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校园
2016-06-16林少雄
林少雄
近几年不知不觉会怀旧,说明人已经开始老了。本来正在回忆自己的小学生活,然后计划写一点东西,可正所谓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突然一条消息砸地生坑,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母校的文科楼成了危房,即将拆去,原址将建为一所广场。霎时,母校的一草一木、一光一景都出现在眼前。为了即将消逝的纪念,得赶快将当年在校时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
我们1980年考入学校,当时学校名为甘肃师范大学。入学后一年,学校更名为西北师范学院,1988年又更名为西北师范大学。
母校正门进去,迎面是由稠密的侧柏、雪松组成的圆形花圃,花圃中竖立着一方高约五六米的方碑,为纪念丰碑式主题雕塑,上书毛体“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既点明了母校师范院校的性质,又显得低调、含蓄,富有内蕴,同时雪松与方碑犹如中国传统院落建筑中一进门时的照壁,既不使校园直白得一览无遗,又不堵得严实憋气。
花圃两边分别为两株龙爪槐,仿佛两把绿色的巨伞,代替了现在许多单位的石狮;后面为三层的苏式风格的办公楼。进入校门,可以从两面绕行至花圃后穿办公楼而过,也可从办公楼左右两边绕行至楼后,然后是校园的中轴线。中轴线为两条人车同行道,道两边为密实的柏树组成的树墙,两条道路之间每隔五六米为一棵雪松,雪松间为一丛丛茂盛的丁香与连翘相交替。
记忆中每年寒假结束,同学返校,一个假期离别后重逢时的喜悦,过年时家乡震耳的爆竹声犹在耳边,大家从各自家里带来各自地方的小吃,此时一如同学的心情,一直以为是迎春花的连翘,似乎也会应景地悄然绽放。一直觉得师大的迎春花与别处的不同,特别是离开师大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那样的迎春,想当然地以为记忆中的感觉,仅仅源于对母校的怀念,直到该文初稿写出,看到生物系校友的文章,才知道一初误读三十年。也许我们的误解与无知,往往源于个体一种先在的感觉。
连翘又名一串金,盖源于其色。连翘花开,黄得娇嫩,艳得浓郁,香得清洌。先是在光光的枝条上鼓起一个个小花苞,然后慢慢变圆变大,随后缓缓绽开,最后完全伸展,一朵花开四瓣,犹如黄颜色的小星星,满枝繁星,凌寒闪烁。柔细的枝条,仿佛不堪满枝繁星的重压,又仿佛以肩负满枝繁星为傲,一阵风来,快乐而富有弹性地轻摇慢晃。有时一夜春雪覆盖,但一叶叶花瓣,却以娇弱的身躯,顽强地从雪的裹蔽中探出头来,为满地的冷白点缀出点点暖意。记忆中连翘的花期很长,及至慢慢开败,枝头始露出点点嫩芽,随后慢慢密集,渐渐浓密,于是满枝的繁星,遂逐渐以嫩绿、翠绿、浓绿、墨绿为序,次第展开。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宋代韩琦“覆阑纤弱绿条长,带雪冲寒折嫩黄。迎得春来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的诗句,虽然写的是迎春花,但连翘的形与神、色与态、品与格,尽数体现。
两条路到底,一为环形路,前面正对理科楼,右边去到宿舍,左边去向文科楼,中间为一高台,原来为毛泽东雕塑站像,后来去掉了雕塑,剩下一个长方体的半截高台。在左边东向去到文科楼的路上,两边是合抱粗细高大的槐树,槐树间夹以高大的雪松。
