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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闭口不谈的隐痛岁月

2016-06-15秦维宪

世纪 2016年2期
关键词:尼采木心

秦维宪

木心美术馆2015年11月15日在浙江乌镇开馆,木心身后遗留绘画作品600余件,文学手稿数千份,人们或许可以从这些作品里找到通往木心精神世界的线索。特别年代,木心被数次囚禁,在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没有放弃过追求,而是将积蓄下来的力量在哲学、文学、绘画、音乐中喷涌……

木心对“文革”岁月守口如瓶,在所有文字记载中唯独“遗失”了这段炼狱般的“断层史”。这也许反映了这位奇才“孤傲、独特、飘逸”的个性,还是他不愿揭开自己的伤疤呢?如果缺少这段路途,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现我以切身经历、真实的笔触尝试着还原他那段“遗失”的隐痛岁月……

1946年夏天,“东方巴黎”大上海的霞飞路(今淮海路)上,伴随着法国梧桐间的阵阵蝉鸣,一位长着欧罗巴脸型的青年美男,正哼着肖邦的《小夜曲》,轻盈地走向黄浦江畔。

这位青年,就是从江南千年古镇上的孙家大院,走向缤纷世界的木心。

当他面对上海外滩充满欧美风情的万国建筑群,面对樯桅林立的滔滔江水,一颗心一会儿化作翩翩江鸥,追逐波浪,一会儿化成展翅雄鹰,高高飞翔在蓝天白云。他很天真,也很浪漫,在他的心中,似乎没有田园的哀愁,多的是春花秋月、一地落红、朗朗清风……

三年后,在新生的红色政权铿锵的鼓点声中,这位曾因参加反内战反饥饿运动,而被旧上海市长吴国桢点名开除学籍的青年,又站在了黄浦江畔。这次,他眺望着金光闪闪的奔向大海的江水,激情澎湃地哼起了《马赛曲》,在他面前呈现的是无限光明的共产主义世界,到处是鲜花、到处是秧歌,仿佛神州大地都在奏响贝多芬的《田园》、德彪西的《儿童乐园》;中国人民都像梵高的《向日葵》一样沐浴在阳光下,欢快地绽放《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

青年木心满怀憧憬、满怀美梦,走向绚烂的牧歌田园、走向箫笛悠扬的明天……

时间如白驹过隙、飞镝掠空,一眨眼历史长焦聚,便推后66个年轮——

2015年7月29日下午,“东方达沃斯”乌镇烈日当空,缠绕着明清古居的氤氲河水,潺潺流向元宝湖上即将开展的木心美术馆。斯时,木心度过苦难岁月的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一群退休职工,怀着虔敬的情愫,面对木心生前在美国为陈丹青等画家上最后一课、回归乌镇后接受美国记者采访时神采奕奕的视频,深深地三鞠躬,沉浸在“风啊、水啊,一顶桥”的深邃意境中。

斜阳残照,天宇苍辽,望着小鸟掠过的嫣红河面,我油然忆及与木心这位启蒙老师相处的珍贵时光……

旷世奇才虎落平阳

1972年12月下旬,北风呼啸,天寒地冻,我从培明中学毕业分进了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这家经社会主义三大改造脱胎而来的小厂,坐落在石门二路、新闸路交会处(石门二路266弄13号),曾经是破尼姑庵的厂房,呈现一派衰败景象;做塑料花的车间,几无劳动保护,注塑的毒气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工人的肌体。

我当年风华正茂,理所当然地成了成都北路由破庙改建的分厂的“骡子”,隔三差五地骑着三轮货车去总厂送产品。一次卸完货,从拉料车间的破门帘后闪出一位年近半百、风度儒雅,着补丁整齐的劳动服之人,他双目如炬,深藏的眸子冲我一笑。我自幼喜读古书,讶异于此人颇有仙风道骨,遂脱口一声:“师傅,您好!”不料,他脸色骤变,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能这样称呼。以后,我们多次相遇,他总是一迭声说咱俩有缘。我从老师傅口中得知,此人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高材生(1946年考入),其知识之渊博,在上海手工业局无人能望其项背,但也是每天要向领袖像请罪之人,这就是木心先生。我这个血液里有“狗崽子”基因的小青工,很快被厂内头号阶级敌人木心的学识和风度所吸引。

