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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逐

2016-06-16丁东亚

飞天 2016年6期
关键词:四喜祖父祖母

丁东亚

1

祖母怀抱枯叶推开柴房,曦光穿过半开的木门,随她佝偻的背影泻入房内。至于屋顶那袅袅的炊烟,高过树梢时候又瞬即消失在了风里。

祖父说顺着风的方向我就能寻到父亲的踪迹,仿佛父亲是在风中走失的。多年来,这个孤僻怪异、总喜欢下雨天去河边垂钓的跛脚老人,不久前终于比祖母早一步离开人世,如常所愿地躺进了那具早已漆面剥落的杉木棺材。记得是在夏日的一个傍晚,他围着那口棺材察看,还拍着棺盖对屋里手摇纺车的祖母说,老婆子,这口棺材迟早都是我的。犹如他早已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那时,吱吱呀呀的纺车声兀自从屋里传出,祖母不紧不慢地收放着棉条,似乎根本不曾听到祖父的言语。过了一会,祖父怅然若失地望着天空,自语道:这鬼天气,怎么还不下雨呢?

一直以来,祖父对雨水格外期待。只是那个夏天,雨水像躲着他一般,久久不曾在我们的村子落下。我不明白祖父为何总选下雨的日子出门垂钓,当他在雨中将装满红蚯蚓的瓶子放进竹篓、拿起钓竿披着蓑衣准备出门时,我总不由记起在学堂学到的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然而,祖父根本没有小舟可乘,天空亦无大雪弥漫,如此想来,他孑身一人雨中垂钓的场景一定无聊之极。等祖父背起竹篓出了门,祖母才会停下手中忙活的事情,咒怨般低声嘟囔道:老不死的,迟早要死在河里!

按照习俗,祖父要在棺材里躺上七日才能下葬。和祖母在简陋的灵棚为他守灵的夜晚,我时常觉得祖父会突然活过来。可每次看到棺材里祖父浮肿的身躯,以及睁得滚圆诡异的双眼,还有那张大得足能放下一只拳头的嘴巴,我才不得不确信他的确是死了。那些日子,祖母告诉我,说我总在梦里说话,不时还会哭喊一阵。一晚,我醒来去门外尿尿,惊喜地看到祖父竟从棺材里爬了出来。那一刻,望着月下穿戴整齐的祖父,我揉着睡眼,未及开口,祖父便向我招了招手。

你不是死了吗?走近了,我问祖父。

祖父没说话,拉起我向门外走去。

祖母是翌日清晨在野外找到我的。躺在那片杂草丛中,祖父哼唱的歌声尚在梦中萦绕之际,祖母一脚将我踢醒了。

狗日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就告诉了她祖父带我出门的事情。

老不死的,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说着,祖母转身走开,去寻村长了。

早饭一过,村长就带着村里七八个壮实的男人上了门。将早已备好的烟和钱交给村长时,祖母对他说,今天就让老头子入土吧。

想好埋哪没?村长问,狐疑地看了一眼祖母,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就埋后山吧,老祖坟都在那呢。祖母说。

村长便与众人分了烟和钱,安排起了分工。

抬棺的男人们是喊着欢快的号子将祖父的棺材一口气抬上后山的。一路上,祖母一声不响地拉着我跟在后面。村里一群爱热闹的孩子也跟着抬棺人,在微凉的秋风里慢跑,还不时冲着我嬉笑。我本以为祖母会一路嚎哭,不想她竟面无半点悲伤之色。埋了祖父下山的路上,我问祖母为啥不哭?她先是沉默,之后对我说,死了比活着好哩,有啥好哭的!我想了想,觉得祖母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而后山上,此时只有洁白的招魂幡和唢呐手吹起的苍凉,在风中悠悠荡荡。

祖父下葬那天,我在村口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姚惠兰。她一袭白衣站在人群间,显得格外抢眼。祖父生前,生病的日子,总是命我去她的诊所抓草药。每次去她那,姚惠兰对我总是十分亲热,让我坐在那张老旧的木凳上等着,她一边配草药,一边不时回头看我,跟我说话。偶尔,她还会拿个苹果给我。据说她一直没嫁人其实和我父亲有关,只是我从没见过我父亲,不知道他是如何让姚惠兰这样娇美的女人对他俯首称臣的。一次从姚惠兰那里回来,我将她给的苹果递给祖父,他接过去看了看,将苹果扔到了门外。

婊子养的!她给的东西你也敢吃?

