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望国联解决中日冲突的尝试宣告失败
2016-06-15吴景平
吴景平
对日不直接交涉和诉诸国联的政策
蒋介石处理九一八事变的不抵抗政策,也包含着对日本不直接交涉和诉诸国际联盟的内容。在蒋看来,中国既然不具备直接抵抗的实力和条件,又要避免来自日本的直接压力,还要利用列强在中国的利益矛盾,那么诉诸国联就是唯一的选择了。虽然在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初,南京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宋子文曾在上海与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商议过两国对事件进行共同调查,旋因关东军迅速占领了南满各地以及中国民气沸腾,国民政府遂放弃与日本的直接交涉而转而求助国联。这既是当时在华的国联卫生局局长拉西曼的建议,也是张学良的顾问、嗣后出任国民党中政会特种外交委员会委员的顾维钧的主张。
由是,9月19日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向日本驻华公使和日本政府发出紧急严重抗议书的同时,中国驻国联代表团也奉命向国联行政院提出,要求按照国联盟约的有关规定提出制止办法。当时日本使馆曾回复称日本政府已经电令在华军人不得扩大事态。9月22日,国联行政院会议决议,要求中日两国停止一切导致局势恶化和妨碍和平解决的行动,双方军队退回原防,听候联盟进一步的仲裁。但日本方面反对由国联进行仲裁,主张中日直接交涉解决。蒋介石在得知事变发生之初便主张应由南京中央而非东北地方当局来主持相关外交,9月21日返抵南京的当天就致电张学良,以外交须待面商,要张到京一行。所以,当得知国联的决议后,蒋认为“实为一外交之转机,亦对内统一之良机”。然而,9月23日黑龙江省省长万福麟作为张学良的代表抵达南京,“要求外交早日解决,斤斤以官长之财产与东北之痛苦为念”,其实质是视九一八事变为以往日人的寻衅纠纷,可以在不抵抗的前提下,与日方进行单独交涉,以求恢复原状。然而蒋介石已经不认为此次事态可以简单解决,表示反对由东北地方当局与日方直接交涉,认为“与其单独交涉而签丧土辱国之约,急求速了,不如委之国际仲裁,尚有根本胜利之望,否则亦不惜与倭寇一战,以决存亡也”。而在得悉日本主张抛开国联、日中进行直接交涉之后,蒋介石更为警觉张学良将擅自与日方交涉东北问题,遂于9月24日让万福麟带去致张学良的亲笔信,称:“外交形势尚有公理,东北地位必系整个,切勿单独交涉,而妄签丧土辱国之约,且日人狡横,速之不易,不如委诸国联仲裁,尚或有根本收回之望。”9月25日,蒋介石再度电催张学良来京,商议组织紧急委员会与外交顾问会,又于26日电嘱在北平的中央代表吴铁城转告张学良:“无论日本公使代办及其他日人,汉卿兄以不直接见面为宜,如不得已时,可派员代见,使日人不能造谣离间,否则汉卿兄与日人见面一次,必多予日人一造谣机会也。请切实转告汉卿。”在蒋介石看来,日本拒绝由国联出面仲裁而主张对华直接交涉,是一个不祥之兆,其结果很可能造成日方压东北地方当局单独媾约的局面,如果中方接受日方的要求,必然丧权辱国;不接受,则日本必扩大对华事态。正如他在9月26日的日记中所写道:“闻暴日不接受国际联盟通知并主张中日直接交涉,而国际联盟态度因之转化。从此暴日势焰更张,如果直接交涉或地方交涉,则必无良果,我不能任其枭张,决与之死战,以定最后之存亡。与其不战而亡,不如战而亡,以存我中华民族之人格。”他甚至考虑“移首都于西北,集中主力于陇海路”,以与日方对峙。
如此一来,中方一再拒绝直接交涉,正好也畀予关东军扩大军事行动的借口,而日本政府和军部也有了不执行国联决议、听任事态继续恶化的理由。