当时,木心处于人生最坎坷、最痛苦的低谷,他作为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黑五类”,任何人都可以侮辱、欺凌他;而他却整天佯装笑脸,对任何人都得点头哈腰;特别是每逢元旦、春节、五一、国庆、毛泽东生日等节庆时,更被训得狗血喷头,人性被彻底扭曲!凄惨的还有肉体摧残,且不说他经常挨打受骂、被批斗,单以强劳力而言,他干的是厂里最苦最累最脏的活,除了倒便桶(厂里没有正规厕所)、通阴沟、铲车间地上的机油外,还经常跟着铁塔似的装卸工扛原料;其中通阴沟、铲机油最累,我曾帮他通过阴沟,阴沟内彩色的胶水般的污泥,足以将得过肺病、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木心击倒!

而木心一生中干得几近垮掉的重活,是1975年—1976年的翻建厂房,他每天要推无数次的垃圾车,又经常加班加点,生病了也不敢上医务室,悄悄地去药房买点药。有一天黄昏,正发高烧的木心,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从工厂后门推车挪向山海关路,可怜他双腿打颤,扶着墙慢慢倒在地上;少顷,他又咬紧牙关爬起来,推车徐徐消融在血一般的残阳中……

木心的苦难岁月中,对他刺激最大的是每年12月26日毛泽东生日那天。当时全厂职工可以免费吃一碗白面、一块红烧大排和一个鸡蛋,但阶级敌人木心必须最后一个凭票去炊事房领(按当时规定,“黑五类”是不能享受这一待遇的,“文革”后期才网开一面),多亏“高级厨师”卫海兄因其家庭成分灰暗,而对木心产生同情心,每次都会留大点的排骨,并多给些肉汤。于是,木心端着碗,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慢慢地品尝,整个动作很优雅,维护了基本的人格尊严。事隔40多年,卫海兄回忆道:“当时,为庆祝毛主席生日,工人发的是粉红色券,木心发的是白色券,他最后一个来领,我反而可以多加点肉啊汤啊;平时,他来打饭菜,我也尽量多给点,因为他身体那么单薄,劳动强度那么高,再不多给点,如何挺得住!不过,我只能像做贼一样帮他一点,如果被我们炊事房的头头发现,我准倒大霉,因为头头是党员,有鲜明的阶级立场。你作为我的入团介绍人应该明白,我是可教子女,入个团多么不容易,唉——”

木心为了排遣痛苦,便大量抽烟,似乎烟雾会带他遨游在无限美妙的艺术世界里。令人辛酸的是,木心拿的是生活费,为了省1角4分车钱,他一年四季风雨无阻,都是走十几公里上下班,因而抽了大量8分钱一包的“生产牌”,以致给肺部留下严重的隐患。我厂一些青工一方面劝他不要抽“生产牌”,一方面尽量给他些好烟抽,如“当代豪侠”福荣兄、“乒乓冠军”礼民兄经常偷偷地塞给他“大前门”或“光荣”牌。有一年秋天,我斗蟋蟀赢了4角9分一包的“红牡丹”,立即从分厂赶去与他共享。

那么,木心是以什么罪名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的呢?我进厂不久,就听见几个市侩气十足的老师傅笑谈木心不是正常男人。据当年被厂领导调去查阅木心档案的“书法准将”小林姐回忆,那些档案里充塞着许多不堪入目的揭发材料,污蔑他是同性恋者。小林姐是非常善良、纯洁的姑娘,她看了这些材料很生气,认为那些揭发者信口雌黄,缺乏起码的人性!就这样,早在1956年,一顶坏分子帽子就飞到木心头上。另外,1968年他被关押在上海市静安分局,被戴上地主帽子;1971年他被关押在创新厂防空洞时,被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

