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玉门往事:住在北门

2016-06-16紫凌儿

飞天 2016年6期
关键词:菜窖北门

紫凌儿

春季的玉门并没有什么可喜的事,倒是沙尘和呼啸而过的风,接踵而来。路边的杨树叶子还没长开,那一抹柔嫩的浅绿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细白的灰。就在这个干燥的春天,某个刮着风的早上,我拎着一些简单的行李搬进了北门。

北门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马路把一面斜坡拦腰切为两半。马路以北,是排列散乱的房屋,这些房子完全是依地形而建,毫无规律可言。路南边的石墨厂紧邻,有一个破旧不起眼的小旅馆,一些不明身份的人,经常出现在那盏闪烁不定的霓虹灯下。

北门的小平房,面积大小不一,但都超不过40平米。屋内没有卫生间,也没有下水设备,房前屋后的间距小到只能容两个人并肩而行。我住的这排房子东头,裸露着两根粗大的供暖管线,包裹管线的石棉瓦和玻璃丝破损开裂,有的已经垂在半空,在朦胧夜色里看过去,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狰狞可怖。

北门的围墙差不多五米多高,墙内是炼厂的沥青车间,依次是焦化、裂化和其他一些不必一一细说的炼油生产车间。一墙之隔的厂区里正在热火朝天地筹建一套新的化工装置。铁器敲击或磨擦发出的声音伴着生产车间里沉闷而具有震动力的机器轰鸣,刺耳的噪音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在北门上空袅袅扩散、环绕。住在这里的人,家里常年都有擦拭不及的黑色粉尘,鼻子里充斥着各种化工原料混合的味道:汽油、沥青、石蜡、煤油、砼泵等呛人的气体弥漫在身体的每一根毛孔里。

这里不仅住着土生土长的本地市民、油田职工,还有做各种营生的外地人。开饭馆的、摆地摊的、卖菜的、经营歌舞厅的,以及那些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妖艳女子。也有一些建筑工人和单纯的打工者。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操着不同的方言,彼此互不相识,又有着点头之交。

一些住在北门的年轻职工,在厂区内工作,单位和家遥遥相望,却又有着一墙之隔。为了上下班不绕路,他们经常翻墙出入。天长日久,这里的院墙比其他地方低了一截,或许是谁趁着无人之际偷偷撬掉一些砖头,也未可知。这个豁口不仅给住在这里的工人带来方便,也给贼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工厂内的财物时有丢失,就连居民的一些私人物件也会不翼而飞。记得那个深夜里,一个黑衣人翻墙跳进我居住的院子,想撬门而入,听到屋内有人,那贼在仓皇逃窜之际还不忘顺手拿走晾在院子里的一条牛仔裤。这个事件至今想起来还令人胆寒……

这排房子的另一端,有一个废弃很久的偌大菜窖。这样的菜窖在北方城市并不少见。在那个物质匮乏、交通运输有限,果蔬紧缺的年代,人们一整个冬天的蔬菜供给,全靠这样的菜窖来储存、保鲜。而现在,菜窖棚顶上的油毡已经千疮百孔,虽未大面积塌陷,却已经是风雨飘摇了。菜窖四周还残留着被破坏的铁丝网,铁丝网上零星挂着随风晃悠的破塑料袋。菜窖前有片空地,杂乱的扔着木头、碎石、残砖,还有一些废弃的沥青块。墙根倒着一棵枯死的树,孩子们不厌其烦地整天在这里爬上爬下,树皮已经被磨得溜光。

北门的生活相当单调,一些熟识的家庭妇女,她们聚在一起打打麻将、扑克牌,或三五人蹲在门前说闲话。偶尔也会在菜窖后面的空地上打打羽毛球,以此来消遣无聊时光。

还经常看到一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女子出入北门,她们着装新奇而暴露,天生一副窈窕身姿,走路似风摆柳,给人一种道不尽的媚惑之感。她们所经之处,总会引起一些小小的骚动。女人们一边露出鄙夷的神情骂着骚货不要脸,一边又无比羡慕地议论她们的年轻貌美和引领时尚的着装打扮。男人们则冲着她们的背影尖叫,或吹起挑逗的口哨,以此来发泄自身的压抑和无奈。而那些漂亮女子们则是一副无所畏惧的姿态。

