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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东门的春天

2016-06-16刘照如

飞天 2016年6期
关键词:杨丽桑田瘸子

刘照如

1

20年前建楼房,还不时兴在楼下掏地下室,而是跟着楼房的走向建一排小平房,每间四五个平方米至六七个平方米不等,编上号,配给楼上的所有住户,每户一间,放些杂物。住户约定俗成称这些小房子叫储物房。李四新就住着这样一间小房子。

李四新住的这间储物房,在老东门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它是李四新花钱租来的。房子是一排储物房最头上的一间,靠着小区的一条路。这间房子没有窗户,显得阴暗潮湿。屋里只有一只25瓦的电灯泡,一张钢丝折叠床,一条矮木凳,一个洗脸盆。没有自来水,因而李四新没办法烧水或者做饭,如果他要用水的话,要去小区中央的花园里接水;当然也不能上厕所,李四新上厕所要走300米的路,到小区大门口的公共厕所去。

因为李四新租到的这间小房子过于简陋,所以租金很便宜,每个月只有150元。

房东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当时李四新要租这间储物房的时候,房东有些讶异,她问李四新:“你要在这里存放什么东西?”

李四新扭捏了一下身子说:“不放东西,在里面睡觉。”

房东皱了皱眉说:“这间小屋子能睡觉?”

李四新又扭捏了一下身子说:“有个床,能躺下就行呗。”

李四新跟着老家邻村的一个表亲干活,安装塑钢门窗。焊接塑钢门窗的铺子在东关大街,铺子里除了李四新的表亲以外,还有两个伙计。这两个伙计都比李四新年轻,李四新已经38岁了。

白天,他们或者去购进塑钢材料,或者按照量好的尺寸焊接塑钢门窗,或者用三轮车驮着焊接好的塑钢门窗到客户家里去安装。到了晚上,李四新的表亲和两个伙计都住在铺子里,只有李四新一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子。

李四新租房子不是因为他没有地方睡觉,而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写诗。

李四新写诗是从上高中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同学开始的。那一年他18岁,到现在已经20年了。李四新写了几千首诗,这些诗他往老家县里办的一本刊物上投过稿,但是一首也没有发表过。李四新没有电脑,他是用手写的。他写的诗已经装了满满一大方便袋,放在钢丝折叠床的下面。

一起干活的另外两个伙计经常调侃李四新写诗。

李四新饭量大,一顿能吃四个馒头。他们就说:“李四新,你一顿吃四个馒头,以后就不用买馒头吃了,你一顿吃四首诗就行了;吃自己写的诗不用花钱;你写的诗那么多,吃也吃不完。”

李四新没有老婆,38岁了还是一个光棍。他们说:“李四新,以后在大街上遇到大闺女,你就念你的诗给她们听,说不定她们喜欢听你念诗,跟你回家当媳妇呢。”

他们调侃李四新写诗,是塑钢门窗铺子里最快乐的时光。表亲和两个伙计嘻嘻哈哈地说着有关李四新写诗的怪话,李四新蹲在旁边,低着头干活,半天也不吭一声。只有当他们没完没了的时候,李四新才会嘿嘿笑着说一句:“你们懂什么,狗屁也不懂!”

李四新爹娘死得早,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外面打工。31岁那年,李四新屋里曾经有过一个女人。那女人名叫杨丽,是邻村的一个寡妇,比他大八岁,还带着一个13岁的小女孩。

现在李四新还记得杨丽的模样和她说话的声调。杨丽身材矮小,皮肤黢黑,短头发,她和李四新走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夏天刚刚从泥巴里钻出来的一个孩子。杨丽说话时声音尖细,吐字频率很快,听起来像一只斗嘴的鸟。总而言之杨丽是那种不能够安静下来的女人,在床上的时候,杨丽更是吵闹得厉害。那个时候李四新就不觉得杨丽是一只鸟了,他觉得她是一只鹅。

和寡妇新婚的那一年,李四新没有出去打工,他守着寡妇,开始写一首长诗。寡妇正品尝着再婚的新奇和陶醉,而李四新却活在他的长诗里,沉浸在巨大的空虚的冒险欲望中。同时,李四新还觉得要写的诗会和他的一生一样长。