我回身一声不响地盯着那在地上滚动的苹果。

祖父很是厌恶姚惠兰。可每次生了病,他还是会让我去她那里抓草药。一晚,祖父咳得厉害,又让我去找姚惠兰。走进她诊所时,她正在灯下缝棉袜。见我进来,姚惠兰起身放下手里的针线,问我是不是祖父又病了。我默认,答说他咳得厉害,像是快死了。姚惠兰看了我一眼,愣了下,起身配草药去了。当她将不同的草药分放到纸片上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记得我爹是啥模样吗?姚惠兰立即停住,盯着手中的草药,恍然陷入了某段她难以启齿的记忆。片刻,她从记忆中回过神,继续配起药来。

我一直想要弄清姚惠兰和我父亲的关系,可村里人对此一直躲闪不言,仿佛我父亲是个瘟神一般。一日,在上学的路上遇到据说年轻时曾跟我父亲一起去过县城的陈木匠,我问他知不知道我爹去了哪?他将挎着的钢锯从左肩换到右肩,眨了眨没瞎的那只眼,说没人知道他狗日的去了哪。我没生气,又问他我爹是不是和姚惠兰好过呀?陈木匠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说鬼知道你爹那狗日的跟多少女人好过!说完,他朝着村外一个分岔路口走去。

祖父的棺材一被抬走,院子变得空空荡荡。一贯早起的祖母依然会在清晨清扫院子,将玉米撒在空地上,喂食下蛋的母鸡,然后去烧饭。只是直到那个秋天结束,她都没在我面前提过祖父。与父亲一样,他像是也消失在了风里。这样的日子,无人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对着风吹来的方向轻嗅,想要从刮过的风里嗅到父亲或祖父的气息。

令人失望的是,我什么也没能嗅到。

2

我出生的这个村落叫茶花村。事实上,即使你找遍村里的每寸土地,搜遍村外的群山,也不会发现一棵茶花树,或与茶花相关的植被。村名的由来像村里的死亡一样,一切谜一般令人匪夷。十二岁那年,我曾试图游过山下祖父常去垂钓的那条大河,到对岸的原始森林去寻找一种叫始祖鸟的古生物,传说它能进化成恐龙一般的飞禽猛兽。我想若是我能寻到一只始祖鸟的幼鸟,将它养大,它就可以带着我飞越重重高山,到远方去寻回我的父亲。只是当宽广的河面和湍急的水流渐渐耗尽我的体力,一阵类似死亡的恐惧瞬间将我击退。我立在水中,望着对岸浓绿神秘的丛林,只得退了回来。

那天我在河岸上呆坐了许久,在衣服没被吹干前,我不敢回家。那时,阳光洒落在河面的光点格外明亮刺眼。我想起四喜也是在这条大河里淹死的。那个躁人的夏日,我从河里出来,他突然就不见了。我在河边喊了一阵,他也没能从水面浮出,我只好回去告诉他的爹娘,说四喜在河里游着游着就突然不见了。四喜的爹娘哭喊着跑向大河,顺着河流向下寻了多日也没发现四喜的尸体。也就是在那件怪事之后,村里的孩子没人再和我玩耍,他们说我像我父亲一样,是个灾星。为此,祖父将我毒打了一顿,还说若我再去河里游水,就将我撵出家门。我觉得委屈,就坐在院子里哭了一阵,一边哭我一边想,大概我父亲就是被我祖父撵出家门的。不禁对他有了怨意。

我开始练习顺着风感受事物,是在祖父溺亡之后不久。一开始,我立在山坡上,感受到的只有传入耳中的事物:鸟鸣与流水声,以及远处羊吃青草的咀嚼声。渐渐一切变得奇妙起来,我竟能感受到村里哪个角落有人争吵,或是他们聚在一起闲扯的流言蜚语,甚至还隐约听到了鸟群飞过树梢时扇动翅羽的响动。祖母说只有瞎子能在夜晚听到万物生长的声音。我不以为然。似乎是在祖父死去的第二年春天,我在一个傍晚确切地听到了院墙上野草发芽的声响。那声音尽管细小微弱,但委实好听。后来我跑到山上侧耳倾听,竟感受到了大自然悦耳的歌唱。起初,它们杂乱无章,如同众人聒噪的吵闹,过了一会,它们便有了节奏,众声形成一曲完美的乐章。我的听觉与感受力彻底融会贯通在了一起。我兴奋不已,对着远处的山林欢呼起来。那迟归的鸟群这时便驮着我的喜悦,于夕阳下悠然飞越了山野。

也就在那一刻,我迫切渴望听到花开的声音。

我曾想把这一奇妙现象与祖母分享,可又知道她不会相信。所以那晚我去了姚惠兰那里。我不知道是否该对姚惠兰说出自己有了超能力,我猜想,若我对她说出能够听到草粒破土声响的一刻,她一定会笑出声,并会上前摸摸我的额头,看看我是不是病了。此时,姚惠兰诊所里灯光昏暗,浓重的草药味在房里肆意飘散。进了屋,我才发现姚惠兰没在。过了一会,姚惠兰从外面回来了,见我在屋里,她有些讶异。

