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鬼怪故事的女孩
2016-06-16王夔
王夔
关帝庙村,西阳市的城中村,大约在一年前,我来到这儿。那天下着细雨,密密麻麻的,我敲打着那些铁的、不锈钢的、木头的、铝合金的门,门后面那些灰白的面孔,加深了寒冷。什么叫人倒霉、喝口水都碜牙,我算是领教了。天色暗淡,我继续敲着关帝庙路上的门,找个可以收留我的地方。“干什么的?”我听到天上的声音,女孩从三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她额前的头发与地面保持垂直。我问:“这儿有房子租吗?”
“三楼有的。”女孩往旁边指了指,“从那儿上来。”
这幢四层小楼的旁边安着角铁焊接而成的楼梯,走在上面,有轻微的晃荡感。在三楼,我收了伞,见到那个女孩,她穿着黑色紧身薄袄,下身着条牛仔裤,头发用一只蝴蝶形发夹绾住,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比我小一点。她打开门,那个房间大约有八个平方米,桌子、床、椅子、柜子齐全。她说:“你看看,还合适吧?”
说不合适,那是骗人的。我的右脚后跟在皮鞋里使劲蹭了蹭,鞋子里满是雨水,袜子和鞋垫粘在一起,裤管湿湿的,整个人住在冰坨里。这个时刻,哪怕有间茅草房也要谢天谢地。我问:“多少钱?”
“300块。”
“能不能少一点?”
“把你的身份证拿给我看一下。”
她这话转得可够快的,要是我有身份证,也不会到现在还找不着住处。“身份证出门时忘带了,等过几天我再把身份证给你。”我的左脚后跟又在皮鞋里使劲蹭了蹭,实在太冷了,连肩膀也不配合地耸了耸。她看了看我,说:“那好吧,让他们把身份证发快递过来,最近查得严。”
“好的,谢谢你!”
“你叫什么名字?”
“方天晓,方圆的方,天空的天,拂晓的晓。”
“我叫杨梅,水果的名字。”
“这名字好。”
杨梅笑了笑,“先把你的行李放下吧。”她转过身,不多会儿,拿了电吹风过来,粉红色的电吹风与四周灰色的墙壁极不协调,暖风呼呼的,吹干了裤管,吹干了袜子,连皮鞋的鞋底鞋垫也吹干了。这个时候,杨梅又出现了,她手上拿着只芦柑,“要不要来一个?”
“不了,谢谢。”
她靠在门框上,一边吃芦柑一边跟我说话,她吃芦柑的速度很慢,一只芦柑永远吃不完似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天,我怎么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坐了长途汽车,来到西阳,到了西阳车站,看到辆公交驶过来就坐了上去,那是103路,底站是关帝庙。我坐到了底,原来以为这儿有个关帝庙,走了很远的关帝庙路,连个关帝庙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关帝庙么,听这里的人说,原来也是有的,不过在解放初拆掉了。”杨梅说。
“你也不是房东,你是二房东。”
“是的,我是二房东。”
“到了这儿,你算找对地方了。”杨梅接着说,“交通方便,吃的东西也不贵,不远还有乐天玛特超市。”杨梅介绍了几条路经此地的公交线路,以及几家不错的小饭馆,她把话一转,“不过,关帝庙村很大,不熟的地方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有鬼吗?”