也正好在这时,国联通过了中日双方均表赞成的决议。9月下旬国联会议分别听取了中日代表的进一步申诉之后,于9月30日作出了关于东北问题的第二个决议,称知悉日本对于满洲并无领土野心、日军已经开始撤退,但须以保证日人生命财产安全为条件;知悉中国政府保证日侨生命财产安全;要求中日双方速行恢复两国间通常关系。对于国联的这个决议,中日双方代表均表示了赞成。于是,蒋介石对东北问题有望在国联仲裁下得以解决的前景颇为乐观。10月1日,蒋介石令张学良以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名义,派定东北各地部队及负责长官接收日军撤退后之地区,并负责维持治安;并声明,日军所占领之各地方城市,未正式交还中国政府以前,凡该各地之各种团体,应由日政府负其责任,中国概不承认。10月2日,蒋介石又电嘱张学良:“日方声言撤兵,我方应有预备。请即派定东三省各地军队之长官,接收日军撤退后之地方,切实负责回复日军所破坏之各地治安,并将所接收长官及预备办法请先电示。”10月5日,中国驻日公使蒋作宾奉命把上述决定的内容照会日本政府。
但事与愿违,九一八事变后,全国各地出现愈演愈烈的抵抗日货等反日运动,尤其是各地学生纷纷赶赴南京示威请愿,外交部长王正廷也遭到愤怒学生的殴击并不得不辞职,继任外交部长施肇基因忙于与国联的交涉而无法到任。日方于10月8日向国联指责中国全国性的反日运动,并以此为借口扩大了在东北的军事行动,同时出动飞机轰炸锦州,大有把战火引向关内的态势,并提出以中日两国政府间的直接交涉作为撤兵的条件。在此情况下,若干西方大国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先是英国驻华公使兰普森出面,劝中方不要坚持以撤兵为交涉之条件,蒋介石知悉后“甚为骇异”,但决定“不论各国态度与国际联盟会结果”,不与日方直接交涉。随后,10月20日国联五国委员会通过秘密协商,劝中国直接与日本谈判撤兵等事宜。对此,蒋介石电令驻国联代表施肇基须坚持四点:1.解决满洲纠纷之谈判,必以立即撤退日军为基础;2.日本撤兵须有一中立委员团视察;3.必须承认中国之损害赔偿权;4.必须设立一中日间调和与公断之永久机关。正是在中方代表的坚持之下,10月24日,国联行政院通过了关于中日冲突的第三个决议,要求日本在11月16日国联行政院下一次会议之前将军队撤退至铁路区域之内,然后中日开始直接交涉两国间的悬案。对此决议,包括中国在内的13国代表投了赞成票,只有日本投反对票。蒋介石虽然认为国联最新决议规定的日本撤兵期限过宽,但毕竟说明“公道与正理已经表现”,遂亲自拟订了国民政府对于国联决议案的宣言稿,盼国际联盟继续努力,务使目的能够完全达到,并对日本表示希望能遵世界公意按期撤兵,俾中日间其他问题得赓续进行;同时针对愈来愈激烈的爱国请愿和抵日运动,要求“吾国国民自当刻意忍耐,恪守法律,以助正义公道之成功”。
10月26日,蒋介石在南京会见各国公使,要求各中立国派员监视日本撤兵行动。10月27日,蒋介石又以国民政府主席的名义致国联各有关成员国感谢函,正式邀请中立国代表参与东北接收;同日还电嘱驻日公使蒋作宾转告日本政府速派负责人办理移交手续。另外,根据中政会特种外交委员会的建议,国民政府要求各有关机关及早准备东北接收方案。10月底,蒋介石电召张学良抵达南京,商议设置东北接收委员会及接收辽、吉等地的具体办法,并商定张不辞职,支持张恢复东北政务。
在蒋介石看来,日本政府将迫于国联决议所体现的大部分成员国意愿的压力,对关东军进行约束,整个事变可望得以体面解决。
蒋介石因内外交困下野,但无法改变东北沦陷
正当蒋介石指望日本能够接受国联撤兵决议、东北失地得以收回之际,日本利用国联行政院休会期间提出了“尊重日本在满洲之条约上的权利”等五项条件和中日政府间直接交涉,以此作为撤兵的条件;日方并通过蒋作宾向南京当局提议:可否先用“非正式交涉”接洽撤兵办法及接收手续,中方再行派兵前往。与此同时,在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头可断,兵不可撤”的狂言之下,关东军进一步扩大在东北的军事行动,攻占了齐齐哈尔等黑龙江重要城市,攫夺当地财税收入,同时加紧了对锦州的围攻。国联方面仅以理事会主席白里安出面致电中日两国,要求依照国联决议案,勿使事态扩大。至此,国联在解决中日冲突方面的作用有限性,已经十分清楚了,但蒋介石仍不切合实际地寄望于国际联盟,他于10月29日亲临中政会特种外交委员会谈了他的研判:日本对华势必更进一步施压,中国单独对付既有许多鼓励,在国际上已得到一致同情,以后自应信任国联,始终与之合作。他在致白里安的电文中声明中国遵从国联决议案,指责日军攻打黑龙江及强取东北盐税等行为,吁请国联采取有效处置,遏制日军侵略暴行。鉴于黑龙江省代省长马占山将军奋起在江桥抵抗日军,白里安又来电要求中日双方勿再发生任何新的冲突,并对国联派往东北的视察人员予以便利,蒋介石还于11月11日复电国联,声明中国除了对于日军攻击实施自卫外,仍严加避免任何武力行动,并表示欢迎中立国视察人员且予以一切便利。