谁又病啦?她问我。

我抬头看着她。灯光下,她高挑纤细的影子落在墙面上,显得很美。

我,不是来抓药的。我支吾道。

不抓药啊?说着,姚惠兰从药柜的抽屉里拿出针线,坐在我对面织起了棉袜。

我是来看你的。我又说。

姚惠兰抬起脸看看我,淡然一笑。

我去姚惠兰诊所的第二天,天空开始下起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形成一道一望无际的白色幕帐。墙上野草生长的声音瞬间被大雪隐没。我裹着被褥依偎在窗前,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祖母在灶房做饭时,我重又躺进被窝。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感到自己像雪花一样飘了起来,挤过木窗的缝隙飘向了窗外。祖母进来喊我起床吃饭,我已飘进了姚惠兰的诊所。那时,她正在门前扫雪,一个孩子站在门前一遍遍喊着她娘。我惊愕不已。可不知为何,这时天突然黑了,一个男人闪进了她的诊所,她起身迎上前,与他抱在了一起。他是谁?恍惚间,村长带人闯进诊所,将一个光溜溜的男人拖出,扔到了门外。姚惠兰披头散发一丝不挂地从屋里跑出时,那男人已被众人打得皮开肉绽,满脸是血。他会不会是我爹呢?这样想来,我似乎还在梦里低唤了一声。不想祖母这时却喊醒我,说该起床吃饭了。我用力睁开睡眼,对祖母说,我难受哩。祖母诧异,摸摸我额头,惊叫道:哎呦,这怕是发烧了呢!说完,她让我重新躺进被窝,出门去找姚惠兰了。

在山上练习感受万物的日子,我时常会莫名地觉得姚惠兰就是我娘。可祖母说我娘是个疯子,生下我就死掉了。有时她又说我娘是个小婊子,一日村里来了几个勘探矿井的男人,她就跟着其中一个跑了。对于母亲的身份,我觉得还是祖父的说法颇为可信,他告诉我,我娘是父亲从县城抢回来的,生下我,就与我爹一起消失了。这种说法虽疑点重重,但它和我想象中父亲是个强盗的角色颇为吻合。至于后来我为何会突然觉得姚惠兰是我娘,我也觉得诧异,尽管从记事开始,她一直都在我梦里。有时她是在喂我吃奶,有时是在教我写字,有时她只是盯着我,一遍遍轻唤我的名字。那时在我力所能及的构想里,只有她能与母亲的影像匹配,符合母亲的标准。虽然我知道她不是我娘,不过是一个曾属于我爹的女人而已。

村子里关于我父亲的桃色故事流传众多,版本不一。据传我父亲身材高大,面相俊朗,村里的年轻姑娘都将他视为理想的对象。可父亲每每遇见她们,只是会心一笑,从不与哪个姑娘眉来眼去,使得那些对他抱有幻想的女子更加疯狂,能够委身于他便好。这是好的版本之一,我是从村头那个瞎眼婆婆的嘴中得知的。她在回忆我父亲时,干瘪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醉意的笑容,仿佛我父亲也曾是她爱慕的对象。最坏的版本是,父亲是个巧舌如簧的混蛋,每日与村里的姑娘们厮混在一起,时刻想着怎样将她们一一占有。后来那些有了身孕的年轻姑娘为了遮羞,便投河的投河、吊死的吊死,早早地为情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我偶尔也相信父亲一定属于坏版本中的角色,至于我,则是她们之中某个姑娘的私生子。可是当我想要刨根问底再去求证时,那位告知我坏版本的老人却选择了逃避,说我根本不可能是村里哪个姑娘生下的。他坚决的口吻使我一阵失落,我问他,为啥没可能?老人盯着空无一物的天空长叹道,那些姑娘可都是我看着上路的。

那姚惠兰呢?我又问他。

老人眼神遽然流露出一丝惊恐,急忙起身让我走开,自己进了屋、关了门、上了闩。他似乎在害怕什么。

姚惠兰跟着祖母推门进来时,我已浑噩恍惚。似睡非睡中,我隐约听到姚惠兰跟祖母说,这孩子跟许午真像哩。

3

许午是我的父亲。他的名字就像他一样,读成谐音就变成了虚无。所以,在我成长的年月里,父亲的称谓逐渐成为了一种想象,会出现在任何我能用来思考的地方。每次看到村里的孩子跟在父亲身后,或去山下的玉米地锄草,或去山里打猎,我就会盯着他们瞧,直到他们的身影隐遁在山野。那时我很是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因为多年来,我只有年迈的祖父可以跟从,每次走在通向村外的那条大道上,还要被众人鄙夷敌视的目光围绕。

