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给侧改革与大国气运
2016-06-15廖天舒金伟栋何大勇刘月
廖天舒+金伟栋+何大勇+刘月
上世纪80至90年代,许多国家及经济体尝试以供给侧改革摆脱危机或经济滞胀问题,采取不同的方式与政策,由此带来不同改革结果,回顾并分析这些成败经验,为中国的供给侧改革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纵观历史,供给侧改革通常在经济滞胀、需求侧刺激无效的情况下被实行。不仅需求侧的出口、投资、消费三要素增长乏力或衰退,供给侧的劳动力、资本、生产效率及创新也面临增长停滞。
例如,劳动力方面,由于劳资联盟失效等问题,经济体内的劳动力存量无法得到有效释放,人口红利下降或劳动力的结构失衡造成劳动力新增流量增长受阻;资本方面,经济下行导致存量资本外逃或撤出,投资报酬递减及诸多管制造成资本流量无法增长;生产效率方面,由于资本配置低效导致生产效率低下;此外,创新受到监管和金融的双重约束等。
我们基于五大手段(参阅图1)分析美国、德国、阿根廷的系统化供给侧改革案例,并通过分析日本90年代泡沫破灭,阐述不当供给侧管理可能带来的问题。
我们发现,在进行供给侧改革的过程中有几点原则至关重要。首先,必须明确供给侧改革的目标是通过结构性调整和提升,实现高水平的供需平衡,而不是通过简单的去产能实现低水平的供需平衡;第二,政策必须有延续性和稳定性,同时要容忍改革阵痛;第三,充分相信市场的力量,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第四,改革是系统工程,需要全局性规划和不同政策的配合。
从国际改革经验和效果来看,判断供给侧改革是否成功的标准主要包括:是否在短期内实现经济的回暖,是否在长期实现可持续增长。其中,长期的视角更为重要。而判断供给侧改革是否健康、可持续,则要看增长是否为市场主导,是否为创新驱动。
里根新政下的25年繁荣
二战后的1933年罗斯福新政和1967年约翰逊“伟大社会”(Great Society)计划,都不断从需求侧刺激美国经济。政府主导的投资对拉动经济增长和就业起到了一定效果,虽在短期内缓解了经济危机和社会矛盾,但长期来看积累下了巨额财政赤字,引发持续通胀,并且导致资源严重向政府主导的投资倾斜,对民营资本产生挤出效应,拉低整体生产效率,最终引发上世纪70年代美国的长期经济萧条。
里根上台时面临31%的财政赤字,13.5%的高通胀率,7.2%的失业率及GDP负增长。在需求侧刺激失效的背景下,里根于1981年颁布新政,通过减少政府干预、减税减负、控制货币供给三大手段。具体措施包括:
减少政府干预:订立针对管制机构决策行为的五条政策原则,明确要求所有新的管制都要进行成本-效益分析,保证各项管制措施最大限度地增进全社会的净收益;成立由副总统领导的放松管制特别小组,订立指导方针,并复审行政机构提出的主要管制计划,评估行政机构已经发布的规章条例。
减税减负:针对企业制定提升投资和生产积极性的减税政策,包括降低13%的企业所得税,缩短固定资产折旧年限并简化分类,给予投资纳税优惠,添置研究设备减税6%,增加机器设备减税10%,降低小公司利润税率等具体措施。针对个人降低个人所得税23%,同时降低资本收益税、利息税率及遗产税率等,提升个人劳动积极性。与此同时,政府削减社会福利等非国防领域的政府开支,以求在减税的基础上实现财政平衡。
控制货币供给:严格控制货币供应量的增长,以稳健货币政策抑制通货膨胀;同时提高进口量,稳定物价,倒逼国内竞争。
值得一提的是,里根新政看似未在人力资本投资和解放金融约束上采取改革手段,实则因为此两项政策已在罗斯福新政与约翰逊“伟大社会”时期开始实施,同时里根新政中放松管制,鼓励创新的政策也间接推动了金融行业的产品创新和模式创新。
人力资本投资:约翰逊伟大计划期间每年花费数十亿美元投资教育、职业培训。
解放金融约束:罗斯福新政时期整顿银行与金融机构,明确二级市场的监管法案及美国的分业经营体系,催生华尔街投行模式,高效而规范的直接融资体系得到快速发展,解放了美国企业家扩张和创新的金融约束。
里根供给侧改革从成果上看,短期促使经济回暖,抑制通胀,增加就业,所有经济阶层的实际收入都有所提高;长期带来市场主导、创新驱动的持续增长,奠定了美国自1983 年开始长达25年的经济繁荣(参阅图2)。
从微观层面来看,其放松管制、加强自由竞争、提高进口、减负减税等一系列措施为美国的产业格局带来极大改变,农业与传统制造业受到冲击,高端制造业、服务业及金融行业获得高速发展。