与此同时,蒋介石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示了针对日本侵略行径的强硬态度,如致电马占山表示嘉勉,称:“此次日本借口修理江桥,忽复进寇黑省,我方采取自卫手段,甚属正当。幸赖执事指挥若定,各将士奋勇效命,得以摧败顽敌,保全疆土。”只是无论南京当局还是在北平的张学良,都没有能够提供有力的支持,马占山将军的抵抗未能持续。另外,11月上旬日方挑起天津武装骚乱事件,中国方面出动军警弹压,驻津日军炮击华界,日本公使重光葵反向中方抗议。对此,蒋介石令外交部予以驳复,称中国有权调动军队镇乱,日本政府应对天津事变负责。11月12日,蒋介石还专门召集各国驻华公使发表谈话,表示:“天津日租界与各国租界有共同负责性之条约,为何各国放任日本扰乱行动,不加干涉?是否要我中国只守一方面条约,而对方不惟以条约为压迫中国之护符,且借此为扰乱中国之张本。”11月14日,蒋介石主持了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决议发布对外宣言及严令各省文武官吏严守疆土等案。这份对外宣言向国际社会接连发出质问:国联盟约是否有效?非战公约是否有效?华盛顿九国公约是否有效?日本在华侵略行径是否为条约所许可?宣言表示:如日本继续蔑视国联保持正义之主张,不顾国际公约之尊严,而国联及各友邦无法履行其签约国神圣义务之时,中国民族,为保障国联盟约、非战公约及华盛顿九国条约之尊严,及执行民族生存自卫权,虽出于任何重大之牺牲,亦所不恤;为生存自卫武力之下,以立国家应有之权利,亦国际公法所允许。”这也是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以蒋介石为首的南京当局对局势所发表的最为强硬的声明,既表达了对于日本侵略的谴责,对于国联为代表的国际社会的失望,更表示了不会无限妥协忍让的立场。
蒋介石的上述对日强硬态度的表示,也是相当程度上为了应对九一八事变之前就存在着的来自反对派的压力。随着九一八事变之后国内舆论对于东北失地丧权的强烈问责,粤系以国民党的民主力量和国内民意的最高代表自居,在历次与南京方面的谈判中,始终坚持以逼蒋下野、改组政府为前提。这样,待到11月16日国联关于日本撤兵的决议届期而东北危机解决无望,蒋介石已经处于内外交困的窘境,不得不在处理九一八事变的态度上作出新的表述。于是,11月17日蒋介石向在南京的国民党高层表示,决心带兵北上抗日,同时对内表示退让之决心,请汪精卫来京主持政局。18日,蒋介石约《申报》主笔陈景韩面谈,表示将率师北上抗日;同日,蒋介石还向山西省主席商震等地方军政大员洽商有关北上事宜。19日,蒋介石在国民党四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发表演讲,正式表示愿意亲自北上以示救国之决心。20日,大会通过了请蒋介石速即北上保卫国土、收复失地的紧急议案。虽然蒋并没有作出北上的实质部署,但他的表态已经引起的不小的风波。在国民政府内部,“干部阻止我北上,以避免倭寇之挑衅,而求苟安于一时” 。而顾维钧则认为,蒋北上于外交将有利于日本拒绝撤兵,而不利于欧美国家对中国的同情。时在北平的张学良更是致电南京方面,询问蒋北上的消息是否属实,蒋介石答复称:“警卫军拟由平汉路北运,以驻何处为宜?中如北上,将驻石家庄,兄驻北平,则可内外兼顾。未知兄意如何?警卫军可否驻防石庄以南地区?”张学良对蒋北上颇有顾虑,担心其北上会影响到和平方法的实现。时任署理外长、张学良的顾问顾维钧向蒋转达了张的意见,顾本人也坚决反对蒋北上。这样直到12月中旬下野,蒋介石始终没有践行北上的誓言,从而为他已经重负在身的“不抵抗”骂名之外,又增添了操弄舆情、转移朝野压力的责难。