对于李四新天天皱着眉头写诗,以及李四新要写的诗歌的长度,寡妇杨丽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常常像鸟叫一样对李四新说:“你不去挣钱,却在家里胡诌。”

寡妇跟李四新过了一年零三个月,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寡妇天天劝说李四新放弃写诗,专心挣钱,但是没有成功。然后,寡妇带着她的孩子跑掉了。

杨丽是在深秋一个遍地白霜的日子突然消失的,她没有和李四新办理离婚手续,也没有跟李四新打一个招呼。李四新知道杨丽不会回来了,所以他没有出去寻找她。杨丽失踪以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李四新的感觉,就像家里丢失了一只鹅,丢了很可惜,但要出去寻找的话,又搭不起那个工夫。

这一年济南的冬天很冷,连着下了几场雪,树上和屋檐下挂着冰凌。春节临近,铺子里已经接不到活儿干了,李四新的表亲决定请三个伙计吃一顿饭,第二天就关了铺门,大家一起回家过年。在饭馆里几个人喝了一点酒,临近结束的时候李四新突然说,他不打算回去过年了。

表亲说:“你不回家过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李四新说:“不干什么。”他不愿意说别的。

表亲说:“不干什么,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李四新说:“你们回去那叫回家,我回去不叫回家,我就一个人。”

表亲说:“你在这里干不了什么好事。”

李四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2

从饭馆散了局,另外三个人回铺子去了。李四新则裹着军大衣,踩着积雪回他的住处,那时天已经很晚了。

一回到住处,李四新在小屋子里晃动几下脖子,就坐着矮木凳,趴在床上,铺开了稿纸。但李四新握笔的手却有些发抖。他的双手手背上都长着冻疮,有的冻疮已经溃烂了,贴着创可贴。手心里和手指头上有几道皲裂,其中指头上有一两道皲裂很深,几乎可见指骨。这样坐了一阵子,李四新没有写出一个字,寒冷却使他全身也抖起来。他站起身跺了一阵子脚,才觉得好了些。但他跺脚的时候,脚上的冻疮又钝钝地疼。

即便这样,李四新的心情还是有些迫不及待,因为他花费六年时间写的一首万行长篇叙事诗,这一天终于写到了结尾。

长诗结尾处,李四新写到他的主人公桑田被一团火烧伤。在李四新的这首长诗中,桑田是一位有成就的诗人,同时他也像李四新一样,是一个年近40岁的单身汉。桑田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面色红润,留着长发。在李四新的想象中,桑田的形象就像一头勇猛的狮子。但是长诗结尾的地方,这头狮子却把自己毕生创作的3000多首诗稿付之一炬。

在李四新对于长诗的设计中,桑田焚烧诗稿是在一个寒冷的、下着大雪的冬夜,北风尖厉地呼叫着,气温大约是零下十度左右。外面冰天雪地,但桑田的书房里生着炉子,因此温暖如春,空气中似乎还有淡淡的水蒸汽。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夜的环境中,在桑田宽敞的书房里,出了一点事。

桑田在火炉上焚烧诗稿的时候,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量从背后推了他一把,然后他就趴在火炉上,烧伤了胸口。因为是自己的诗稿烧起来的一团火,那团火势头猛烈,所以桑田伤势严重,他不仅伤及了皮肤、伤及了肌肉,而且还伤及了心脏。不过对于李四新来说,那却是想象中的一团火,火焰的形状、桑田趴在火炉上的姿势以及桑田被火烧伤之后的情景,他都还不太清楚。因此写到长诗的结尾,写到桑田被火烧伤的地方,李四新没有办法再写下去了。

李四新被迫放弃了文字,从床边站起身,来到门前。那时候大约是夜里十一点钟,和李四新在长诗中设计的冬夜环境非常相似,当他拉开铁门的时候,看到外面又在下雪。天光明亮,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飘得异常零乱。外面的景色看不清楚。李四新穿着军大衣站在门口,背后的灯光打过来,映出了他矮小结实然而却有点儿虚幻的身影。很快,冷风像蚂蚁一样从衣缝里钻进身体,李四新身上又开始发抖。