五月的夜晚,特别是下晚自习后回宿舍的路上,夜清凉如水,槐花的香气一阵阵飘来,让人心旷神怡。那时每个班都有固定教室,教室、宿舍皆不关门停电,于是从周一至周五,常常是教室里只剩下两三个同学,大部分时间是彭登奎,有时也是李志仁。一般两点左右才回宿舍。晚饭后经过连续七八个小时的学习,昏头昏脑,走出文科楼,四周静寂,昏黄的路灯恍恍惚惚,一阵凉风袭来,顿时睡意全无,再走出十余米,一阵花香飘来,顿时神清气爽。此时伸长脖子,想进一步闻闻香味,却感觉到渐渐远去,失望之余,却在不知不觉间香味渐浓、环绕渐近。就这样忽近忽远,忽浓忽淡,不知不觉间调节了疲惫的身心,也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宿舍区。不知是否花开有时,记忆中白天基本上闻不见槐花的香味,只有到了晚上九点以后花香才会浓郁,午夜之后,更是清香异常。有时不免幻想,这香味中隐身着一位清纯美丽的槐花仙子,只不过我们生来浑浊粗俗,无缘相见。
其实夜里的花香,还有枣花的淡香。文科楼西边穿过篮球场,是一片疏阔的枣树林。每当暮春初夏,当连翘、桃花、杏花、梨花、丁香、槐花次第开放悄然谢幕之后,大自然中又一位仙子悄然登场,于是校园中便开始到处弥漫着淡淡又持久的枣花香。有时下晚自习较早,绕道至文科楼正西边的枣树林中,一阵阵清香隐隐传来,有一种花蜜的甜香。枣花毫不显眼,米粒大小,淡黄米色,一粒粒绒球状花瓣,小得人很少能注意其形貌,但却以开花必结果、微小的青涩终将修行成饱满的红润的信念与精神,默默地从春的细微芬芳,再到夏的青绿活泼,直至秋的圆熟饱满,最终将嗅觉的花香转化为视觉的红艳。
枣树不仅在其花香,更在于其树形。枣林景观,晨昏不同,四季有别。清早的光线,为晨读的学生勾勒出带有暖色光晕的剪影,又将枣树林中诵读者的身影远远地抛向身后。当时每当听到王洁实、谢莉斯二重唱中“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的歌词,觉得歌中所唱的就是师大校园,脑子中出现的“熟悉的小路”即遍处枣树林的交叉小路,“树”无形中也变成了一棵棵妙曼健美、骨感多姿的枣树。
相对而言,枣林中的黄昏才是我一个人的天堂。当时义务为学生会取换报纸。晚饭之后,先去办公楼邮箱中拿上报纸,然后走向枣林,在一条地埂边上席地而坐,便翻阅起当天的报纸。此时,许多人或悠闲或匆匆地走向教室,偶有走捷路的同学,也是匆匆而过。偶尔一两对情侣,当时还没有胆量在白天出来约会,所以枣树林中会有难得的安静。一个人背靠枣树坐下,丝毫不受干扰,看一会儿报纸,有三两点不甘寂寞的米黄枣花,仿佛会轻功的女侠,悄然轻盈地落在铅字的世界,让人在一愣神之际,报纸上密密的铅字渐渐模糊,霎时化作一个个灰色的影子,而米黄的枣花则渐渐清晰,似乎大有深意,然而细细读来,又仿佛无法连缀的天书,全然不识其义……瞬间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太傻,急忙环顾左右,唯恐被人看到嘲笑。四围望去,近处鸟虫自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远处行人移动,但见其形不闻其声;再次低头,落花已悄然落地,星星点点,犹如繁星下坠,降落在草丛里、泥土间,为单调贫瘠的大地渲染出隐隐的温馨;又仿佛一个个鲜活的花体字,悄悄地书写着时光的荏苒与生命的奥秘,只恨自己道行太浅,无法释读其中的精义,隐隐生发出自远远人之感。
西斜的夕阳,为天地染上一层浓烈的绯红。身后的夕阳,将枣树的身影拼命推搡向前,仿佛熟习魏碑的书者,以切翻之用笔,在地面书写出虬曲劲道的苍凉。