祖父是从不和村里人说话的。他告诉我,是我父亲坏了他的名声,使他没脸再和他们说话。祖父是如此看重自己的尊严,直到咽气,我都不曾见他到过谁家串门,或是向谁借过一针一线。他孤傲的性情一度影响了我,直到一次从学堂回来的路上,四喜忽然喊住我,邀我去西山的竹林抓野兔。

那天我们默默地一起走了很远一段路,我才开口问四喜,你为啥要和我说话?他犹疑地望着我说,你有啥可怕的?在学堂里,四喜是个蛮横霸道的家伙,村里人说他身上的匪气一定源于他的祖父——一个据说从前做过土匪、干过不少杀人越货勾当的家伙。可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四喜总是一团和气,往日的盛气凌人与蛮横荡然无存。我们在西山竹林里寻找兔子窝那天,四喜告诉我,他抓兔子其实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一刻,炽烈的阳光穿过竹林落下,聒噪的蝉鸣响彻山野。夏日犹如一张用火编制的大网,笼罩着万物。

你有喜欢的人没?四喜突然问我。

有吧。我一时无法确定。

谁啊?

姚惠兰。

姚惠兰?四喜大笑起来,说,真没看出来,原来你喜欢老女人。

我说,她对我好,还给我苹果吃哩。

那她能不能陪你睡觉?四喜说。

不能哩,我说,她是我爹的女人。

你爹的女人太多啦,我听过的就有一箩筐。

我欲再说话,四喜仰脸看了看快要落雨的天空,迅疾朝山下走去。

如今想来,和四喜昼伏夜出的那段日子,他教会我的几乎远甚于我十多年所有的认知。尽管我夜出的行径曾一度使祖父困顿不已。他曾告诉祖母,说我像是在寻找逃走的路线,像我父亲一样,有天也会消失在茫茫黑夜。更为可笑的是,他竟还指示祖母跟踪过我。为了消除祖父的忧虑,我不得不减少与四喜的约见次数。

起初我和四喜见面,只在山里游荡。夜晚林丛恶鸟凄厉的欢叫与野猫发情时类似婴儿的啼哭声,成为我们最惬意的伴曲。一次我告诉四喜,我曾想游过山下那条大河,去对面山林里寻找一种能变成会飞的恐龙的古生物。那是个啥?四喜说,没听过哩。又说他才不管那里有没有狗屁古生物,他只想捉只猫头鹰,还说若是他有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就能在夜晚看清一切事物。记得就是从那晚开始,四喜带我去认识了村里夜晚的秘事。

在那之前,我从没见过女人的身体,更没听到过女人和男人滚在一起时发出的撩人呻吟声。四喜带我顺着下山的路,首先到达的是梅大牛家。他家坐落在山脚下,我们攀上一处隐秘的高坡,梅大牛家一览无余。此时,梅家院里那盏散发着昏黄亮光的油灯就挂在牛棚外,棚里的老牛津津有味地低着头吃料,不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响鼻。梅嫂光着身子从正房里走出时,胸口两个微微下坠的洁白乳房像一道亮光,瞬间将我的眼神照亮。我不觉身体一阵莫名的亢奋。四喜轻推了我一下,神秘地一笑,低声道,没见过吧?梅嫂此时半蹲着身子低着头不时地往身上洒水,滚落的水滴在灯光下缓缓地从她的脊背上滑落在地。月亮犹如羞涩的新娘,躲进了云层。在死寂一般的黑暗里,我听到的除了自己粗重的鼻息,还有四喜吞咽口水时喉咙发出的巨大声响。它们在黑夜里汇聚在一起,如同一股暗流,瞬间将我击中。看着梅嫂擦拭身子时,四喜又附耳对我说,好戏还在后头哩。我在黑暗里看了看他,猜想他一定不止一次偷看过村里的女人。回屋穿了衣服重又回到院里,梅嫂对东屋里那个已经瘫痪多年的男人说,村长一会要来,你先睡吧。说完,提了牛棚外的油灯进了屋。梅大牛没吭声,对村长要来和自己的婆娘睡觉之事,他仿佛早已习以为常。过了一会,村长果然推开虚掩的院门出现了。进屋前,他还趴在窗户前,朝梅大牛睡觉的房里看了一会。

