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三厘米的思念
2016-06-17丁菡
丁菡
我不相信宿命,但我依赖感觉。
我看了很多书,那些融入轮回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敲击我的大脑,我努力从这些情节里挤压出许多看似有理的规律,却始终无法参透关于你的未来。
傅颖,是个不曾散去温度的烙印,随时都能点燃我回忆过往的热忱。很多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飘散如烟,又聚成云朵,终日悬浮在那栋教学楼的顶端,以至于我一抬头,就听见许多来自远方的嬉闹和哭笑声。
关于你,除了把那些还幸存在脑海里的记忆记录下来,我别无选择。
No.1
故事的开头还是在那间半旧的教室里,漆黑的黑板一角,暗暗地印出几个斑驳的名字;讲台上堆着用五颜六色的书壳包着的练习册,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红色对勾和大叉;铺着大理石砖的地上总有几块始终擦不掉的口香糖痕迹……
新学期开学,正是这座城市酷热渐消的时节,刚做完清洁的教室散发着强烈的潮湿气味。我就在这时遇见了她。
她扎着很短的双马尾,穿一件绿T恤,径直走到我前桌,坐了下来。她在班上不是让人惊艳的角色,加上年幼时莫名的羞涩,我们在最近的距离端坐,缄默,听讲台上的班主任滔滔不绝地讲着。
第一节课后,我和新同桌已经从包书纸、文具盒谈到了家庭地址,却始终没有伸出头探到前排和那个习惯抿嘴和倔强观望的女孩说话。
直到老师发下一叠表单,让我们填上姓名和家庭住址、家长的联系方式。几分钟之后,后排的男生把一叠已经填好的表单递给我,我接过来,把自己的那张夹在中间,然后轻轻拍了拍前排女生的肩膀:“喂,同学,传一下……同学,传一下!”
我的手劲儿越来越大,而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奋笔疾书。
被无视的愤怒烧红了我的脸,我“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步跨到了她的身旁,“啪”的一声把那叠表单拍在了她的桌面上。她有些惊恐地抬头看着我,我才发现她有一双非常大而明亮的眼睛。
“你怎么不理人?你还没有填好吗?这么慢?”我埋怨道。
“你急什么?”她皱了皱眉头。
在不算激烈的争吵中,“傅颖”这两个被写得圆滚滚的字映入我的眼帘,我的愤怒在那一刻消失无踪,演变成一阵又一阵不可抑制的笑声。
我从那叠表单里抽出了我的那张,递给她,说:“你看。”
她用笔戳了戳“于小玉”这三个字,然后说:“太不公平了!我一个字比你三个字的笔画都多!”
我“哈哈哈”地笑趴在了她的课桌旁边。
我们就以这样稚气而曲折的方式,在那个五十多人的小学班级里记住了彼此的名字。
No.2
课桌和课桌间的缝隙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所有自然的、人为的分割线都会开出故事的花朵。而我,喜欢前后桌的距离,比同桌远,比同组近。
傅颖成为我喜欢的前桌之一,因为我们争吵后总会狂笑到无法抑制。
争吵来源于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一条线。
那天上数学课,我忘了将黑色签字笔的笔盖盖上,而是让它以笔尖朝外的方式躺在桌子边缘,像一门静卧的大炮,对准了傅颖的后背。起先,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直到傅颖向后靠过来,笔尖已经接触到她雪白的校服时,我才惊慌失措地抓住笔想要将它拿开,谁知仓皇中却将傅颖校服上的一个黑点延伸成了一条流畅的黑线。
傅颖转过头,正看见我手握“大炮”,盯着她的后背,满脸尴尬。我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但她已经认定我是故意为之。
我俩的争吵在下课铃拉响、老师走出教室的一瞬间被引爆。
我抬着下巴大义凛然地说:“既然是我画了你一条,那你也画我一条好了,咱们就扯平了,怎么样!”
她立马答应。
我很果断地转过身,把雪白的校服后背留给她。
“你画好了没有啊?”
“没有,你别急。”
“你磨蹭什么呢?又没叫你写名字,一条线你还要画多久?”
迟迟不见傅颖动手,我忍不住回头,却见她已经脱下了自己的校服,握着尺子在量那条黑线的长度。
我哈哈大笑起来,顿时觉得趣味无穷,也赶紧脱下校服,放在她的校服旁,看她用尺子比对着小心翼翼地画着。
她还向我埋怨说我画的这条线粗细不均,不好模仿。
最后,我穿上那件画着一条五点三厘米长黑线的校服,和她在课间休息时笑成了两个傻子。
No.3
我那时候真的想过,我和傅颖会好一辈子。尽管我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可事实上,友谊的崩溃往往发生在一瞬间。
那是个很平静的夜晚,我和傅颖在一个组做清洁。我负责拖地,她负责清扫教室里的垃圾。
“傅颖,你要去倒垃圾吗?”我偏着头问她。
“嗯。”她转过头回答道,“等我倒完垃圾回来咱们就回家好不好?现在已经很晚了。”
“好哇,我都已经做完了!”说着我用拖把把最后一块干地面填成了湿漉漉的暗色。
我背着书包在教室里等她,没想到她很快就回来了。这让我多少有些吃惊,因为倒垃圾的地方离我们班教室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我问她为什么回来得这么快。她神色有些异样地说自己是跑着去的,说完就背上书包,急匆匆地走出了教室。我赶紧追出去,跟上了她的步伐。
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到了家门口头也不回就进去了。
我有些纳闷,但并没有想太多。那时候的我心很轻,觉得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去怀疑和困惑许久的事。
可事实上,我应该留意到事情不对劲,应该问问傅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然第二天知道真相后,我也不会那么震惊和恼怒。
我以为那又是极为平常的一天,直到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我叫到了讲台上。
班主任问我:“你为什么要把垃圾倒在四班的门口?”