“恭喜你,答对了,就是有鬼。”
“开玩笑。”
“哪里是开玩笑!”杨梅正色道,“就因为解放初拆了关帝庙,后来村里不太平了,鬼怪找上门来了。”
接着,她讲了那个故事:
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有个20多岁的读书人租住到关帝庙村来,就是前面的那幢二层老楼,他住楼上。某天晚间,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听得“砰”的一声窗户响,他睁开眼,窗户开着,月光照进来,床边坐着个女子,长发垂及腰际,他问,你是谁?那女子不答。读书人想撑起上身,却听得又是“砰”的一响,窗户依然关着,女子却不见了。读书人摸摸枕头,只以为做了个春梦。到了第二天,那女子又来,坐在他的床头。读书人咬了咬舌头,生疼。他又问,你是谁?女子仍是不答。他看不到她的脸庞,不过她的腰很细,想来生着漂亮的鹅蛋脸。他半坐起来,说,我想看看你。女子说,你真的想看我?读书人说,是的。女子半转过脸来,只见那脸上几乎没有了脸皮,血淋淋的,像极了惊悚恐怖片的片头。她的眉骨处还插着把明晃晃的木柄水果刀。“啊!”读书人惊得大叫起来。再看那女子,却又不见了。
第二天,读书人问了邻居,说了夜晚蹊跷的事情。有人告诉他,那女子原是这旧楼房的女主人,姓石。她嫁的这户人家,解放前家境也算殷实。男主人是做粮食生意的,手里头有点钱,在西阳码头搭上了年轻的寡妇。男主人想纳寡妇做妾,女主人自是不同意。一天夜里,男主人酒醉归家,跟妻子又谈纳妾的事情。姓石的女子火了,到厨房拿了菜刀,两人厮拼起来。虽然男人被砍死了,但男人到底力气大,拿着水果刀将女子的脸也刮花了,最后,还把水果刀插到了女子的眉骨上。那天夜里,有人在关帝庙村看见姓石的女子飞奔着,她满脸是血还插着把刀的样子,把看见她的那个老太婆吓尿了。此后,姓石的女子失踪了,直到解放后人们才又看见她。她是以鬼魂的身份出现的。在老房子里,她时常出现在年轻男人的床边。有次,一个年轻男人带了情妇在楼里过夜,第二天,人们在床上发现了这对男女的尸体,他们的脖子上有牙印,是姓石的女子吸尽了他们的鲜血。
“啊!”我装出惊惧的样子,“吓死人了!”
“怕了吧?”
“怕。”我说。
杨梅笑了。
我将柜子清理了,垫了报纸,里面放上我的衣物。杨梅手里拿着没吃完的芦柑,我不清楚这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她又问:“你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
“打算到哪里找工作呢?”
我说:“我不找工作。”
“那你干什么?”
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到桌子上,“我是作家。”
“作家?哦,哈哈。把你写的书给我看看。”
“我没有出书,但我将来会出书。”
“你是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
“那好吧,未来的作家。”杨梅说,“回头我再讲几个关帝庙的故事给你听,不收你素材费。”
杨梅离开了,我坐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写我的小说。尽管我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但我也从来没有放弃成为一名优秀小说家的信心。
杨梅说的那个闹鬼二层小楼,后来我去过几次。二楼似乎没人居住,一楼住着个老头,下巴上有杂乱的花白胡须,穿的衣服像解放前国民党军队穿的,不过很陈旧了。他常在楼前扫地,扫帚半天才动一下,扬起的灰尘在空中翻着筋斗、打着滚,满腹踟蹰。
作为二房东,杨梅手头还有一套房,在水塔那儿。除了收租金,她很少去。她住在我的紧隔壁,平常她的工作是剪线头。每天早晨,三丽服装厂都有人拉一三轮车裤子来,杨梅负责把多余的线头剪掉。有时她会拉着她的房客一起剪。她剪线头的速度飞快,有时眼睛竟不看着,剪子就下去了。做上几趟,我也是剪线头的熟练工了。杨梅觉得我为她剪线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要为我提供素材,而这些素材她给一般人不提供。其实,她对谁都讲,讲来讲去,就那么几个鬼怪故事,我听得都有些烂了。
有时她还会让房客们帮她介绍对象。她说她处于难熬的空窗期,至于条件,是个男的,看上去不有碍观瞻就行。杨梅身高过了一米六,脸盘子也算好看。没有对象的原因,我想可能是她有点大大咧咧、风风火火。过去我搞培训时,不止一次地对我的学员讲过:女人最厉害的武器,除了她们的温柔还是她们的温柔。
在关帝庙村我很少出门,也很少讲话。有次,经过关帝庙路路头的旧书摊子,买了几本纯文学刊物和一本关于制造葡萄酒的书。杨梅偶尔也会转到我的房间来,她翻着我淘来的期刊,问:“哪篇是你写的呀?”