当四喜干净利落地翻过梅家的院墙抱着一只鸡回来时,一阵愉悦的呻吟声从院里传来。

你听,他们干上啦。四喜气喘吁吁道,没想到村长那老头还有这本事。

那一刻,我犹如一个梦中的无知哨兵,盯着四喜怀里的那只大公鸡。受惊的月亮此时悄悄探出身子,倾洒的冷光落在四喜诡异的笑脸上。

狗日的!起身准备离开时,我愤愤不平地骂了句。

尽管我更为诧异四喜为何要偷走梅家那只打鸣的大公鸡。

4

祖母说女人是一面镜子,能照出男人的灵魂。

祖母说这话时,祖父在院子里织网。那张被搁置屋角多年的渔网早已破损不堪。我不知道祖父为何要修补那张渔网,因他在花费一天时间修补后,又将它扔回到原来的地方。祖母说我父亲消失的前一天就是用这张网去捕的鱼,渔网还没来得及晾干,我父亲就没了踪影。“你爹是被大风刮跑的。”对于祖父一再强调我父亲是在风中消失一事,我甚为怀疑和反感。因为我觉得风无形无影、居无定所,在村子里,每当风起,被刮走的东西除了落叶和村里人丢到地上的物件,别无其他。只有一次,夜晚忽起的狂风卷去了屋檐上的瓦砾和村里人晾在院子里的衣物,以及在树枝上安睡的鸡群。我祖父那件新买的灰色衬衣也在那场大风里丢失了,为此他还寻着风刮过的痕迹,去山上寻了好几回。衬衣最终自然并未寻回,但他意外地捡回了几只大小不一的粗布袜子。

对于祖父往日的辉煌事迹,我是从牛贩子胡黑的口中得知的。这个能赶着牛群带着干粮翻过两座山到一个叫葫芦镇的地方贩卖牛的男人,曾是我最为崇拜的男人之一。我想他在翻过山岭时一定遇到过猛兽与狼群,并用他的机智与勇敢赶走了那些饥饿凶狠的野兽。这些是我从他脸上那道深长的疤痕猜到的。

那日我看到他独自一人在自家玉米田里锄草,便走了过去。胡黑看到我,朝着没膝的玉米地里唾了一口,继续锄草。烈日当空,我想他一定渴得厉害,提议去帮他打壶水。

你想干啥啊?胡黑回身看着我。

我想跟你去趟葫芦镇。

你去葫芦镇干啥?胡黑嘿嘿一笑。

我去找我爹。

你爹是谁啊?胡黑一怔道。

我说,他叫许午。

许午?胡黑重复了几遍我父亲的名字,想了想说,不认识哩。

你咋会不认识?我说,我听我爷爷说你们还一起贩过牛呢。

你爷爷又是谁啊?胡黑又问。

我便告诉了他祖父的名字。胡黑“哦”了一声,说,你爷爷我倒是认识哩。说着,他放下锄头,坐到了玉米地里,拿起地上的水壶猛喝了一阵。我们此后便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起话来。

胡黑说我祖父原来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在百米之外就能精确无误地开枪打中草丛里的兔子;还说我祖父那狗日的命真好,娶了村里最漂亮最勤劳的姑娘。我脑海不禁闪过祖母慈祥的笑脸,却丝毫不能将她那张写满苦难的笑脸与漂亮联系在一起。胡黑说我祖父每次去山林打猎,村里未出嫁的姑娘就会跑到他要经过的河边假装洗衣,为的就是多看他一眼。我将信将疑地盯着胡黑,觉得他说的根本不是我祖父,而是我父亲。说着说着,胡黑就说到了战争,说有一年村里忽然来了一队日本兵,进了村就开始烧杀淫掠,糟蹋了许多村里的姑娘。祖父便将村里的猎户们召集到一起,组建了一支自卫队,将那群狗日的日本兵赶出了村子。从他夸大和羡慕的言辞中,我忽然就觉得祖父高大起来,甚至我还隐约看到了他佩戴大红花走在村里的一幕。讲完,胡黑又问了一遍我祖父的名字。我说他叫许卜严啊。胡黑摸了摸脸上的伤疤,说,你爷爷真叫个许卜严?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胡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自语道,许卜严是哪根葱?没听过。说完,他不再理我,捡起地上的锄头,继续锄起了草。

田野上,此时耷拉着脑袋的玉米秧苗在烈日下随风摇曳,犹如一群群起舞祈雨的巫婆。

祖父英勇的形象在我心中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日子,我看他的目光都带着骄傲,每每站在他身旁,我觉得自己也成了英雄。直至后来祖父高大的形象一夜间土崩瓦解。与此一起消失的还有我与四喜秘密而伟大的友谊。四喜在河里消失的那晚,我躺在静夜里无法入眠。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十多年来,它虽一直与我为伴,但我却从没像那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我想我之所以能感受到孤独,与四喜有关,是他将孤独聚结在一起,又丢进了我的生命里。躺在床上兀自遐想之际,祖母突然在房里惊叫起来。我光着膀子跑过去一探究竟,看见的却是祖父蜷卧在床头狼狈的一幕。灯光下,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羞愧地望着褥子上一摊湿淋淋的水迹——祖父竟然尿床了。祖母一边翻箱倒柜寻找新被褥,一边低声抱怨。现实瞬间将我从对祖父英雄般的崇敬中唤醒。退出房间,我恍然意识到,祖父其实就是个无能的糟老头,胡黑说的那个枪法精准勇气与智慧并存的男人与他极为不符。