乌云笼罩的历史舞台,拉开了亘古悲剧的帷幕,这位中国文化奇才,从此陷入灾难的深渊。

不畏强暴的独身者

其实,木心是一位从小立志献身艺术的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他熟读中外典籍,洞悉人生的波澜,以众多伟大的西哲,诸如柏拉图、奥古斯丁、斯宾诺莎、笛卡儿、霍布斯、洛克、伏尔泰、康德、叔本华、尼采、休谟、维特根斯坦、萨特、爱默生等为榜样,崇尚独身主义。因为他深知婚姻会束缚自己追求艺术、追求美的手脚,倘若婚姻不幸,甚至发生像普希金那样的伴侣背叛,还会危及生命,何谈发展?遗憾的是,在阶级斗争气氛弥漫全社会、人的现代化几乎无人提及的时代,谁能理解木心这位融会中西文化的大师的内心世界呢?结果,施行专政者居然推理出他不成家,就是同性恋者、就是坏分子的荒谬逻辑!

循着这一荒谬逻辑,除了特别年代的阶级斗争观念以外,从民族性看问题,国人之所以对独身者投去异样的鄙夷的目光,盖因中国数千年的家庭伦理观念,长期主次颠倒,首先考虑传宗接代,这也是先秦儒家的重要思想,而爱情这一崇高的神圣的精神金字塔,则降为物质的附庸(如今愈演愈烈)。

以木心之高智商,他明鉴人的一生想得到真正的爱情之难,难于上青天!所以,高颜值的他在青年时代,就尽量躲避“丘比特之箭”,将自己的终生托付给艺术世界。正因木心是一名超越世俗的高人,他才能在兽性施虐的年代,风雨兼程,顽强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目标,创造非凡的业绩。

缺少思想启蒙的国人,在农耕文明中浸润得太久,以致很难突破世俗的樊篱,鲁迅先生对此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开放的世界势如奔马,蓝色文明荡涤着陈腐的污泥浊水,对那些将无产阶级专政的枷锁,套在木心这位高尚的独身者脖子上的愚夫而言,算是对他们做一次迟到的剖析。

木心的卓越在于,不仅自己忍受苦难,而且以博大的胸襟庇荫我们这些在“读书无用论”思潮中长大的小青工,凡有求知者,他无不悉心帮扶。在木心这棵大树上,仅采撷几片叶子:木心精心培养“音乐天才”陈杰兄,并为他谱曲,使其一路夺关斩将,考取上海音乐学院。木心辅导“及时雨”煜元兄做文章如何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使其写得一手逻辑严密的政论文。“蟋蟀英雄”耀毅兄很想文武双全,便向木心学习书法,经常去他东长治路93号二楼的小屋作竟夜之谈,木心要求耀毅兄重点临摹《兰亭集序》,互相通信达一百多封。木心冒着被批斗的风险,趁推垃圾车出厂,悄悄地潜入“大宝贝”正峻兄在山海关路的蜗居,指导他创作水彩画。更大胆的,木心将“印刷元帅”尧兴兄收为“关门弟子”,以游击战的形式,在外面教他绘画,示范草图一百多幅。时间长达5年之久,并为尧兴兄留下珍贵书法一幅……

木心对我的启蒙富有戏剧性,他仿佛一座灯塔照亮了我迷茫的人生。我们屈指可数的“授课”的教室,是曾经关押他的防空洞,该洞约20平方米,做过厂图书馆,后又置一张乒乓桌,平时无人光顾。

关于这个木心称之为“三号防空洞”的地牢,是他人生中最屈辱之所在,亦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再生地。1971年—1972年,“文革”初期的疯狂已渐趋平缓,但在“一打三反运动”(即“打击反革命分子,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运动)的又一轮声浪中,木心被囚防空洞整整18个月,其间遭受的苦难非晚生一枝秃笔可形容。然其中木心被毒打,差点去见阎王一段,犹如骨鲠在喉,不吐对不起历史、对不起苍天。

由于木心内心世界极其强大,他表面上可以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但在暴力面前他是决不会屈服的。只因木心在一次次的暴力淫威下,不吐一个饶字,遂被暴徒用武装带狂抽;遍体鳞伤的他抱住脑袋,坚不出声,终于引致暴徒兽性大发,活活将他3根手指折断……