我随便指了指。
“这个字念什么?王什么?”
“■ 夔,长江三峡夔门最险,夔门的夔。”我说。像这种不入流的小说作者,连度娘都搜索不到,冒充一下料也不会露馅。
“这么复杂呀,你不是叫方天晓吗?”
“这是笔名。就像成龙的本名叫陈港生,叶童的本名叫李思思,刘德华的本名叫刘福荣。”
“那就是艺名呗?”
“对,就是艺名。”
如果日子就这么下去,我还真有可能成为一名小说家,因为我除了剪线头就是伏案写作。这天,我正神游在自己的小说中,谭磊新打来了电话。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号码的,也许找了我父亲,或者找了我兄弟,骗他们说了真话。谭磊新在电话里激动地大叫:“顾农伟,我可终于找到你啦!你给我等着。”
我皱着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个人能量大,而且太能折腾了,他折腾了高铁、飞机和汽车,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就赶到了关帝庙村。
三个月前,我们同在黑猫时代酒吧干活,我负责键盘男,他负责内勤。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了解键盘男,他们是男人,但在虚拟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比他们更具体、更千娇百媚。他们在键盘上敲下的每个字,都成为女人美丽胴体的一部分,那些散发着迷人香气的女体,勾着虚拟世界另一端色迷迷的男人。等他们上了钩,键盘男把聊天记录用手机发给酒吧女,酒吧女则把这些男人带到黑猫时代酒吧。酒吧里什么都贵得惊人,进价75元的国产干红冒充进口的法国原装小拉菲,卖2280元一瓶,就连几片西瓜也要卖88元。男人们虽然肉疼,可是想到即将到来的美好夜晚,肉疼也就肉疼了。当然,没有真正的美好夜晚,酒吧女们玩的仙人跳让他们人财两空。
我的女友是在黑猫时代酒吧认识的,黑猫时代酒吧开业,我们的爱情也拉开了序幕。她是酒吧老板的侄女,开始做服务员,后来经不住别的姐妹的劝说和诱惑做了酒吧女。在那儿,我是出色的编剧,而她是酒吧六个月短暂历史里最出色的演员。她不及杨梅漂亮,个子也没有杨梅高,整个世界只有我知道,她有多么好。我想和她一直这么好下去。我们是来自农村的小人物,是酒吧给了我们尊严,让我们可以玩弄那些有点小钱的、有点小权的男人于股掌之间,看到他们的窘态,我们禁不住内心欢喜。一切我们说了算,我们掌握着至高的法则,像睥睨世界的君王。春梦苦短,警察们在一个夜晚,端了黑猫时代酒吧,我成了漏网之鱼。我惶惶地拖着行李箱,坐上长途车,换了电话号码,不过身份证却没来得及带上。而我的女友进了局子,此后,我只能在小说里想念她、亲吻她、干她。
我没有想到谭磊新会成为另外一条漏网之鱼。谭磊新在深更半夜来到我的住处,揪住我谈工作,直谈到第二天的上午。谭磊新的意思是,我们东山再起,就在西阳,弄个像黑猫时代酒吧那样的,干它三个月五个月,赚了钱跑路。我说,我要写小说。谭磊新鄙夷地“切”了声,“你以为你是文二代?”我不是文二代,写的稿件也总是泥牛入海,这让我沮丧。不过键盘手和小说家也有共同之处,他们都是虚构主义者,键盘手更能让我品尝到虚构的成功。作为虚构主义者,对于键盘手这个职业,我其实是有瘾的,知道违法,但是手痒痒,没办法。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里面隐含着我的精神需求。如果没有精神需求,估计这世界上就没那么多惯犯了。谭磊新认为,要找个靠底的女的,帮助我们管理酒吧女。“你到西阳市也这么长时间了,就没搭上个美女?”