李四新关上门,踱着一急一顿的步子,在钢丝床边站了一站,很快他又在屋里转着圈子。由于他的房子太小,所以他几乎是原地打转。

后来李四新突然跪在地上,他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冲决开来,不能自已。他从床下拉出了洗脸盆,发现盆里的半盆水已经冻成了冰坨。李四新抽掉垫床腿的半块砖头,砸那些冰,在深夜的寂静中,咔哧咔哧的声音兀地弥漫开来。有一些冰星子溅起来,扑到李四新的脸上和脖子里,冰凉得像针扎一样,可是李四新的胸口却一阵灼热。

凌晨一点,李四新看到了墙角的苹果筐。这个荆条编的苹果筐是他在小区的垃圾站捡到的,现在里面放着他的几件衣服。李四新把苹果筐搬到小屋子的中央。在李四新的想象中,这个苹果筐的形状和桑田书房里的火炉非常近似。他坐在折叠床上,凝望着苹果筐,想象着它就是桑田书房里的火炉,炉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火苗窜出老高。后来,桑田把他的一大摞诗稿搬出来,慢慢地、一叠一叠地放进火炉,那些诗稿燃烧起来……桑田感到有一股飓风似的力量从背后推了他一把。桑田不由自主地扑向火焰的时候,似乎大叫了一声,那声音中有惊惧,也有自虐和绝望。就像飞蛾扑火那样,桑田扑向火焰,然后烧伤了胸口。

李四新从苹果筐上跳了过去。

本来,李四新是坐在折叠床上的,他想扑向那个苹果筐,但他从折叠床上弹起来之后,才发现身体是如此之轻,他的身体像鸟类的羽毛那样,从苹果筐上面飞了起来,然后慢慢地落下。停了一停,李四新的身体从另一端再次飞起来,飞越了苹果筐。李四新感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他的身体要飞起来,他的思维则像一堆杂乱的绳子。他的身体在苹果筐上面飞过来飞过去。

大约是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李四新慢慢地停了下来,那时他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他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那样,一点一点地移向了小木凳子。李四新坐下,犹犹豫豫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部黑色的、样式过时的手机。这部手机是李四新从一家手机修理店里花120块钱买的,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用过它了。

李四新想给什么人打一个电话,想了一阵没有任何一个号码可以拨打。在老家的时候,李四新也只有一个人,他一出来打工,家里就空了。和他一起安装塑钢门窗的表亲和两个伙计,恐怕早就关机睡觉了。李四新就把电话放回大衣口袋里了。后来,李四新重新掏出电话,胡乱地摁了一串数字,电话里传出了盲音。但李四新还是对着电话说了起来。

李四新说:“外面下了很大的雪,白茫茫的一片。”

李四新扭过头,朝门口那儿望了一下。门是关着的,他什么也看不到。

李四新说:“火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火苗像舌头那样舔出来了。”

李四新又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个苹果筐。

李四新说:“我……我……”

李四新放下电话,从小屋里走出来。李四新从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上,屋里的灯光跟着他一起出来了。

第二天,早起晨练的人在小区的一条路边发现了李四新。晨练的人不认识李四新,后来晚报上报道了这天早晨的事情,晨练的人才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四新。报纸上说,晨练的人发现的那个人是一个农民工诗人,曾经上过省电视台的选秀节目,40岁左右,独居,在本市没有亲戚。

早起晨练的人名叫苏怡康,是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

下了一整夜的大雪,那天早晨天放晴了,可是气温很低。天气预报说,那天夜间到凌晨,最低气温是零下12度。当时,路上、树上、楼顶上,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到处一片洁白,那个早晨显得十分洁净。苏怡康老太太从家里走出来,踏着路上的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拐过一个楼角,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路边一只红色的、火炬形状的垃圾桶。因为满世界都被白雪覆盖了,所以裸露出来的那个红色垃圾筒格外地刺眼。那样的垃圾桶在小区里有很多。

苏老太太发现李四新的时候,李四新正和那种红色的、火炬形状的垃圾桶呆在一起。垃圾桶是生铁做成的,里面灌满了冰雪。李四新上身的所有衣扣都解开了,他脸上却是一种极为舒畅和满足的表情。苏老太太围着李四新转了两个圈子,喊了他几声,李四新没有答应。后来苏老太太企图动一动李四新,但没有成功。