我是如此地喜欢黄昏,也许对我来说,黄昏是除午夜之外一天中头脑最清醒、情绪最平稳、思维最活跃、灵感最多的时光。倏忽想起多年前在北京西山脚下的香山别墅,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给一个朋友送一本当时我最喜欢的书,题记为“冬日的黄昏,请别阅读我,否则我会阅读你的灵魂”,今天看来貌似“为赋新词强说愁”。此刻回味,对于黄昏的偏爱,也许源于当年母校枣树林中那近三年的独特感悟与记忆。
夏日的枣树林,绿叶呈现出褐浓的葳蕤,青枣青春靓丽的面容在浓绿的叶间隐现,仿佛能听见其窃窃私语;一阵风来,全树哗然,仿佛一位口才超群、幽默风趣的老师,引发出学生课堂上热烈的讨论。
秋日的枣树林,绿叶更加深邃厚重,一个个枣子开始变得饱满圆润,一天又一天,枣子由青绿、嫩黄渐渐变为褐黄,随后仿佛被秋风点染得面色渐渐红润,又仿佛兼具淡淡乌鸦皮与洒金皮的和田青玉,在晶莹剔透中映衬出时光的神奇。枣子在秋风里尽情欢歌,直至自我完全陶醉,醉得遍体通红,红颜由浅入深,彻底熟透,变为一块厚重的酡红,向世界高调致意,表达生命的欣喜悦乐之情。
转眼冬日来临,枣子被人打下,剩余的一些落在树下,转眼成为蚂蚁的美食。而稀疏的树叶,经历了春秋季的开花结果,仿佛耗尽了体力,一日日变得憔悴而疲惫,不几日被寒风一吹,纷纷落地。剩下的空枝,虽然瘦骨嶙峋却依然苍劲有力,仿佛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前向世界宣告着生命的寂寥与苍凉。偶尔有一只孤枣站在树梢,仿佛额头的朱砂红点,来安慰并装点生命的寂寥与苍凉。
突然有那么一次,也许正好在一个角度,身影与树影相叠映,恍惚之间自己仿佛不是坐在地面而是爬在树上,一瞬间仿佛脚下生风,竟然产生了腾云驾雾的感觉,一会儿又仿佛幻化为庄子笔下御风而行的列子。这一意象如此真切又虚幻,一直以为是青春的寂寥与自卑所致,直到前些年读到侯孝贤回忆少年时偷摘芒果、一个人站在芒果树上的孤独感时,才明白那是潜意识中对于时间与空间隐隐的感悟与微微的恐惧,所以直至看到《刺客聂隐娘》中窈娘一个人站在树上的孤独身影,不觉间眼窝一热,泪眼迷蒙。此刻想来,也许那是面对特定时空时人类亘古生命中与生俱来的深深的悲剧意识。
多年以后看《女大学生宿舍》,看到武大美丽的校园,突然想起我们的校园也可以成为最有个性、最美丽又独一无二的校园,就凭满园的枣树,不仅因为一日晨昏有不同情致,一年四季有不同景致。枣树没有娇艳的花朵、没有硕大的果实、没有挺拔的枝干、没有娇丽的容颜,但却有一棵植物从萌芽、成长、开花、孕育、生产、成长等鲜活的生命样态与完整的生命阅历;能抗旱、不需肥、适应贫瘠荒凉之地的能力极强,生长周期缓慢,不急不躁,具有坚韧的生命毅力与倔强的生命个性,这种普常、朴素、低调、缄默的性格特质,正好是大西北人、大西北教育外貌性格的形象释示。
文科楼后面,有几丛四季皆开的丁香。丁香在老家称之为“四季林拜”,据我的老师陈晋先生考证,“林拜”当为“林檗”的方言读音。校园中的丁香,至今印象最深的是在冬季,有一天起床,突然在厚厚积雪包裹的缝隙,探出一个个紫红色的小脑袋,而淡远的香味,在清冽的空气中弥漫得愈来愈清幽、散布得愈来愈广远。丁香应该一年四季皆开,但无论校园或老家的丁香,却只在春秋冬开放三季。春季最盛,夏秋之交次盛,偶尔冬季开放,星星点点,较稀。在我的印象中,丁香花的开放总是与下雪连在一起。
校园内的丁香有紫、白两种。白丁香较少,紫丁香较多。紫丁香花苞为紫色,绽放后花瓣为粉白,花苞细小,密集成束。与别的花香不同,丁香花的香味有一种中药的药香味夹杂其中,而药香又是我孩提时代最喜欢闻的香味之一。也许因为物质生活的匮乏,我们的嗅觉也患上了饥渴症,正如我们小时候许多人都有追着汽车闻汽油味的嗜好。
现在回忆,丁香花的香味,晨昏四季各有不同。每天早晨起床、出操、早餐、自习、上课(常常一连四节),节奏快得停不下来,当然闻不到任何花香。最是黄昏或午夜,丁香或被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弱小的身姿,或被午夜的静谧引发出胆怯的勇气。