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跑到这儿来,是怕给警察逮着,到处都小心翼翼的,哪能搭什么美女!”
“谦虚了吧!你是女人心理专家、女人的杀手,怎么可能?”
“真没有。”
“那个杨梅怎么样?”
“杨梅!”我认真想了一下,除了杨梅,好像也没有别的年轻女孩可供我祸害的。
相对于关帝庙村的那些小餐馆,涌金私人会所就像来自外太空,我和杨梅窝在沙发里。这时是黄昏,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西阳市黄金大厦的尖顶,看上去它近在咫尺,泛着淡淡的红色的光。墙壁上,挂着色彩夸张的抽象油画,它们张着嘴。杨梅被夕阳伸出的光线紧紧捆住了,整个人显得局促。她让身着紫红色套裙的侍者拉上落地窗帘,光线暗下来,她身体动了一下,像是好多了,连那些抽象画的大嘴也闭上了。她喝了一口奶昔,身体靠在沙发上,她在缓劲。我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杨梅将奶昔放在钢化玻璃台面上,磨擦和碰撞让两者迸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手指不停地抚着盛放奶昔的高脚玻璃杯,旁边,刚上的菠萝咕噜肉裹着浓烈的金黄色芡汁,热气腾腾。
我知道她有点不习惯,不但是她,我也有点不习惯。这种地方我也很少来。只是为了制造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我选择了这里。我告诉她,我的好朋友开了家酒吧,请她过来帮忙。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是为你好!钱多嘛,谁和钱作对?工作也不苦。”
她没有说话,手中的高脚玻璃杯在桌面上缓缓转动。忽然她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我才不上你的当。”
“我没有骗你。”
“算了算了,你不是作家吗?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回去好好写小说去。从前,关帝庙有个卖货郎……”
我接过来,“这个故事我也会讲。你讲过多次,这回我来讲一遍。卖货郎30多岁,每天挑着货郎担子早出晚归。他的生意不算太好,是个穷光蛋,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一次,卖货郎到邻村去做生意,晚上回来时屁股后面跟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大家都很惊奇,不知道这桃花运怎么来的。那女子20岁,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她看上去很纤瘦,力气却很大,到井上担水,几个来回不带喘气的。有个道士来到关帝庙村,看出了端倪,他跟卖货郎说,他的女人是个狐狸精。卖货郎怎么会相信呢!他到井台边寻自家婆娘,却见井台边空着副挑水的担子,女子不见了。女子再也没有回来,卖货郎依旧卖着他的针头线脑,他的头上一年四季都戴着顶鸭舌帽,也不管天冷天热,那是女子缝制给他的。有好事的村人跟在他后面,突然抢过他戴的帽子就跑,卖货郎在后面奋力直追,一边追一边大声喊,我的帽子,还我的帽子!若是追不上,他便会从货郎担子里取点小物什,比如耳扒子、指甲剪啦,送给村人,换回自己的帽子。”
讲完了,我问:“你觉得我讲得怎么样?”
“讲得不错。”
“那是因为你讲的次数太多。可是,你为什么会讲这么多次呢?为什么拿几个鬼怪故事反复讲呢?你想过没有?”
“又不是我编的,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我们讲出来的话,经常与我们内心世界相悖离。就像《周公解梦》里说的:梦是反的。“因为你有过惨痛的爱情经历。”我说。
“我没有。”
“你有,因为你有过痛,才更愿意想像美好的爱情。在你的鬼怪故事里,所有的移情别恋者都得到了惩罚,因为你恨他们。”
银丝绒窗帘上褪去了白昼最后的荣光,此刻的黄金大厦尖顶应是霓虹闪烁。杨梅的脸红了,她站起来,“你瞎说什么!”