北门一年四季都是同一种颜色,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这里除了天空以外,全是土黄色。干旱缺水的西部,地上不长草已经是司空见惯,北门自然不会有例外。这里几乎看不到绿色,仅有的几棵杨树因干旱缺水,也是半死不活。

三三两两的流浪狗四处觅食,随地拉屎,路边的公厕臭气弥散。比猫还大的老鼠在垃圾堆和粪池之间堂而皇之地乱窜。每逢走夜路,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踩到障碍物:碎砖头、香蕉皮,或者其他废弃物,它们随时有可能将你绊倒。家属区附近,有个种蘑菇的小作坊,工人门把用过的菌包废料胡乱地堆放在路边,每次路过这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腻霉烂气味,令人生厌。

住在菜窖附近的人,嫌垃圾投放点太远,便把烂菜叶子、腐肉、剩饭等胡乱地倒在窖里或者干脆倒在菜窖棚顶破裂的窟窿边。夏天苍蝇乱飞,恶臭令人掩面。到了冬季,这些垃圾被冰冻住,白茫茫一片,难以清除。这些垃圾十天半个月才会有人来清理,或者有人投诉才会被清理一次。

天长日久,这口废弃的菜窖不仅堆满了垃圾,也堆积了人们的牢骚和自暴自弃的状态。当然,这绝不是一种美好的状态——让我难忘的就是这种无法容忍的恶性循环。有一次,一个四川口音的妇女把用过的卫生巾和粪便倒在了路边,惹怒了不小心踩上去的山东女人,她们用不同的方言扯开嗓子对骂,随即厮打起来。一些人围过来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或在一旁煽风点火,有人鼓励其中一方再狠毒勇敢一些,有人却在暗地里讥笑她们的愚蠢和粗鲁。可悲的是,却并没有谁上前制止这场恶斗。

倒垃圾的人并不因为被谩骂而有所收敛,只不过因为吵架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从光明正大转成偷偷摸摸。离菜窖近的几家人是直接受害者,他们自发联合起来监督,潜在暗处伺机逮证据。偶尔逮着一个,双方开始理论,彼此情绪激昂,很快转变成一场吵闹甚至械斗,直至筋疲力尽,才各自罢休。这儿的粗野无序和日益加剧的矛盾,使人们彼此都产生了深厚的敌意和隔阂。

后来的某一天,不知是谁,在一个纸箱子上用砖头压了一张寺庙里求来的符咒,符上面写了句至今不得其解的咒语,放在菜窖门口,还在纸壳上盖了一块红布。这个东西令人生畏,以至于我每次看见这个纸箱子,都感觉到毛骨悚然,说不出的恐惧笼罩在菜窖周围。

巧合的是,这期间,一个喜欢在墙边撒尿的男人死在菜窖边上,死于饮酒过量。一些胆小、不明真相的人传出谣言,说咒语显灵了!说得眉飞色舞,幸灾乐祸。即使后来他们知道了男人是死于酒精中毒,依然认为是一个假象。谣言给这个男人的死因平添了几分神秘和荒谬。因祸得福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为倒垃圾而争吵的事件。

我的隔壁住着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离休,女人是家属,两人整日赋闲在家。他们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已参加工作,住在单位公寓很少回来;男孩听说是在山东淄博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上大学。这对夫妻的生活因闲散而变得无聊。尤其是女人,喜欢饶舌生事,张家长李家短地传播一些别人的隐私和闲话,也因此经常有人找上门来吵架,闹得鸡犬不宁。她在自家院门口开了一块菜地,种些香菜辣椒之类。蔬菜到了开花结果的季节,隔三差五就能听见她指桑骂槐地说谁谁偷了她的菜,谁谁又摘了她的瓜。

女人说起话来喋喋不休,经常听见她训斥她木讷的丈夫,或是用拟人的口气骂她家那条大黄狗。她呵斥人和呵斥动物的语调及内容几乎一样,不亲临现场,你根本听不出她到底是在训人还是训狗。她丈夫倒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早先是一家木器厂的木匠,他对女人的不满和对生活的苦闷,总是用同一种方式来发泄——就是没完没了地制造那些令人烦躁不安的砍木头,或者乏味的拉锯声。他家总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木头声供他做些小板凳、小椅子、木桌之类的家具。虽说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可这在当时很是令人羡慕。