当年现代文学中学到戴望舒的《雨巷》,一直觉得虽然很美,却与我生活经验世界中的丁香毫不相干,虽然很快就能够进入诗人诗歌营构的意境,但那幽深迷蒙的雨巷、忧伤的丁香一样的姑娘、百转纠结的情绪等艺术意象,却永远无法与我个人经验世界中大西北的天高地阔、干爽透彻、开朗豪放的情景相融合。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觉得戴望舒的丁香,是与我所见所触截然不同的江南的丁香。
所喜欢的几种槐花、丁香花,也许恰恰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所与自己相遇,成为个人贫瘠单一的青春、生活及生命中难得的朋友,并且在悄然之间已成为个人生命记忆的自组织体,它与外在的诗歌或绘画已经关系不大了。
写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花痴,竟然这样迷恋于花事,其实想来,我本来不喜欢花,特别是那些香味浓烈的花类,如玫瑰的浓郁呛鼻、香水百合的化工塑料味,尤其是桂花,香得粗俗、妖冶甚至淫邪,不分场合,弗届远近,无视对象、不由分说地横冲直撞,直接冲入你的体内,不讲任何含蓄与矜持,没有任何温情与浪漫,缺乏任何铺垫与前戏,以一种原始的欲念直接挑起你生理本能的冲动。无论连翘、丁香,还是枣花、槐花,师大校园的花却并非如此,虽难入名芳谱、绝缘英华殿,也更难成为历代不衰的艺术母题,但却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与品格:细微、悠淡、清幽、低调、随性、抗旱、耐寒,可药用或食用,味不浓却能弥漫久远,性不烈但显敦厚绵长,相貌普通却个性十足,能量不大却能够润物无声。
也许一方山水限制了其高颜值的花容,也许书声墨香酝酿了其淡定与从容,反正师大校园中的各种小花,即以其韧性与坚守,无形中形塑了母校的品格精神、熏陶着学子的人格心灵。
我们暂且放下校园中花的故事,继续回放关于文科楼的记忆。
在我的概念中,文科楼始终没有新旧之分。上世纪八十年代,全校教学楼主要为两座:理科楼、文科楼。理科楼由于采光不善,加之有生物系供教学所用的尸体,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楼道里常年飘荡着各种化学材料及福尔马林的刺鼻味,甚至空气中隐隐夹杂着死尸的味道,这都使得自己当年极不喜欢进入理科楼。当时中文、历史、政治、外语、教育诸系共同使用文科楼。中文系主要在文科楼东南角的一、二层楼。我们80级在文科楼西北角的305教室(后来序号改为322),西、北两面皆有窗,光线十分敞亮。那时人少,每个班教室固定,宿舍、教室常年日夜不锁门、不熄灯。在305,我们度过了四年单调、纯粹、美妙的大学时光。
当时的课时安排基本上沿袭了中学的课制,早晨自习,然后是四节课,每节课50分钟;中午休息,下午两节或三节课,然后自习。五点半晚饭,七点至九点半晚自习。
文科楼正南面,现在的新文科楼位置,当时是一片空地,早晨满是晨读的同学。最为怀念的是每年冬季,体育系在这片空地上浇上水,很快冻成冰,然后在周围围拉上一圈塑料布,从七里河体育局借来一些破旧的冰鞋,然后开起了简易的滑冰场,门票每小时两毛五还是四毛,记不太清楚了。记得第一年开张,我们下午或晚上都去学习滑冰,当时被一跤跤摔得屁股生疼,上课时只能用一半屁股侧身提坐在椅面边上。现在想来那时真是经得起摔打。
最快乐的时光还是课余下午自习或没有课的时间。那时经常要进行小组讨论,大到政府国家大事、小到同学生活习惯,还有谁谁谁入团、谁谁谁竞选……现在想来,无论国事家事班事,无非是几个人自上决定,以群众的名义自下推动,这岂不也是人类社会的游戏规则。