我坐着不动,“你希望听你故事的人,尤其是坏人,会害怕故事里的鬼怪。其实他们一点也不怕。希望坏人被教化,只是好人的一厢情愿,也反映了好人内心的怯弱。你也害怕,你怕现实中的鬼,所以你才讲那些虚无的鬼。”
“又在编小说了,是吧?”
“我也曾受过爱情的伤,不过没关系,既然爱情抛弃了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玩弄一下爱情呢?”我打算以身说法,编出一段悲惨经历,以获取杨梅的共鸣。
“玩弄爱情?”
“是的,玩弄爱情。”
在西阳市的翠华街,新开了家爵士风情酒吧,谭磊新还是能量大,短短的时间整合了套人马。我又开始了以前的生活,键盘上,我的满足是双重的,像主流媒体说的,精神和物质双丰收。我常常工作到晚上11点钟,杨梅更晚一点,有时到凌晨一点左右才能休息。我们都成了晚睡晚起的人,偶尔在一起吃个午饭,交流键盘男和酒吧女之间的衔接情况。爵士风情酒吧的生意不错,人手不够的时候,江湖救急,我也会临时充当一下打手的角色。进入腊月,天气更加寒冷起来。我和小宋站在暮春路上,行人稀少,我递了支中华烟给他,小宋的打火机伸过来,将我口中的烟点燃了。小宋猛吸了一口,吐出烟圈,“还有多久才来?”我看了一下手机,“快了。”我们往前慢慢走了几步,马路对面的俏俏美发店还亮着灯,磨砂的玻璃门轻轻拉开,露出张涂满脂粉的中年妇女的脸,她向道路两侧望了望,又把玻璃门关上了。小宋20出头,据说曾在少林寺练过武,身上文着条硕大的青龙。他边走边擦了擦拳头,“每天不弄个人揍揍,浑身骨头都痒。”
“你这是强迫症。”
“对,强迫症。”
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前座下来杨梅,后座下来个圆滚滚的男子,他墨绿色的西装很有喜感。男子紧挨着杨梅,满面笑容。他们还没到田原宾馆门口呢,小宋冲上去了,给了男子一脚,说:“我大哥的女人你也敢碰,活腻烦了!”我则上前一把拉过杨梅,“你个婊子,给我滚回家去!”杨梅甩着膀子,轻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谁跟你回家!回谁的家?”瞧,来演技了。“回我们的家!”我说。
路边的索纳塔等候多时,小宋也回到车上,男子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已经从暮春路上消失了。我和杨梅在关帝庙路头下了车。这儿白天摆满了摊点,但在此刻,临近子夜,显得有点空空荡荡,四周弥散着淡淡的霾,地上散落的塑料袋、果皮、扎丝头子、烂菜叶子、瓜子壳子、香烟头子还记录着白天的喧嚣。杨梅缩着脖子,说:“你们就不能弄点好酒,喝得我嘴里干死了。”她今天喝酒时,吐了一大口在厕所、一大口在毛巾上,还有一大口吐在喝茶的杯子里,尽管如此,还是觉得口干。我说:“口干才是好酒,起码没兑水。”杨梅说:“你们还兑水呀,一瓶要兑多少水呀?”我说:“兑水好呀,不容易醉。”杨梅说:“得了吧。”我说:“好啦好啦,杨美女,一起到瑞芳羊肉馆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我不想吃。”
“天这么冷,吃了暖暖身子。”
瑞芳羊肉馆离得不远,是做鬼市生意的。我们到的时候大厅里空无一人,凌晨一点到三点才是它的高潮。我们找了个靠里的位置,我要了一份炒羊肚、一份山珍羊杂,杨梅要了一份羊肉汤。我要了白酒,问她要不要来一杯。杨梅说:“我脸红成这样了,还想让我喝呀!”她的脸的确红,红得透粉。她吹着面前的羊肉汤,汤匙与碗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羊肉汤冒着热气,这热气是photoshop里的柔化镜,使她的面部变得柔和、朦胧。我心里“怦”的一下,好似电器控制室的跳闸。我想,我突然对她来感觉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来西阳的这些天,对付我兄弟的办法,是用左手和右手轮盘撸,然后充分调动自己的想像。我想我和我的女友在一起,我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可是有一次,我惊诧地发现,我喊出的两个字是“杨梅”。