平房的东头住着一个四川女人,男人是某单位食堂的厨师。她家有一辆嘉陵250型摩托车,总在夜深人静时发出刺耳的轰鸣从我家门口驶过,差不多半小时左右又轰然而去。后来听邻居说,她丈夫乘值夜班的机会偷食堂的东西往家里送。怪不得她家总有吃不完的酱肉、猪蹄、鸡爪。她家的小孩儿比其他人家的孩子要胖很多,个子也比同龄孩子高出一截,这一定和那些偷来的食物有直接的关系。大概三四年之后,单位食堂重新整合,实行统一化管理。这个男人离开食堂去了新疆吐哈油田。再后来,他那个胖墩墩的老婆丢下他和孩子,跟酒泉附近空军部队的一个当兵的小伙子跑了。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

北门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十八九岁的样子,整天游手好闲,嘴里叼着香烟,四处晃荡。他们经常不回家,偶尔回来,额头或胳膊上总是包着渗血的白纱布,走路一瘸一拐。这样的情形,不用问就知道一定又是被谁打了。消停不了几天,兄弟俩就又开始召集狐朋狗友出去约架。

双胞胎一家是外地人,听口音好像是河南或山东一带的。他们的父亲早出晚归,在一个废品收购站工作,常年戴一顶灰蓝色帽子,穿破旧中山装,个头极矮,长相丑陋。母亲在一个菜市场买菜,兼职杀鸡,杀一只鸡挣五元钱。

这一对夫妻除了上班时间,平时很少出门。偶尔遇见,也是低头走路,从不和谁打招呼,也不与左邻右舍的人来往。以至于我们在同一排平房住了近两年,一直没有说过话,对他家的情况知之甚少。某一天深夜,警车呼啸而来,一阵人仰马翻之后,双胞胎兄弟被押上警车带走了。

同年秋天,住在我家后排那位说一口武威方言的女人上吊自杀了。据说,她自杀的原因仅仅是丈夫有了外遇。她和丈夫结婚多年没有生养孩子,有传言说她是“阴阳人”,医学上叫作双性人。她嫁过来的时候隐瞒了不能生育的真相,公婆对她不好。丈夫虽说没有和她离婚,但也没有真心待过她。女人自知理亏,处处忍气吞声,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过了七八年。

出殡那天早晨,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哭天抢地地追赶灵车。按他们老家的风俗,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这位母亲自然是不能去送女儿最后一程了。几个来自乡下的亲戚一边唉声叹气地议论着什么,一边拉住老妇人苦口婆心地劝慰,或各自抹一把悲痛的眼泪。其状令人唏嘘不已。

听说上吊自杀的人死相很恐怖。此后我路过那排房子,脊背后总会一阵阵发凉,更是不敢朝她家的方向看。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她靠在门口嗑瓜子的神态,夜里睡觉都不敢关灯。

过后不久,听说北门一带要扩建厂区,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将会陆续迁往其他地方去。这个消息令人振奋,尤其是我,自从得知这个消息那天起,就无时无刻地盼望着能早日搬家。

这就是我们的北门,人们一边制造矛盾和恐慌,又一边为美好生活努力着。同时,又因厌恶这个环境而纷争不休。利益和自私将人性劈成几半,或许这并不是某一个人的悲哀。

我在这个散发着灰暗、沉闷气息却也最能体现真实人性的地方熬到第二年春天,如愿搬家,彻底离开了北门,离开这种嘈杂不堪的生活环境。搬走后我没有再回去过。随着玉门油田大面积搬迁,北门已经被夷为平地,人和往事再无旧迹可寻。

猜你喜欢

菜窖北门
冬储
海南省北门江中下游流域面积高程积分的应用
霜降(新韵)
菜窖里的冬天
运城市盐湖区北门滩水环境调查分析
菜窖里的冬天
北门览月公仆立 书屋藏风雅仕真
寒带地区无取暖保鲜窖技术
永远的老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