信息科技制造:反垄断法增加小企业创新和崛起的机会,重新划分市场,拆分AT&T等行业巨头,贝尔系统解体,带来技术融合和熊彼特式的“颠覆型创新”。
航空制造:“星球大战计划”带动了一大批高技术群的发展,保持了美国在经济、军事、科学技术等方面的几十年的领先地位,推动太空经济的发展。
电力能源:放松管制,促进自由竞争,使得中小型的发电单位及电力共享系统得到发展,拉开了电力工业改革和电力监管制度改革的序幕。
银行业:放松监管的政策方向为开发新的金融产品提供了政治意识形态和解除管制的环境,兼并收购浪潮后,银行整体数目降低而特大型银行的数量及规模提高。
理性德国坚守制造业
德国政府自二战后一直奉行“坚持制造业立国,财政平衡,适当干预”的社会市场经济模式。上世纪90年代世界经济环境变化催生全球化与欧洲一体化,导致劳动密集型产业向发展中国家转移。
同时,德国国内的劳动力成本不断上升又进一步导致资本与技术外流,失业率高企至12%。东西德合并导致整体收入下降,内需不足,加之汇率过高带来出口乏力,最终导致产能过剩。1988-1990年,作为制造业大国兼出口大国的德国,贸易顺差达到2732亿马克,通胀超过联邦银行2%的警戒线,到1993年,世界性经济危机雪上加霜,德国GDP增长跌至-1%。
面对德国经济空壳化、产能过剩、结构失衡、增长衰退的局面,德国政府采取理性供给侧管理,以减税减负、人力资本投资、控制货币供给三大手段调整经济基本面,撬动供给侧四大要素。与此同时,政府不忘在需求侧同步进行理性管理,通过官方贬值拉动出口,以低汇率为其经济支柱的广大中小制造企业树立坚强后盾。
改革的具体措施包括:
减税减负:1986年开始税制改革,对大部分中小制造企业免征营业税,固定资产折旧率从10%提高到20%,政府设立专项基金,资助中小企业的技术开发。
人力资本投资:首先,以双元制职业教育为保障,理论学习在高校,实践培训在企业,高校与企业共同承担培养学生的责任,保证学生毕业即可上岗,鼓励企业对学校进行投资、捐赠,并予以减免和抵扣税收的奖励。第二,增强劳动力市场的灵活性,放开雇主的解雇限制,允许灵活工作制;发展职业教育领域,引导教育理念和社会文化的转变,确立多元化的培养目标。第三,削减过多的社会福利,促动失业者加强自身人力资本投资,积极投身劳动市场,其中包括施罗德政府推出的“哈茨计划”福利改革,约27%的失业者不再享有失业救济,48%的失业者福利被削减。
控制货币供给:联邦银行以2%作为通胀警戒线,德国政府以持续稳健的货币政策抑制通货膨胀,并根据《德意志联邦银行法》制定货币政策。
作为制造业和出口大国,德国在改革政策上始终以提升其制造业的国际竞争力为最终目标。改革政策皆为制造业的品质提升、规模发展铺路。政府不断降低企业生产成本、为产业结构调整及品质升级投资人力资本、改革汇率促进出口,甚至金融、房地产行业的管理也以护航实体为先。
德国政府的理性不仅体现在对实体经济的极度重视上,同时也体现在对虚假繁荣和金融泡沫的坚决抵制上。
同一时期,作为亚洲制造业大国的日本正享受汇率升值、金融和地产投机带来的虚假繁荣,工资上升,物价飞涨,政府采取的量化宽松政策更使得日本民众丧失理智,进一步诱发投机行为,最终导致恶性通胀、金融崩盘、经济危机爆发。
相反,德国政府尽力以低汇率促进出口,面对来自美国的升值压力,以积极建立欧元区应对;其次,以低工资、稳定的地价保障企业的低生产成本;第三,始终保持物价稳定,抑制投机行为和热钱流入,保障经济体的健康发展。德国银行长期以来平均回报率相对较低,使得资源更多投向实体经济,而不会过分涌向金融业,避免泡沫滋生。
从改革结果来看,1994年起德国经济回暖,通过出口增加、产品品质提升解决了产能过剩问题。而技术创新不仅成为德国制造业长盛不衰的根源,也从本质上增强了德国中小企业的国际竞争力。此外,金融的高效稳定也使德国成为西方经济强国中危机恢复能力最强的国家。
阿根廷自酿双重危机
在上世纪40年代,阿根廷曾一度成为全球第十大经济体,GDP增速接近6%,人均收入水平超过日本、德国及意大利。然而,阿根廷政府错误地采取了进口替代政策,通过限制进口,过分保护本国较弱的第二产业,规避直接竞争,旨在促进民族工业发展;反而对原本作为经济支柱的第一产业提高出口关税,降低了比较优势。
随后,民主政府和军政府轮番上台,改革政策南辕北辙,经济无法企稳。贝隆上台后,强化民粹主义,主张国有化并加强政府干预,造成市场失灵、生产效率低下、企业竞争力丧失。1976年,阿根廷面临18%的失业率、超过600%的恶性通胀、占GDP高达15%的财政赤字,整个经济体陷入内外交困的经济危机和国际债务危机中。