鉴于日军不断加大对于锦州的军事压力,要不要保全锦州、如何保全锦州,一度成为各方共同关注的问题。起初,蒋介石赞成顾维钧提出的通过国联和中立国援助下的锦州中立区方案,该方案于11月下旬由中国代表施肇基向国联提出,同时顾维钧向美、英、法三国驻华公使做了说明,顾维钧甚至向报界谈到,为了表示和平解决的诚意,中国军队愿意在中立国保证之下,自动撤至山海关一带。当时国联曾决定向锦州派出中立国观察员,但遭到日本方面的反对,美、英、法三国政府因而也不愿就锦州的安全作出担保。与此同时,锦州中立区方案被国内舆论视作变相放弃国土,南京国民政府因此也遭到各界的强烈反对。在此情况下,12月2日蒋介石主持召开的中政会通过了三项决议:1.东三省事件应积极进行于国联切实保证之下解决;2.锦州问题如无中立国团体切实保证,不划缓冲地带,如日军进攻,应积极抵抗;3.天津与日租界毗连之处,如有中立国切实保证,得划临时缓冲地带,以免冲突。蒋介石还向顾维钧指出了中方承诺自动撤军至山海关一带的不妥。然而,决议第二项要求在锦州积极抵抗日军的进攻,需要张学良的决心和部署,否则便是一句空话。鉴于张学良业已表露出对于守卫锦州缺乏信心,蒋介石12月8日电嘱张学良“锦州军队此时切勿撤退”,另承诺“航空第一队已令其限三日内到平,归副司令(张学良)指挥”。同一天,国联行政院决定放弃锦州中立区计划,10日又通过了关于中日冲突的第四个决议,重申9月30日的决议依然有效,要求中日双方采取必要的措施避免局势严重,并决定派调查团赴实地考察实情,尽速报告国联。这也意味着自九一八事变爆发以来中国通过诉诸国联求得迅速解决冲突、收回失地的目标,已经遥遥无期了。
当时,对于蒋介石必须对国民党政权的分裂和九一八事变后国难日甚一日而引咎辞职,已是朝野的共识。然而,12月12日在南京的国民党高层人士商议蒋的进退时,蒋本人却谈到:“此时救国惟有余不退之一法,而欲余不退,惟有改为军事时期,一切政治皆受军事支配,而听命余一人,则国始能救。否则如现时群言庞杂,主张不一,而又不许余主持一切,彼此互相牵制,徒以无责任、无意识、无政府之心理,利用领袖为傀儡,则国必愈乱,而身败名裂,个人无论如何牺牲,亦不能救国之亡也。” 这些虽然是当时体制上的问题,也暴露出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宁粤之间政争不已,尤其粤系始终坚持以蒋介石下野为合作的前提、最终闹出同一个国民党竟然同时在三地举办三个四全大会的笑话,使国民党衮衮诸公在国难之时,仍不能捐弃前嫌与一己之私利的私心昭示天下,遑论凝聚共识、组织全国武装力量偕同抵抗了。
并且,自1928年“二期北伐”结束以来,蒋介石虽在训政的名义下掌控党政军最高职位,却无法整合与团结体制内的各派力量,除了屡次发动剿共战事之外,还在正统的名分下讨伐异己、与各派军阀屡起战端,徒然消耗大量兵力和其他资源,导致国民党政权的涣散、分裂。九一八事变发生之后,宁粤之间依然无法迅速形成共识、继续内斗空耗,“攘外必先安内”的误国方针和不抵抗的政策得不到纠正。在日军的侵略野心和攫夺中国领土的事实已昭然大白的情况下,蒋介石做出若干抵抗的指示,表述过御侮决心,但归根到底不敢也不愿据此实行全力抵抗,当然谈不上要求和命令东北军实行抵抗。至于决定对日不直接交涉而寄望国联仲裁,既是缺乏抵抗决心、没有抵抗实质部署情况下的“鸵鸟”心态使然,也有对外把东北问题真相公布于世、对内把处理权集中于中央和减轻舆论责难压力等的多方面考虑;只是既不打,又不谈,其结果固然避免了签署丧权协定的后果,但其消极的一面也逐渐显现,尤其当国联决议一再遭到日本拒绝而主要大国又不愿介入的情况之下,中国外交的空间急剧压缩,日本军国主义的凶焰未能及时得到遏制且愈益嚣张,国民政府只是坐视事态日趋复杂、恶化,中国的处境日趋被动,失去了应对处理的主动权和相对有利的时机。因此,在九一八事件造成东北沦陷的后果中,如果说要追究个人的历史责任,蒋介石本人自然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