此刻,防空洞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厂房里阴森森……

熟悉世界史的木心,对暴力革命是有其独特思考的,当他囚在防空洞时,对这个问题想得更深更远。在这座脏水流淌的人间地狱,他就着昏黄的一盏小油灯,在《狱中笔记》里记下了思考的片断,他提到了卢梭的最后一部著作《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这本饱蘸作者血泪的笔记,但他对卢梭激进主义的思考是深刻的。

吊诡、奇妙的是,发生在防空洞的暴力事件后,害人的人得到了报应,一如佛教中的因果报应说,这是另一个故事,将来让木心的青年粉丝去写吧。

这是一个血迹斑斑,令人沉思的防空洞。

洞悉世界、人生的思想者

我一般与木心约好,趁去总厂送货之机,像野猫般蹿入防空洞内,他随后一闪而入,彼此点燃香烟,在几缕残光下畅谈中西文化。每次仅十几分钟,一旦被厂方发现,那必然大祸临头。其时,我只是一个喜欢文化的小青工,基础是比较差的,然木心遇到有人聆听他高谈阔论,兴奋不已,滔滔不绝,也不管我能听懂多少。

印象中,他谈西方古典音乐,一边讲德国古典音乐如何从宫廷走向民间,即从海顿到莫扎特到贝多芬,一边忘情地闭起双目,向着空中弹钢琴,那些我听不懂的美妙的旋律,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奔泻而出。

木心一生热爱莫扎特,说莫扎特的音乐不哀伤。回溯西方音乐发展史,莫扎特正处于欧洲社会的启蒙主义阶段,人们崇尚理性,不太认同哀伤的审美;同时,伴随着欧洲从前商品时期向商品时期过渡,西方音乐从教堂和贵族客厅慢慢走向社会、走向市民阶层,这就决定了莫扎特音乐创作的乐观、向上的基调。木心的刚强,也体现在他崇拜莫扎特,向黑暗挑战,向往光明的音符上。当木心关在防空洞时,经常被造反派罚面壁而站,这时他以头脑里高山流水般的莫扎特音乐的旋律作抗争;而当监管人员稍有疏忽,他就在废报纸上画一架钢琴,然后于纸上激情飞扬地弹奏莫扎特的曲子,从而使他虽身陷囹圄,却心忧天下、情系苍生,最终战胜灾难。

难能可贵的,木心骨子里是个思想家,他的哲学思辨、历史视野、国际意识交相辉映。上世纪70年代初,毛泽东号召干部学6本马列著作,我作为团干部正在读《国家与革命》和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写的《列宁回忆录》。讲到暴力革命与国家消亡,读过许多马列原著、做过大量心得笔记的木心深刻地指出,国家消亡也即人类大同,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但历史发展是多元的,非暴力如改良,也能到达幸福的彼岸。中国30多年改革开放的巨大变化,证实了他的预言。

木心一生对尼采情有独钟,从而形成了诚如陈寅恪所云“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即便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他也不放弃自己的追求,典型的是他在牢狱里以写检查为由,获得纸笔,创作了66万字的文学作品,他将手稿缝入棉裤,日后带出囚笼。

彼时,木心虽然谈起尼采,但我似懂非懂,直至 1980年代初,我在华东师大历史系求学,经常逃课,去政教系旁听赵修义老师(现为著名哲学教授)开讲现代西方哲学时,才逐步领悟木心为何将自己的灵魂系于尼采身上。尼采最大的贡献是提出“超人哲学”,他在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以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创始人象征为超人,阐明超人克服了人类种种欲望的本性,这是对人类自身的超越。超人要为新价值立法,文化的更新要由超人承担和实现,超人要成为创造者。也就是说,“只有最孤立的、最深沉的和最超俗的人,才会成为最伟大的人物。”联系到现实,尼采看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德国文化的堕落,他要用音乐来拯救德国文化,主要是指巴赫、贝多芬和瓦格纳的音乐。而这一切,都需要哲人具有自由的精神和独立的人格。尼采的这些思想深刻地影响了木心,在中国历史拐弯的前夜,他期望自己像尼采那样成为一个为人类摆脱黑暗而献身的人,从而以自己的才能奉献祖国、改造祖国。然而苍天无眼、虎落平阳、壮志难酬。同时,联想到尼采发疯而亡的悲惨下场,木心很自然地产生“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情怀。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木心为何狂热地崇拜尼采、喜欢音乐,以致木心美术馆特辟“尼采与木心”展厅。