小组讨论,大家搬上凳子,下去到文科楼后面,坐在核桃树下。春日微醺,核桃树下会给你几分微凉的清醒;夏日炎炎,会给你带来难得的清凉;秋高气爽,对着满树的累累果实,会为其成熟与饱满激动。从树下向上望去,树皮干皴宛如斧劈,树干坚壮好似墙壁,树叶浓绿恍若碧玉,树冠高深恰似华盖,仿佛能给人一种回归母腹的纯净与宁静。有时自习或课间,在三楼教室后面从窗口向下望去,核桃树顶枝叶茂密,密实而富有弹性。一次在窗口发呆,忽然想到树顶能承受多大的重量,如果一个人从窗口跳下去,是否会又弹进窗口……突然被一个同学从后面一推,身体本能地往后一缩,所有关于跳上去试一试核桃树弹性的念头瞬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一阵风过,树叶婆娑,夹杂其间的核桃青果时隐时现,仿佛为自己的青涩害羞,却又忍不住探究世界的好奇的目光,所以时显时隐,想要藏身却又不经意间探出头来,一如当年的我们。
这种印象如此真切,以致后来每次回到师大,都要独自去核桃树下看看,一个人在树下坐坐。
现在想来,人生有许多事情总不会在你最需要的时间与地点出现,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大学四年所开设的课程,自己没有一门喜欢的,有些开课前喜欢,开课后不喜欢了,如《外国文学》,曾经因为司汤达《红与黑》中于连作为外省人进入省城后的激动与惶惑、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毕巧林“多余人”的定位带来的我们内心莫名其妙的认同,使得我和同寝室的朱万存对这些书皆心有戚戚焉,万存更是慨叹再三、唏嘘不已。但在当时开设课程后,却再也不喜欢这门课了。尽管如此,雨果的所有作品却在我后来的大学生涯中成为唯一通读并非常喜欢的文学作品,且巴黎圣母院成为我了解巴黎的开始,也成为多年后首次到巴黎第一个想去、且以后每次到巴黎都要去的地方,而对巴黎圣母院的神往之情,源于当年在文科楼的阅读。
有些课开课时不喜欢,开课后喜欢了,如《古代汉语》,当时觉得非常枯燥,但后来却成为我不断钻研琢磨的重要内容,以致直到今天,与其密切相关的文字学还是我的最爱。甚至后来。从中学开始就非常不喜欢学的历史,却在后来的生涯中成为关注的重点,甚至有五六年如痴如醉地钻研考古学,以至有段时间觉得自己学错了专业,应该选择考古学。
也无风雨也无晴,时光就这样淡淡地流逝。今天回想,四年大学生活我们最好的条件在于宿舍、教室夜不闭户、不熄灯,于是为我们熬夜提供了今天看来最基层也最优渥的条件。
当时感觉时光过得较慢,每个人似乎有大把的时间肆意挥舞抛洒,以当时的年龄,睡眠显然不在我们的考虑之列,反正整天睡也睡不醒,连续几天少睡觉也没啥大碍。所以后来听到我的学生说,因为晚上迟睡早上补觉、睡眠时间宁多不少的所谓“熬夜”,我只能呵呵而已。于今想来,人生也许有些白天是需要蒙头大睡的,而有些夜晚则是需要清醒无眠的,有些时光本来就是用来虚度的,有些年华则是用来挥洒的……即使如此,你也不必心存愧疚,实际上你也不会失去什么。
于是晚自习之后,文科楼305教室自然成了我们两三个夜猫子的天堂。有一年多时间,基本上是在两点半左右回寝室。当时常常一起熬夜的有现在为法官的彭登魁、诗人李志仁。那一段时间最喜欢的是文艺理论,当时的美学热、文化热、朦胧诗、《当代文艺思潮》、台湾校园歌曲、邓丽君、高尔泰、李泽厚、路遥、舒婷与顾城……形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知识建构的关键词。人性问题、人道主义、美的主客观问题大讨论,成为当时整个社会的学术热点。于是白天借来的刊物,在晚上仔细阅读,作摘抄卡片,作读书笔记,写感悟心得。