杨梅喝汤看起来很慢,实际则很快,就那么几口,把碗喝了个底朝天,汤匙弯着身子空着肚子斜躺在那里。她说:“快点吃,吃完了回家!”她说的回家和之前我们说的回家叠加在一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是的,意想不到。我喝完了二两白酒,脸上也有些红了。我看着她,也看到了汤匙中间的牡丹花。我说:“好,我们回家。”
我们回到了关帝庙路,我紧随着她,进了她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并紧紧地抱住了她。我的右手压在她浑圆的臀部,我说:“杨梅……”后面要说的话还没吐出来,只听“咝”的一声轻响,我的羽绒服被戳了个洞,杨梅的手上多了把明晃晃的弹簧刀,我被这把弹簧刀弹开去,整个人杵在衣橱里,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间。我怔了怔,摸了摸羽绒服上面的破洞,说:“你当剪线头呢?这剪的也不是地方啊。”杨梅笑了笑,“手生了,不定剪到哪里去呢。”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以后,我再没碰过她。我们仍然偶尔在一起吃午饭,但谈论的内容仅限于工作,以及几句不重的玩笑话。我没有想到杨梅会跟我借钱,她上个月的收入接近五位数。“怎么回事?”我问。
“我父亲病了,住在西阳人民医院。”她说。
“住了半个月了,开始每天的费用是2000多块,现在是3000多块,我有点吃不消了。”杨梅接着说,“看病真看不起,那里就是吃钱的机器,医院建得越大,吃起钱来越快。”
我借了钱给她,还随她去过医院,看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干瘪瘪的老头,他脸上毫无血色,我怀疑他身体里流淌的,是正在挂着的葡萄糖水。她的两个哥哥也在医院,穿着土气,找人、拿药、找医生,都是杨梅在忙,两个哥哥跟班。她还有个弟弟,在老家镇上读高三,学习紧张,不能过来。
挨到大年初三,她父亲还是去了,砸了那么多钱,都扔在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有翻。杨梅去了老家,处理父亲的丧事。爵士风情酒吧春节期间关了门,要到正月十三才重新开张。我仍然住在关帝庙村,写我的小说。我不是不想回家,一是怕风声还没有过去;二是总觉得回去无脸见父亲,我不缺钱,但我怎么跟父亲说我的职业呢?我说我是键盘手,父亲也不理解啊。父亲曾是游走于农村的说书艺人,他就巴着我成为作家呢。我总是想,什么时候,只要发表三篇小说,我就洗手不干,等风声过去,衣锦还乡。可是天知道,这对我有多么遥远。关帝庙路弯弯曲曲的,很长,雨在里面下着,柏油路面发出黑色的反光。我坐在窗前,有时,心情会和窗外的天色一起灰暗下来。路对面的人家也回老家去了,只剩下一条红褐色毛巾,挂在阳台上,随风飘荡。雨缠住了西阳,春节期间不停地下。关帝庙路两头宽,中间一段羊肠,只容中等大小的电动三轮车通过。我住在羊肠中端的小屋,看楼下少有的行人,但我只看到他们的腿,他们的脸被伞们屏蔽了。