那时,我已能逆风感受到从远处传来的哭声或笑声,以及人的说话声。那些声音虽细弱低小,却使我倍感惊喜,或者说它鼓舞了我去远方寻找父亲的勇气。祖母说生活能告知我们的都隐藏在风里,风能分清好坏,能告诉我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我想,若某日我能从风中清楚地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我就可以沿着河流去寻找我的父亲了。有时我又想,也许等我的听力更敏锐一些,我还会听到死亡,并可以在风中与它交谈。四喜告诉我村里的白婆就能预知死亡,还说她能与神灵对话。那个死过一次又活过来满脸皱纹的老人我曾见过几次,但每次看见她,我都觉得她是个十足的骗子。然而,每年村里的祭祀日,她戴着怖人的面具在祠堂里一边舞蹈一边疯言疯语,又像真是在与神灵密谈,更为离奇的是,她竟能准确地预言每年田里收成的好坏。白婆神奇的力量一度使我失眠了许久,那个大雾弥漫的清晨,当我决定出门找她占卜我父亲的消息,忽又想到了她占卜所需的五谷贡礼:谷二十斤,黍二十斤,栗二十斤,麦二十斤,豆二十斤;红冠公鸡一只。想到这些,我兀自骂了句,只得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这日大病初愈,祖母为了表达谢意,让我去给姚惠兰送鸡汤。回来的路上,我看见王永信裹着脏兮兮的被褥坐在门外的草堆前,凝望着不远处的一口深井,这个吃百家饭的老头看见我,置若罔闻地笑了笑,怪异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至于他身后那间被积雪压塌的土房,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清晨轮廓显得格外分明。我立在不远处抱紧臂膀看着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猜想他大概是想跳进那口井里。

地上的积雪无声地融化着。春天如蜕壳的幼蝉,重又焕发出了光彩。就在那个阳光普照的清晨,我从梦中醒来,浓烈的肉香从低矮的灶房涌进鼻息。

在此之前,祖母杀掉了那只像她一样年迈的老母鸡。

5

祖母的视力越来越差了。如今她烧火做饭,火柴要划上数次才能划燃;坐在灯下补衣缝袜,时常会将自己的衣袖与之缝在一起。与此同时,她的记忆力和听力亦变得衰弱起来,总是记不起她要寻的东西放在了哪儿,听不到我和她说话。更为可怕的是,有时东西明明攥在手里,她还要一边凭着她模糊的记忆翻箱倒柜地找寻。我对祖母衰老的速度极为不安,仿佛一夜间她就老得不成样子了。那段时日,我觉得若某日我从门外回来,她可能忽然记不得我是谁,甚至会误以为我是一个胆大的蟊贼,忽然喊叫起来。为了防止意外,每次出门前,我总要对她重复说上几遍我是她的孙子许有。一开始,祖母对我的行为甚为反感,说她知道我是谁,还没有老得连她唯一的孙子都不认得。然一日我匆匆出了门后又回来,祖母竟盯着我问,你是谁啊?我大声回她道,我是你的孙子许有。祖母讶异地“噢”了一声,说她竟然还有个孙子。

自从秋日的一个午后祖母从凳子上摔下伤了一条腿,我便不再去学堂上学了。祖母摔伤那天,姚惠兰来了,帮祖母检查完,她坐到门前的一只凳子上,一副倦累模样。我端了一碗水递给她,姚惠兰接过去喝了一口,擦了擦嘴说,伤无大碍。又叮嘱我有事就去找她。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姚惠兰,忽然一阵难过,想若祖母忽一日也像祖父一样死掉了,我该怎么生活呢?姚惠兰起身要走时,我忽然冲过去抱住了她,我说,你别走,我害怕。姚惠兰先是愣住,接着便摸着我的头说,不怕,有我呢。我就更紧地抱着她哭了起来。

后来回想起我抱住姚惠兰的那一刻,有两种不同的感觉曾在我身体里涌现。一种是母性的温暖;一种是女人的温暖。甚至后一种感觉曾无数次在我回想时勾起了我对女人的欲望。四喜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告诉我,若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朝思暮想,就表明他对她有了欲望,那就意味着他爱上了这个女人。那个黑漆的夜晚,我们躺在祠堂后面的草堆里,像两个经验老道的男人一样聊着女人。只是我能谈及的除了想象,就是姚惠兰。四喜断言说她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晚四喜似乎心情很好,我们谈论女人的话题中,他第一次告诉了我他听到的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四喜说他的祖父告诉他,我父亲是村子里的一个恶魔,几乎霸占了村子里的每一个女人。每天他会陪村里不同的女人在不同的地方睡觉,并使她们怀了孕,生下了孩子;还说我父亲曾为了争夺一个女人,杀了村里一家姓章的人,并将他们的尸体埋在了院子里。我难以置信,说怎么可能?若是我爹每天跟不同的女人睡觉,我们岂不也可能是兄弟!四喜没说话,从草堆里爬起,带着我继续去寻找我们窥视的猎物了。