在此背景下,重新掌权的军政府制定了“国家重组进程”计划,推行经济体制改革,通过在供给侧减少政府干预、控制货币供给,和在需求侧刺激投资及出口同时进行改革。然而,改革政策治标不治本,带来了短暂的虚假繁荣,却未改善阿根廷经济的基本面,也没能带来实体经济的发展。
具体政策包括:
供给侧——减少政府干预:开放国内市场,降低进口关税,鼓励进口;中止对工业出口的补贴;国有服务业转由省级经营,取消联邦分税制给各省的补贴;改革金融体制,实行金融市场自由化;削减公共开支,冻结工资,平衡国际收支。
供给侧——控制货币供给: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外国私人银行的支持下,实施稳定措施,以控制通货膨胀。
需求侧——拉投资:争取国外资助和融资,扩大国内投资。
需求侧——促出口:官方主动贬值,促进出口。
然而,高利率与金融自由化政策的并行形成投机敞口,大量热钱涌入阿根廷的金融体系。同时,金融泡沫滋长与进口开放的双重影响下,国内实体遭受极大打击,大批工业生产企业倒闭,民族工业陷入严重衰退。
从结果来看,1976年的改革仅带来三年虚假繁荣。随后,1980年爆发金融危机,1981年经济陷入崩溃,阿根廷正式掉入中等收入陷阱。
此后十年,阿根廷一直处于经济和金融双重危机的阴影中。1989年,阿根廷迎来了民主政府的供给侧改革,梅内姆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过分注重自由主义理论而未考虑阿根廷的实际情况,包括失衡的经济结构、不具竞争力的第二产业、无法匹配产业升级的人力资本结构等。改革再一次带来短暂繁荣,以2001年的金融危机告终。具体政策包括:
供给侧——减少政府干预:以立法方式对国有企业全面实施私有化,同时进行国家政治体制改革。
供给侧——控制货币供给:1992年实行美元和比索汇价一比一的联系汇率(固定汇率)制度;确立以外汇储备为基础的货币发行制度,严格限制货币发行量。
需求侧——拉投资:调整对外政策,奉行亲美政策,以获取海外投资。
需求侧——促出口:与巴西等国组建南方共同市场,加强地区一体化合作,通过地区保护主义推动区域内外贸。
从结果上来看,此次改革带来了10年的增长,抑制了恶性通胀。然而,经济增长并未体现在人民的财富积累上。极端自由化加之私有化改革浪潮,导致国家主要经济从国有垄断变为外资垄断,造成新的经济结构失衡。低教育水平的人力结构无法满足跨国公司的发展需要,国内失业进一步加剧,最终导致经济与贫困化同步上升的荒唐局面。从阿根廷案例中,我们可见,短视政府从不在人力资本投资和减税减负这两大需要时间显效效果的手段上进行改革,因此无法改善经济体的基本面,也无法有效驱动长期增长。
泡沫亢奋中日本沉沦
上世纪70年代,制造业大国日本崛起,经济增长迅速,全球性企业诞生,社会财富增加。经济体信心膨胀,导致80年代当政者实行了一系列错误政策,核心企业的竞争力降低,资产泡沫催生,最终导致金融危机,经济崩盘,带来长远的影响。具体政策包括:
需求侧——错误的汇率政策:介入汇率市场,造成汇率持续大幅升值,出口型制造业遭受打击,同时大量国际热钱为了躲避美元汇率风险而进入日本国内市场。
供给侧——持续加重企业负担:工资持续上升,造成企业负担加重;人口老龄化,造成劳动力短缺;土地价格上升,导致租用土地的工厂或办公楼的企业盈利率下降,实体经济为弥补生产亏损,将资金进一步投入房地产,继续推高房产价格。
供给侧——错误的货币政策:政府为了补贴因日元升值而受到打击的出口产业,开始实行量化宽松政策,利率下降,诱发投机行为。
由于实体经济无法发展,而投机行为及预期又未被政府约束,海外投机资金及本国退出实体经济的资金进一步进入股市,形成泡沫。1989年资产价格上升到实业无法支撑的地步,升值预期被打破,投机者丧失投机欲望逃离,从而造成市场的恐慌心理,股市随之崩盘。
政府宣布对土地金融进行总量控制,银行采取金融紧缩,导致土地金融的资金链断裂,土地价格急速下降,引发崩盘加乘效应。企业一夜间大量破产,资不抵债;个人成为负资产,长期负债。恶性循环由此开始,核心跨国企业外逃,本国就业减少,国民收入下降,人口持续负增长。
(选编自波士顿咨询公司《从国际经验看中国的供给侧改革》,略有删减,标题为编者所加,经授权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