期间我还去过一次水塔。那儿原来是家面粉厂,面粉厂倒了,大多厂房也拆了,最后还剩一小块地,圈了起来,这里面就有面粉厂的水塔。我翻过一处残缺的围墙,来到了水塔下面。往少了算,水塔的历史也有30多年了吧,上面长满了爬山虎,经过雨水的滋润,那些新迸的嫩叶绿得要滴下来。水塔下面有扇木门,上面挂着把铜锁,不过一边的铰链却是坏的。我试着把手指插进门缝里,将门打开了一点,只见里面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只蛇皮袋,再无他物。我重新将门掩好,回到住处。
过了元宵节,爵士风情酒吧的生意又渐渐好起来。我和谭磊新商量过几次,要见好就收、拔腿走路,但每次我们的决定只限于口头表达。就这样,我们等到了爵士风情酒吧的大限来临。那时已过了正月,天气暖和起来。晚上十点钟的光景,谭磊新打电话给我,说几十号警察冲进了爵士风情酒吧。我赶紧关了电脑,仔细听,关帝庙路口像有警车的声音。我拿了大方便袋,把笔记本电脑塞进去,再塞进去几件衣裳,还有新办不久的假身份证,出了房间。警察就在路口守着,往哪里走好呢?我穿过一条逼仄的小巷,来到了水塔下。
推开水塔的小木门,就着手机手电筒的光,我重又看到那几只蛇皮袋,它们里面鼓鼓的,看上去像蜷曲的人在里面。杨梅说过,关帝庙村的鬼都住在水塔里,有好几个。我是不信鬼的,今晚却十分害怕,像有谁在我脖子上吹着冷气。水塔里有死尸般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我沿着砖头砌的梯子往上爬去,到了尽头,有个门通到水塔外面。我大口呼了下新鲜空气。再往上是水泥浇铸的,突出地立在上面,像个大帽子。大帽子上有伸出的铁梯子,我继续往上爬,铁梯子晃动着,往下掉着铁锈。好在终于爬到塔顶,我松了口气,躺在上面。
我和谭磊新又通了电话,问他,其他人怎么了?我想知道的是杨梅的消息,因为我刚才打她的电话,没人接。谭磊新说:“好像进去了。”
“哦。”我心里有些不安,她还是被我祸害了。
我关了手机,扒开手机后盖,将手机卡取了出来,放在塔顶爬山虎的根茎下。当我的手从根茎下抽出来时,手上多了样东西,那是只蝴蝶发夹,发夹上的簧片依然簇新透亮。月亮奇大,我看清了,这发夹是杨梅的。在关帝庙村,我没看见有第二个人戴这样的蝴蝶发夹。
到了下半夜,四周宁寂下来,我带着蝴蝶发夹,下了水塔。几天后,我出现在离西阳1000公里远的东阳市,找了个小房子,继续写我的小说。我得承认,谭磊新是个神通广大的人,尽管我又换了个手机号,他还是很快找到了我。我们在小饭馆吃饭,他说,他仍然想弄酒吧,不过他听了我的劝,打算消停段时间。我提到了杨梅,“你知道她的消息吗?”
“不知道。”谭磊新说,“你跟她有一腿?”
“没有,我们就是左手和右手的关系。”
“这娘们儿。”谭磊新斜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吐着烟,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搞过她。”
“哦哦。”我的“哦哦”有点不着边际。
“你以为我吹牛?”
“没有。”我的确认为他在吹牛,但也只能敷衍。
“就在元宵节那天吧,我做了她!”他说。
他甚至以掌为刀,做了个杀人的姿势。“我做了她。”他重复了句。我们喝了酒,我想,他酒大了。我又想,在元宵节那天,也许他真想做她,但像我一样,他被她的弹簧刀卡住了,他做不了她,之后,他只能在幻想中做她。
我几乎知道他的所有故事,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偶尔我还是会想到杨梅,她说过要还我的钱,她是个讲信用的人。那天在新鑫酒店吃午饭,她看了看手机,说,再过五个月,还是在这儿,还是中午,她会将欠我的两万块钱还上。我看好了日子,赶到了西阳市的新鑫酒店,在酒店三楼,喝着服务员泡好的铁观音茶。天空下着细雨,我站在窗户边,看着从酒店大门进进出出的人,我看不到他们的面孔,但是只要杨梅出现,我会紧紧抓住她。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