那晚我们去的是一户住在山上的人家,或许是因为大雾的关系,我和四喜爬上院墙什么也没能看到,只有忽高忽低沉闷幽咽的一男一女的哭声从屋里传来。我以为他们家死了人,想要离开,四喜拉住了我说,你知道吗?他们每天都哭他们的儿子,其实他们从来就没生过孩子。

黑暗里,一股阴冷的寒气从浓密的雾色里涌来。

与往常一样,四喜临走前又翻墙去偷了一只大公鸡。

四喜有没有睡过梅大牛的女人,我不知道,不过四喜在那晚的谈话中无意间说了句梅嫂的乳房软得像棉花。说完后,他还望着漆黑的夜空兀自畅想了许久。后来的一晚,我梦见一个巨大的白色棉花垛,村里的男男女女拉着手围着它欢舞唱歌。可当我走向他们,欢乐的一幕不见了,只有一对对赤裸着身子的男女滚在棉花垛里相互取悦。这卑琐的一幕使我从梦中猝然醒来,黑暗里,我感觉下体一片粘湿。后来我将这一奇怪的现象告诉四喜,他笑说那是遗精,说明我已成了男人。四喜的话使我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既然我成了男人,就可以像父亲一样会有很多女人喜欢我,于是,我开始像个骄傲的将军一样在村子里来回穿行。可自始至终也没有哪个女人与我搭讪。只有一次,我从河边回来的路上,村里的一个寡妇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她们的视而不见使我顿感失落,我只能在黑夜里一次次将她们想象成自己的女人,在身体的一阵莫名的亢奋后沉沉入睡。

在我和四喜交往甚密的那些日子,他除了带我去偷窥女人洗澡或跟踪村里的男女在山里私会,还曾想教我如何取悦女人。他告诉我,说村里根本没有哪个女人会主动与我交往,因为我几乎一无所有一无所知。四喜的话尽管看似是对我的否决,但某种程度上他也否决了自己——因为据我所知,他也从没与村里的任何一个女人睡过。后来我们到村外的那条河里游泳,我准备上岸后向他请教如何讨好女人,他却永远地消失在了河里。那个烈日炎炎的夏日,我立在河岸上,望着那条蜿蜒于山间的长河,忽然觉得它很像某个女人修长的细腿,而四喜就是死在了她的身体里。

父亲的形象在我的想象里愈发变得清晰,一些时候,他仿佛就要从我的构想里走出来。尽管更多时候他模糊不清,宛若风中的一粒尘埃。甚至我妄自揣想,或许我根本就没有父亲,不过是祖父从山野捡回的一个野种而已。

这日我将熬好的草药端给祖母。她盯着我久久地看了一阵,将草药喝下,忽然对我凄然地说道:娃啊,去看看你爹吧,他就埋在后山的那棵大楸树下。

他不是被大风刮走了吗?我想起祖父的话。

老不死的是骗你呢!祖母叹道,他是怕你知道你爹是被人吊死的。

我迷惑地望着祖母,一时难辨真假。

娃啊,我就要死啦……祖母又说。

那个金色的黄昏,她像一条冬眠的花蛇一样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坐在门前的木凳上,盯着院子里觅食的鸡群,觉得我的世界瞬间崩陷。天黑后,我就去了后山,那棵开满白色花朵的楸树犹如身着孝衣的女人,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一弯镰刀月挂在西天。在即将到来的黑夜里,我知道只有它会听到我跪在树下骇人的哭喊。

自那晚在楸树下哭过,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去想父亲的事,也不再去山上练习在风中聆听大自然的神秘之音。我已在心里认定,那些有关父亲的种种密不可宣的故事,都是捕风。唯一的可能,就是我父亲某日在村里做了奸淫掳掠之事,辱没了宗族,被人吊死在了山里。

6

这一刻,我在山上捡柴,村里的孩子聚在山下的村子里唱着欢快的歌谣。天空乌云密布。他们清澈的歌声飘在风中,穿过云层,朝着遥远的天际荡去。

南山的桃子红了,

北山的杏子黄了,

西边的麦子熟了,

大姑娘要生娃了。

谁的娃?

