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2016-06-15刘廷飞
刘廷飞
编辑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二叔去世前,枯黄的双颊上一直流淌着蜂蜜一样腻滞的眼泪。一口气在胸口徘徊许久,始终咽不下去。谁也猜不透临死前他向上一指代表什么意思,对于只有53岁的生命来说,也许是还有太多的怨恨愤懑、留恋羁绊,以及无穷无尽的牵挂。
他一定无比牵挂他的老婆,我那言语密不透风、声调高昂尖利的婶子。也许他毕生为此生过无数次无明火,但这时如果让他多听一次,肯定胜过最好的歌唱。他无法想象他离开之后,这个表面坚强、内心脆弱的女人会继续怎样的生活。接下来的三四十年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要漫长,这根柱子再怎样粗壮,独力撑起家庭也是极其困难的,更谈不上什么温存和依靠。虽然他未曾得到足够的呵护温暖和体谅,可他再怎么敏感易怒,再怎么固执粗暴,内心深处还是流动着温暖的河流。二叔就此人死灯灭,而她将夜以继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独自面对他留下的冰冷锅灶和漫漫长夜,他实在于心不忍但又无能为力。
还有他二十出头的儿子。儿子和他像极了,无论是沉默不语时下垂的面颊、微凸的嘴唇,还是微笑时内敛含蓄的气质、愤怒时圆睁双眼不妥协的态度,甚至柔软伏贴向右回旋的头发,无一不显示出基因的力量。他不知道儿子能否继续好好学习完成学业,自食其力养活自己,最好混得风光一些,毕竟他是那么好强又要面子。他为儿子没能见他最后一面而惋惜,为儿子没有在最后的时光和他多处几日而心心念念。然而眷念是不会穷尽的。他同样看不到未来的儿媳,看不到孙子,除了坟头的祷告,他体会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他一定为当初没有让女儿完成学业而后悔吧。他那么坚决生硬地拒绝了她的哀求,急不可耐地让初中毕业的她出去打工,他曾那么固执地认为目下的生活困难比看似毫无回报的学业重要得多。等到现实告诉他他错了,他已没有任何弥补的机会。他也许会自问,如果当时思想解放一些,女儿的生活是不是会好一点?她只不过30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母亲和婆婆都是可怜的寡妇,除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他什么都给予不了。
他的额头终生留有年幼打闹时大哥失手用火石割伤的痕迹。传说老天爷艳羡面容姣好的孩童,要么施手留以瑕疵,要么残酷剥夺其生命。那道疤痕清晰锐利而又短暂,如同二叔的一生。他一定会为曾因误解而与大哥反目誓不往来懊悔不已,而大哥忍气吞声的痛楚和宽容博大的原谅让他更加百感交集。在得知罹患绝症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找大哥哭诉抱怨寻求安慰。大哥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缓解他的困难,挤出东西给他补充营养,大哥带他去医院,让他放心走,大哥说会把他的后事办好。还有同父异母的大姐、温婉敏感的二姐、欢喜冤家的三妹、老如小孩的三弟,他既感叹手足情谊的平静淡泊无所知觉,也感叹人生转瞬即逝不可捉摸,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告别呢。
他是不是也会牵挂我呢?在没有儿子之前他最珍视的侄子。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被他抱去上坟的小家伙身上时一定高兴极了,风雨骤然而起,他紧紧抱着侄子奔跑,家族的血脉在他们身上如滚滚洪流一样喷涌。他为侄子不眠不息的秉烛夜读而感叹,他看着他成长,跳出农门、成家立业,慢慢学会经历生活的风雨,自己寻找遮挡的外套。他咀嚼生病时侄子对他的关心和援助,血缘和亲情的回报让他热泪盈眶。只消不久他也许就能见到家族第一个孙辈了,他一定很想看到小猴崽子,还有那一个个如椽如梁挺立茁壮的外甥,他享受他们的敬酒他们的探望他们的土特产,而现在只有繁缛的跪拜和无用的热泪。
还有什么值得牵挂呢?花花草草离开了他的侍弄,会不会依旧生机盎然?房屋庭院没有他的打扫,会不会还是窗明几净?用过的东西会不会纪律严明地物归原处?过年的春联能否贴得合他心意……
在生命即将逝去的时候,他也闪念过从母体脱离出来之后呱呱坠落的老炕,还有被抚养扶养羁绊一生的爹娘。他因为患病没能送爹下葬,在大雨滂沱中枯立着看送葬队伍远去,四目相对中那个消瘦苦寂的身影给我带来不可名状的痛苦。他的老娘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他也没能尽到自己的孝道。现在,他即将与他们相遇了。
他一定也闪念过年轻外出务工时曾穿越的大江大海,海风削剥着他的面皮,海浪充盈着他的耳鼓,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他朝气蓬勃意气风发。他一定也闪念过他啃食了一生的土地,他那样不辞辛苦,那样锱铢必较,希望大地的产床能对他毫不吝啬。然而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他获得的那些慷慨都在即将收获的夏夜化成了灰烬,回到原点,开始新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