随后,苏老太太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3

苏老太太是一位牙医,有一间自己的诊所,开在老东门里大明湖路东首。

这间诊所苏老太太已经开了30多年。诊所刚刚开始接诊的时候,苏老太太已经40岁了,但因为她没有生过孩子,身材又保养得好,人们都管苏老太太叫苏姑娘。那时候她的男人还在,她男人也是一位牙医,两个人开的是夫妻诊所。

作为牙医,苏老太太的男人医术高超,在整个东部城区都很出名。苏老太太的男人高大白净,人长得帅,也知道疼老婆。那时候生活水平还不如现在,做饭的时候只炒一个菜,苏老太太的男人总是一手捏着筷子,一手握着馒头,但不怎么夹菜,他要等到苏老太太吃饱了,才问:“老婆,你吃饱了吗?”苏老太太舔舔嘴唇说:“吃饱了。”这个时候,苏老太太的男人才会把手里的馒头掰开,泡到菜汤里面,然后大口大口地吃。

每天,苏老太太和她的男人手牵着手去诊所。苏老太太总是走在她男人的右边,她身材娇小,说话的时候扬起脸来望着她的男人,或者他们并不说话,苏老太太只是扬起脸来,朝着她的男人笑。老东门附近的街坊邻居喜欢看苏老太太和她的男人从街上走过去的样子。

诊所开张的第二年,苏老太太的男人出车祸去世了。苏老太太没有生育能力,男人去世后,给她留下的东西只有一间诊所和小区里的一套房子。此后的30多年,苏老太太诊所里的护士换了一个又一个,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一条又一条。她始终没有离开过这间诊所,也始终没有再找男人。

苏老太太坚持晨练是从一年前开始的。一年前的冬天,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出现状况,便开始早起慢跑。每天,她下楼后拐过楼角,在小区里慢跑两圈,然后再跑出小区,到护城河边上压压腿,撞撞树干,呼吸一下清晨的空气,看一看从黑虎泉流出来的清水。

这天下午,苏老太太在诊所里忙完了两个病号,坐下来喝了一杯水。接下来的事情来得有些突然。苏老太太喝水的时候,握着水杯的手没有力气,好像水杯要从她的手中滑下来。同时她还觉得有些头晕恶心。她想挪动一下身体,为自己测量血压,可是却一下子从木椅子上摔下来。苏老太太从木椅子上摔下来的时候像一段木头一样沉重,然后,她躺在地板上,四肢麻木不能动弹。苏老太太知道自己脑中风了。

苏老太太和李四新住的是同一家医院,只不过一个住在皮肤科病房,一个住在急诊病房。苏老太太没有什么亲人,她的娘家在德州那边,娘家一个远房的侄子来医院看她,呆了一个小时就回去了。诊所的护士已经跟了苏老太太好几年,对苏老太太有感情,一直在病房里守护着。后来,护士累得撑不住了,才为苏老太太请了一个护工。

过了一些天,苏老太太转到了神经内科病房。那个时候苏老太太的神志已经清醒,但留下了严重的脑中风后遗症。苏老太太偏瘫了,半侧肢体僵硬震颤,口眼歪斜,同时她还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

4

冬天快要过去了,有一天苏老太太的病房里来了一个人。当时诊所的护士和请来的护工都在,她们看到进来的这个人是一个瘸子,他走路前倾,而且一跳一跳的,像是要扑下身子来去抢什么东西。这个瘸子,他的一条胳膊还有毛病,那条胳膊像是一截棍子垂在身边。瘸子的身子往前一扑一扑的,几下子就扑到了苏老太太的病床边。

诊所的护士和请来的护工都在,她们两个人惊得发出尖叫声,几乎同时跳起来跑到了墙角,瞪大眼睛望着闯进来的瘸子。她们害怕,不仅仅是因为瘸子走路的样子,更主要的是因为瘸子从进门一直到扑在苏老太太的床边,都是笑着的。而且,瘸子的笑容很僵硬,只有半边脸在笑,他一直在笑,笑容没有变化。那根本不像是在笑,而像是贴在半边脸上的笑的面具。