没爹又没娘,

没衣又没裳……

听到他们的歌声,我就想到了我娘,我想若是她真的存在,也一定会教我唱很多歌谣。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边捡柴,一边快乐地哼唱她教我的歌谣。可在我所有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称谓。她似乎也像我父亲一样,在风里消失了。

站在山坡上听歌谣时,我看见姚惠兰背着背篓进了山。我猜想她一定是去山里采药,便扔下手里的干柴,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些日子,祖母已不能下床走动了。除了每天早晚喝下两碗苦涩灰乌的草药,她几乎已不再吃任何食物,变得枯瘦如柴。每晚睡觉前,我都要去她的房里看一眼,害怕一觉醒来她便在梦里迷了路,再也回不来了。有些时候,祖母躺在床上会一直喋喋不休,像个巫婆一样,说着奇怪的话语。门外分明是艳阳高照,她却说雨就要来了,让我将院里的物件收了;天黑了,她又说天都亮了,我怎么还不把屋里的野菜拿出去晾晾。祖母变得诡异异常。一天我坐在门前剥玉米,祖母忽然吵着要喝水,我从灶房舀了水端给她,她又说她不喝水,饿得心慌。我便又去拿了窝头递给她,她不接,说她要吃白馍馍。我说家里没白面,做不了白馍馍。祖母就嚷起来,说你爷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赶紧去吴婶家借斗面,我要给他做一锅。我就不安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仿佛祖父真的站在阳光里。

尾随姚惠兰在山里走了一阵,天空遽然响起一阵雷声,大雨随即落下。

我通身湿漉漉地跑进山洞,姚惠兰已脱了上衣。见我跑进来,她忙又穿上,一边扣着衣扣,一边吃惊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支吾不答。

山洞外,大雨如注,阵阵凉风从洞口吹入。

姚惠兰将山洞里似乎早就准备好的柴火点燃后唤我去取暖,我已感觉背脊发冷。待我靠近火堆,姚惠兰问我为什么要跟踪她。我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就是那匆匆一瞥,我注意到姚惠兰胸前两只翘立的乳房像两座山峰,躲在她湿透的胸衣里。我脑海里不禁闪过一丝卑劣的淫邪之念。姚惠兰似乎没有洞察到我的异常,将火拨大时,又将此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看见你来采药,我就跟上来了。

真是这样?姚惠兰质疑道。

此时,火的光亮忽明忽暗。山洞犹如一个隐秘的黑洞,将我和姚惠兰困在了一起。

想不想知道你爹的事?我把烤干的衣服穿上,姚惠兰突然问我。

他已经死了,不再是我爹了。我说。

他就是死了也是你爹。姚惠兰往火堆里添了柴,恨道,他也真该死!

他为啥该死?我问,他真是被人吊死在后山的?

他是摔死的。

摔死的?我不由一怔。

姚惠兰告诉我,说她跟我父亲好上那年,她才满十八岁。她说那时在村里,满了十八岁的姑娘都会晚上跟村里的男人私会,跑到山里做男女之事,还说她母亲就是在十八岁那年怀上的她。姚惠兰说,她和我父亲第一次就是在我们身处的这个山洞里见的面,将身子给了他,怀了孕。黑漆漆的山洞,蝙蝠的叫声在暗处遽然响起。我突然觉得我父亲可能就藏在蝙蝠群里,偷听着我们说话。姚惠兰又说那时村里没出嫁的姑娘若是怀上了孩子,就是辱没了宗族,要被吊死。她害怕,和我父亲约定一起逃走,可我父亲变了卦,和村里另外一个姑娘好上了。

火光里,长发垂髫的姚惠兰这时看上去犹似一个动人的女鬼。

我就是你怀上的那个孩子?我问姚惠兰。

姚惠兰摇头说,那孩子早死在我肚子里了。

我爹是咋摔死的?我又问。

姚惠兰没接话,过了一会,她低声骂了句,狗日的村长!

虽然姚惠兰没正面回答我,但我已隐约感到我父亲的死与村长有关。甚至我猜出姚惠兰和村长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我躺在火堆旁,睡意全无。山洞外,忽急忽缓的雨声酷似村里死去的人们在哭。在此之前,姚惠兰将烤熟的红薯分了一半给我,吃完红薯,姚惠兰用雨水洗了手,回来时还抱了抱我,说她真的很想给我当娘。

翌日一早回到家,我看到祖母正在灶房里烧饭。看上去,她似乎已完全康复了。我从水井里打水洗脸时,祖母从灶房里走出来,对我说饭烧好了,她要去躺一会。

院子里到处是水,吃食的鸡群咯咯地叫着。

我换了衣服去祖母的屋里唤她吃饭,她已睡熟。我喊了她几声,祖母没答应。我走到她床前,看到她满脸的皱纹突然没了,眉头也开了。我推了她一下,祖母没动;我用手指在她鼻子上试探,发现她已没了呼吸。

门外,地面的雨水向着低处汇聚,我知道它们迟早会像姚惠兰头发里流出的鲜红液体一样,消失得了无踪迹。

就在那个骤雨初歇的清晨,我决定吃了饭就上路,沿着河水的流向,去寻找我那消失在风中的父亲。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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