在文科楼的305教室,感觉自己的求知欲像荒郊杂地上的野草一样肆意疯长,灵感像无数次进入无人谷仓中的老鼠胆大妄为自由自足地任意穿行。特别是每天午夜一过,精神顿时倍振,仿佛感受到思想的勃起,让人兴奋异常,青春期的冲动转化为阅读的悦乐,在与古今思想的交流中得以疏导与宣泄。期间仿佛能够听到思想的霍霍拔节,感受到孕育的舒缓奇异动静。当求知的意愿不再是外加的要求而化作来自生命深处的本能冲动,并能持之以恒,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与生命状态,这时学习始成为一种强大的动力,这是自己在文科楼305教室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里突然得来的感悟,也是至今仍然白天犯困、晚上精神的根源。
虽然满教室只有黑板、讲桌、墙报、课桌椅,似乎唯有单一的刻板,可是在每一个午夜之后,当读写稍感昏倦之时,走到窗口,会发现在不同的季节,教室有不同的景致。春天的晚上,站在灯光通明的窗前向外望去,似乎能够隐隐看到远处桃花丰腴的粉面在静静地绽放,甚至能听到她们压低嗓门的嗤嗤笑声;有时又仿佛能看到每一朵杏花上都有两条清秀又弯曲的眉毛,以致在数十年以后初见“美眉”二字,眼前首先呈现出的是当年在杏花上看到的那对眉毛。随后再出现的是槐花,虽然在教室看不见花瓣,但一阵风过,一波又一波的幽香被绵绵不绝地带来,人顿时感觉到无比的适意。暮春时节,又是枣花香,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细嗅无味所在、遍觅无形所见,仿佛又无所不在,弥漫于整个校园。彼时彼刻直至后来相当一段时间,对于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无色至色”、“无味至味”的理解,都等同于那个暮春初夏的夜晚所体味到的枣花营构的氛围。
有时一会儿阵雨打在校园植物上,仿佛能听到丁香树爽快的娇喘与核桃树畅快的低鸣。一阵雨过,将午夜的校园洗得愈发纯净静谧,仿佛闻到一阵阵天籁之香,此时想来,那一定是书香、墨香、叶香、花香的混合,是师大特有的人物、环境、植物、雨水所共同营构的香味,也是只有在文科楼三楼西北角305教室的午夜时分、阵雨过后才能闻到的味道。这种悠淡绵长的味道,在我后来复旦六年、上大至今的学习、教学与日常生活中,再也没有闻到或梦见过。
人在熬夜,夜也熬人,夜因人的相伴而不再孤单静寂缄默,思想因夜的掩护而肆意蔓延疯长。
在文科楼除了上课,也有许许多多的活动。《现代汉语》课上自告奋勇以满嘴土豆味的语调“朗诵”,虽然紧张得全身发抖,却也由此踏上了改变自己性格的漫长路途;教室的墙报上,曾经公开“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后来持续至今的对理论始终不减的兴趣,也源于无数个深夜在文科楼的修炼;学习委员孙艳教我们唱苏小明的《军港之夜》,由此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的音乐启蒙,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歌曲的柔美与温情;二楼政治系82届同学周末时将课桌搬摞在教室侧后墙、放个双卡收录机举办的舞会,成为我试图挑战自我的第一个舞台,虽然仅仅是在角落跑场的角色;在新年之夜,第一次自己编写、查找谜语,为全系数百人参加的灯谜晚会提供了数百条谜语;个人单相思的初恋也是在文科楼中无果而终;后来毕业在即,实习时第一次登上讲台试讲和留校的试讲,都在文科楼进行;毕业留校作为教师登上讲台的第一节课,生平第一个官职“班主任”的角色扮演,也都是在文科楼中完成;后来为了更好地读书,曾经在文科楼的教研室住过几年;再后来离开师大远走他乡,至今想来,也是为了让当年在文科楼深埋心底的一颗种子的苏醒发芽而迫不得已的一种选择……