瘸子坐在苏老太太床边,抱着苏老太太的一条胳膊。苏老太太的那条胳膊不会动,瘸子的两条胳膊,其中有一条也不会动,所以,那三条胳膊有两条像是乱放在一起的棍子。他们开始说话。诊所的护士和请来的护工都知道,苏老太太根本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瘸子说话也不利落,嘴里像是衔着两只蛤蟆,而且他的话语中加杂着一些方言。诊所的护士和请来的护工听不懂两个人都在说什么,听到的只是一大串“唔唔啊啊”的声音。别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诊所的护士和请来的护工觉得,两个说话的人相互也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这真是很奇怪的事。

这样过了一阵子,诊所的护士和请来的护工小心翼翼地走回到苏老太太床边,她们仔细地盯着瘸子看了一阵子。诊所的护士渐渐地看出来,瘸子那条坏掉的胳膊,手腕上满是伤疤,他的脸上也隐隐地有一些疤痕。懂得一些医学知识的护士明白了,瘸子半边脸上的神经已经坏死,坏死的神经把肌肉拉扯得有些奇怪,所以瘸子半边脸像是一直在笑。无论瘸子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他的半边脸总是一直在笑的。

护士盯着瘸子的脸问:“你是谁啊?”

瘸子看看护士,回答了一句话,但护士听不清楚,或者说听不懂。

护士又问:“你是谁啊?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瘸子又回答了一句,这次护士听明白了。瘸子说:“哦(我)系(是)李西(四)西(新)。”

护士问:“你是那个冻坏的人?李四新?”

李四新说:“李西西。”

这个时候,床上的苏老太太动弹了几下。苏老太太是想动一动胳膊的,但是她的胳膊就像失去动力的钟表的秒针,费力地举起了一点点,又垂下来,再费力地举起一点点,又垂下来。苏老太太还想扭一扭脖子,她扭动脖子是想仔细看一看李四新。苏老太太的脖子就像是橡胶做成的,她扭回一点点,又弹回去,再扭回一点点,再弹回去。

苏老太太眼睛里流了泪,泪滴顺着她的眼角流进耳窝里。护士拿出纸巾,想给苏老太太擦擦泪,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把纸巾递给了李四新。

李四新捏着纸巾给苏老太太擦泪,他说:“白(别)扣(哭),白扣……”

5

苏老太太出了院,回到家里康复,她把那间开了30多年的诊所转让了出去。苏老太太这个样子,再也开不了诊所了。

是春天了。李四新用轮椅推着苏老太太,从小区里走出来。轮椅是新的,镀铬在阳光下耀耀闪闪。小区的街坊邻居都听说了,冬天里那个冻僵的农民工诗人搬到苏老太太家里去住了。苏老太太认了一个干儿子。

李四新推着轮椅走路,身子也是一扑一扑的,所以,轮椅总是急速地转动半个轮子,然后顿一顿,再急速地转动半个轮子,然后顿一顿。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李四新和苏老太太来到护城河边,停在一棵垂柳树的下面。李四新从挂在轮椅把手上的方便提袋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那通常是医院或诊所里使用的铁皮文件夹。李四新把文件夹抱在怀里,弯下腰,“唔唔啊啊”地说话给苏老太太听,像是在询问苏老太太,他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苏老太太“唔唔啊啊”地回应着,好像在说:“好啊,开始吧,我准备好了。”

李四新打开文件夹,开始朗诵诗。那是李四新自己写的诗,在文件夹里厚厚的一叠。李四新站得笔直,挺着胸脯,一只手捏着文件夹,举得高高的,另一只坏掉的手在下面托着。李四新开始用普通话读诗。

李四新说话不利落,没有办法像正常人那样发音,所以在外人听来,他根本不像是在朗诵诗,更像是在“呜啦呜啦”地吊嗓子。但是苏老太太好像听得懂。李四新读完一首诗,弯下腰来望着苏老太太,苏老太太就“嘎嘎”地笑。

然后李四新翻过了一页纸,又开始读下一首诗。一首诗接着一首诗。每读完一首诗,苏老太太就“嘎嘎”地笑一阵子。当然,无论读诗的时候还是不读诗的时候,李四新的半边脸也一直都是笑着的。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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