来。兄妹仨瞪大了眼,三颗心激动地怦怦怦要跳出了嗓子眼。
大哥哆嗦着双手谨慎地把陶瓷罐抱上来。加固密封的红绸子已经腐烂了,如段段陈年的心事,而最上面的陶瓷盖子却严严实实地封锁着里面的秘密。
兄妹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开启,一对老式银戒指赫然在目。
戒指年久变色了,锈迹斑斑,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一只写着:生死相依;一只写着:不离不弃。
兄妹仨面面相觑,空气凝固了一般。
突然,妹妹哇的一声喊了出来:“娘呀爹呀!”两个哥哥撑不住,也跟着放开嗓门大哭起来。
哭声悲凉,飘出很远。
选自《小说月刊》20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