当时我一下子就蒙了,回过神来后,赶紧解释说:“昨天根本不是我去倒的垃圾,是傅颖。”
班主任却黑着脸说:“四班的老师都抓到你了,她还说你亲口承认自己叫于小玉。好了,以后别这样了,也不要冤枉其他同学,你下去吧。”
我已经不太记得清那天我是怎样挨到放学的,只记得我和傅颖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不理睬她自然是出于愤怒,而她竟然也没有向我道歉或是向我解释些什么。我想她一定是在假装,假装她才是被冤枉的那一个,而我则是那个因为恐惧而冤枉朋友的人。
正因为这样,我也没法再和她好好相处了。校服上那条曾给我带来过快乐的五点三厘米长的黑线也让我觉得可笑,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她是这样一个狠毒无情的人呢?我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呢?
我就这样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和她沉默地对峙着,后来随着一次大范围的座位调整,我们俩终于彻底疏远了。
事实上,女生和男生的友谊观有着极大的不同,这一点从朋友的数量上就可以看出来。男生总是成群结队地玩耍,而女生的好朋友一般只有两三个人。所以和傅颖疏远以后,我很快又有了一个新朋友,我觉得她和傅颖完全不同,不但脾气极好,心地也很善良,几乎所有的麻烦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和我的新朋友亲密到让班上所有人都羡慕的程度,而傅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成绩中等,在班里毫无存在感,渐渐地,似乎连我都已将她遗忘了。
这样的遗忘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
No.4
如果你待在一个小地方,你会发现你所处的世界是那么小,小得仿佛每个人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你的英语老师是你的远方亲戚,比如你的同班同学是你父母同学的孩子,比如你升上高中后会发现隔壁班有个你的小学同学。
而傅颖就是那个我升上高中后出现在隔壁班的我的小学同学。
我以为毕业后再也不会见到她,但是命运很神奇,在帮老师整理年级试卷时我发现了她的名字,那个把自己名字写得圆滚滚的女孩,又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
那时其实我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怨气。我想明白了,那件事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因为恐惧,在最慌乱的时候选择了最拙劣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我想我会像一个很宽容的朋友一样,摸摸她的头说:“别怕,有我在呢。”
可能这样的剧情有点狗血,但这一定是安慰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孩最温暖的方式。当然,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当时的做法不对,我只是在那个时候做出了最正常的反应。
时隔多年,虽然时间消弭了我心中的块垒,却也在无形之中在我和傅颖之间竖起了一道墙。我想,如果我俩再次相遇,那场面一定会异常尴尬。
事实上,真正的相遇来得猝不及防。
一个周五,我和傅颖相遇在放学的路上。发现迎面而来的人是我后,她朝我笑了笑。
这种久别后的重逢本应是异常温馨的,但我心里却慌乱得不知所措。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她,我感觉我们像行走在不同的时间轨道上。我穿着T恤、牛仔裤,马尾辫扫着背上背着的那个黑白相间的书包,书包里是沉甸甸的课本和我喜欢的笔;而她一头卷发,穿着短裙,手上拿着一个小皮包,里面装着的应该是镜子和口红。
我俩的对话停留在询问对方班级的层面,我知道我和她的心里都在发酵着很多不可名状的情绪。但无论是嫉妒、失望、傲慢还是悲愁,最后都凝成了一个结论:我俩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了。
后来,我开始有意避开她。毕竟在十五六岁这个年纪,我们俩已开始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那时候的午休,当我安静地趴在课桌上时,时常会想起那个五点三厘米的故事。我在想她会不会也正趴在课桌上,然后在某个瞬间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小时光。
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被即将到来的高考打破,我进入到让人忙到癫狂的“高三时间”,于是傅颖也被我再次遗忘。只是有一天,我听一位同学说,傅颖拉直了头发,束上了马尾,穿上了牛仔裤和板鞋,但我没有再碰到过她,哪怕她就在隔壁班。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外地上大学,彻底和傅颖失去了联系。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想她在哪里读书,或者已经在哪里上班。我始终无法彻底脱离和她的关系。这种状态很像秋天挂在天边的絮云,宽阔的蓝色忧郁里有着纯白色的思念。
我试图通过曾经的同学、朋友去打探她的消息,但始终一无所获。有段时间我曾为此烦恼,但后来发现,其实大可不必。当你认真回首自己的过往时光时,会发现所有的朋友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可能停留在初中的课桌旁,可能停留在高中食堂的饭桌上,也可能停留在小学校服上一条五点三厘米的黑线里。虽然他们无法走上前来拉住你的手,但是你一旦回头,他们的笑脸就永远在你背后。
亲爱的傅颖,我祝你永远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