我们或肆意抛洒时光,我们或歌哭歌笑生活,我们就地留守或远走他乡,我们春风得意或失意彷徨……一个生命的成长发育,也许先天地在母体基因中就已决定;人生后来的精神型塑,也许在大学时代就已经基本完成。对于广大的师大学子,也许感受尤深。而对于我来说,人生的无数第一次,都在文科楼中展开、实现、圆满,也在文科楼中萌芽、明灭、夭折。现在想来,文科楼成为个人生命中虽然短暂但却意味深远的第一个舞台。
也许只有在离开西北师大许久后,才能对西北师大在自己人生中的位置有一个较为明晰的定位与认知。
现在想来,文科楼不仅是西北师大的文化地标与人文景观,更是无数学子的人生第一舞台与人格精神图腾,更是一所富有历史文化积淀的大学的外在形态。以文科楼为中心,四围的风景光色才具有了意义;师大校园的历史样貌始能够遗存,师大人的精神灵魂才能够凝聚有方。
近几十年以来,与全国各个行业一样,师大的发展日新月异,可是喜新厌旧心理与急功近利心态太过于浓烈。在校园规划中,先是铲掉了一进校门的由侧柏、雪松围成的圆形花圃,使学校浅白与直露尽显而含蓄与内蕴尽失;接着是大规模砍掉了校门以东的大片枣树,使校园绿化的自然景观特色渐无;再后是平花圃、建草坪,浪费水资源不说,遂使校园景观愈来愈扁平、单一与庸常;再随后的是以不断砍去老树植株为代价的新的珍贵名稀草木的引进……不独师大,率土皆然。
现在又要拆除文科楼兴建休闲广场了。遥想五十年代文科楼设计之初,为了更好地保护两棵核桃树,当时学校的决策者硬是修改规划,将文科楼楼址前移数十米、外形设计为内凹形,为此将经过楼前本该直行的南北干道改变为“几”字形。当年创立者的良苦用心,今天将荡然无存了。东南大学、河南大学的民国建筑仍然成为这些学校的独特景观;如果没有大三巴牌坊的抗衡,澳门城市还有什么人文底蕴?如果没有圆明园的几块败垣残石,整个民族的忍辱负重精神将何以为寄?
新的景观建成,想来无非是几十块花花绿绿的地砖拼成的步道,几块零零散散的草坪,几个历史或文化景观的雕塑,几股过不了一两年就不再会正常出水的喷泉,一个不伦不类的亭子,几排材质粗糙样子难看的座椅,甚或加入一些成人健身、儿童游乐的设备,所有这些地域不分南北、城市不分大小、空间不分差异都四处皆备的景观,很快会成为广场舞的绝佳场所,但所有这些与西北师大的百年历史、高等院校的人文精神、西部边城的城市精神、丝绸之路的悠久历史、宏续传统的开放心态有何关系?
建筑和树木也是一个自在的生命体,如果拆掉了文科楼,破坏了既有的气场与磁场,不知道与文科楼相互依偎、风雨共存近一个甲子的两棵核桃树是否也会黯然神伤、悄然逝去?
高校的建筑和植物与校园外面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长期的书声墨香赋予的儒雅含蓄的丰富内涵;百年高校的建筑和植物是薪火相递、文明相传的见证与载体;老旧废破的物事是具有五千年悠久文明的一个民族心灵的不可再生资源。人的身体需要憩息休闲,人的心灵、情感更需要憩息休闲。枣树砍了,办公楼拆了,文科楼拆了,数十万师大学子对母校的情感与记忆将何以为聚?数代人的青春年华将何以为显?作为地处西部地区的高校,如果连仅剩的一座大楼都拆掉,西北师大的辉煌历史、我们社会的时代意识、主流倡导的科学精神、历史氤氲的人文脉络将何以存续?
相信现在的资金、技术都足以保留文科楼,即使不能保留,也建议整体保留文科楼的外立面墙,并以一面砖墙、两棵核桃树为核心进行规划设计,不仅会为师大留下最后的童年照,也会为师大薪火相传的人文精神留下最后一缕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