木心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诸子百家,以及儒释道均有精辟的见解。在“文革”中后期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状况下,他深谙儒家入世的艰难(但他不认同儒家循规蹈矩、等级森严的天下观),更崇尚道家出世的达观。1976年元旦,《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的两首词——《重上井冈山》和《鸟儿问答》,木心对《鸟儿问答》中首句“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的用典,即庄子的《逍遥游》的点评,不知比媒体高出多少境界。他认为人类应像老庄那样,追求天人合一的崇高境界。由此,木心在防空洞里向我描绘,他上大学期间在南海旅游时,望着湛蓝的大海心潮激荡,竟脱下金戒指扔进海里,以表达一名穷学生热爱大自然的浪漫情怀。正是木心有这种达观的人生境界,才使他从长夜漫漫的历史隧道里熬到祖国凤凰涅槃的一天。

木心的达观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坚韧不拔,坚持“活着就是胜利”的理念,坚信黑暗一定会被光明所取代,也就是雪莱所高吟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从而升华到他在日后所云,“在绝望中求永生”的献身境界。我印象中从未见木心掉过一滴眼泪,唯闪过两次泪光:一次是在空中弹奏贝多芬的《命运》时,联想到这位音乐天才一生被贫困和病痛所折磨,却用五线谱表达他对世界美好的祝福。另一次是1975年评《水浒》运动后期,厂里搞基建、翻修车间时,“小木匠”逸斌兄建议几位青工凑钱,请木心吃饭,不料走漏风声,厂方如临大敌,召开全厂紧急大会,揪斗木心,声称长胡子的阶级敌人腐蚀青年,致使饭局泡汤,为此他十分激动,也十分感伤。

二是千方百计调整心态,善待自己。记忆中,无论木心经受多少打击、劳作多么辛苦,下班后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特别是冬天,他戴一顶黑色的鸭舌帽、系好围巾、披一件整洁的旧黑大衣,从容走向晚霞燃烧的前方;他还在极其有限的生活费中省出小钱,慰劳自己,如他喜欢吃“凯歌”5分钱一只的葡萄干面包、西海电影院对面小吃摊上1角钱一客的生煎包子,在夏季买一根8分钱的雪糕,立马像顽童般兴高采烈……这时,木心凸显了他单纯、幼稚、可爱的一面。从心理学分析,假如一个人从复杂到简单,便会产生强大的抗挫折能力,这也许是木心顽强生存下来的奥秘。

木心不幸中的大幸,是十年动乱中人性尚未泯灭,厂里一些职工对他充满同情、予以照顾,如与他同辈的“技术尖子”云青师傅一直很敬佩他的才学,从未将他看作阶级敌人,现在收集了木心所有的著作,悉心研读。历年分进厂的青工,除极少数积极分子外,大伙都将木心看作仁慈的长辈,暗地里都叫他师傅。其中对木心最好的有两位,一位就是煜元兄,其不仅处处呵护木心,1982年还帮助他去了美国,并联系亲友腾出住房为他在赴美初期渡过难关。另一位是“憨大”永富兄,其与木心搭档,糊全厂装成品的大纸箱(这是木心做清洁工外的本职工作),在这枯燥、乏味的劳作中,永富兄揽下大部分活计,让木心去抽支烟、或躲进防空洞休息片刻,有时木心不好意思,永富兄还与他“斗嘴”;痛惜的是,永富兄后来下岗,生计维艰,竟把自己送往天堂。工友们朴实的爱,同样是木心赖以生存的原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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