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怀念
2016-06-15徐新
徐新
亲婆离开这个世界差不多快30年了。那个秋天的傍晚,残阳如血,我的亲婆安详地坐在院子里那张斑驳陆离的藤椅里,永远地闭上了她的双眼。
时隔那么多年了,可是每到秋天的傍晚,当灿若胭脂的夕阳笼罩整个大地时,我眼前总是浮现出她去世时的那幅画面,久久挥之不去。
一
我的亲婆一生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快乐。孩提时代她生活在一个穷困人家,早早结婚出嫁了。结婚后没几天,她男人也就是我爷爷独自一人离开了家参加了新四军,先是打日本鬼子,后来又参加了解放战争,随着战争的节节胜利,他也步步高升。渡江战役前,他的部队驻扎在离家八十多里远的地方。知道这个消息后,从不出远门的亲婆靠着那双曾经缠过足的小脚硬是行走了整整一个昼夜才到达了那里,可还是晚了一步,部队已经南下。我爷爷也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回来过。
亲婆生过一个男孩,后来夭折了。于是又领养了一个女孩,也就是我母亲。亲婆含辛茹苦靠着地里的微薄收入,勉强能养活娘儿俩。刚解放时,她还奢望爷爷能回家探望她们,可是久久没有信息。后来辗转打听,才知道他又成了家。亲婆的所有期望都成了泡影,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选择了坚强,孤儿寡母靠着勤劳的双手艰难度日。
族户里的伯伯、叔叔们想把亲婆的两间房子分掉,明里暗里要赶她走。还撺掇邻居来做亲婆的思想工作,不要为他那个负心的男人守这个家了,另找人嫁了算了。但是她却坚决不答允,她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不为谁,我不想让这个领养的孩子给人看不起,我就是死也要撑起这个门头。”
而那句承诺,却让她吃了30多年的苦,可以想象连族户里的长辈都要排挤的孤儿寡母,日子是何等的艰难。受人欺凌也是常事,可是亲婆硬是把这个家撑了下来,能忍则忍,忍不住了也仅仅是关着门娘儿俩偷偷流泪。
二
到了我母亲成年后,亲婆为了撑住这个门头,于是我父亲进入了这个家,总算这个家也有了男人。可是父亲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其实对这个家来说没有多大改观,无非是每月多挣了一点钱而已。那时候,农村还是集体所有制,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地里的所有收获都按照人头平均分配。分配的人在称重量时,看到惹不起的主儿就把秤杆打高一点,轮到那些好欺负的社员,则把秤杆压低一点。亲婆分配到的永远是秤杆打得最低的,在似乎公平的分配中,却常常吃了亏。每次分配下来,少个三五斤也是常事,但总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终于有一次,亲婆再也忍不住了,和分配的人吵了起来。在激烈的争吵中,只听“啪”的一声,亲婆挨了一个耳光,眼睛顿时肿了起来,吃惯亏的她,这次不知哪来的勇气,表现出了从来没有的不依不饶,死死抓住那人的衣服,不再松开,最后在大家的劝说下,分配才算得以进行。
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亲婆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老泪纵横,我捧着亲婆红肿的脸说:“亲婆,你怎么了啊?”母亲在一边暗暗垂泪,劝亲婆算了,谁能帮我们做主。亲婆擦了一把泪说:“我也是看到两个孩子到了春天没粮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的,太可怜了,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不想多要,分量能不少就行了,没想到今天吃了那么大的亏,我还不信共产党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亲婆的神态异常坚定。
人们以为亲婆受欺负是习以为常的事儿,事情过了也就没事了,都没当回事。没想到,这次她性格倔强的一面终于显露了出来。她来到村支书家要求处理,村支书听完后敷衍她说:“我先了解情况,再做做工作吧。”但是过了两天没有任何动静,亲婆再次来到村支书家讨公道。村支书说:“他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我也批评过他了,事情过了也就算了,乡里乡亲的。”亲婆气愤地说:“他打人了,还有理,到头来却是我要过不去,如果你不处理,我今天就跳到你家前面的河里,共产党的天下,都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我们还过什么日子。”村支书被震慑住了,最后打人者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三
亲婆的年龄渐渐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母亲也不再让她下地干活了。她每天就在家忙忙碌碌做家务活。做完晚饭,她就坐在院里的椅子上,或等着母亲从地里回来,或等着我们放学回来。有时却呆呆地坐在那儿,不言不语的,我们常常蹑手蹑脚过去,也不惊动她。偶尔,我们轻轻地叫唤一声:“亲婆。”她一回头说:“小家伙,把我吓一跳”,“亲婆,你在干嘛”?“我在想啊,将来你们出息了,是否还记得让我这个老婆子享享福啊……”然后抚摸着我们的头,一起进屋去了。
时光在平淡中一天天流逝,在我上初三的那年秋天,父亲因背后生一个疖住院治疗,母亲只能去医院照顾他。
年逾花甲的亲婆又担当起照料我们的责任来。每天早晨不到5点就起床了,和我们抢着做饭洗衣。她说:“你们读好书就行,争取有个好出息,这点活我能干得了……”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地里的农作物都熟了。白天她又颠着那双小脚,推着小车去地里收麦子、黄豆等,一天下来,得跑几十次,那么累的活儿她硬是挺了下来。我们放学回家,她又坐在小院里,摘豆荚、采花生,晚上我们做作业的时候,她又在月亮下打麦。当我看着洁白的月光映衬下的亲婆汗津津的面孔时,不禁潸然泪下,多少次想抢下亲婆的活,但是她都阻止了我,要我好好去做作业。
多少年来,每次回忆到那一幕,常让我热泪盈眶。我的亲婆只是一个很寻常、很普通的女人,却不寻常地经历了许多的磨难,更不寻常的是,她从来没有对他人和命运发泄过不满和怨恨,没有文化的亲婆那么淡定地对待生活中的一切磨难,不得不让人钦佩,这是她柔弱的表现,更是体现了她的坚强。
四
第二年,当我拿着中专录取通知书兴奋地告诉亲婆时,她却病倒了,到医院一查是晚期癌症。父母亲不舍得她那么快离开,千方百计筹集了钱,为她动了手术,希望她多活些日子。动了手术后,亲婆似乎恢复得很好,也能下床活动了。我心中默念:但愿是医生误诊,但愿手术以后真能恢复健康,亲婆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她也常常和我说:“小家伙啊,我现在身体很不错,看来阎王还是不要我啊,将来你得好好待我哦。”我忍住泪拼命点头。亲婆能下床后还是闲不住,于是就在院子里、家里收拾收拾。
过了暑假,我去了外地的中专上学去了。国庆节回家,看见亲婆站在小院门口向外张望,正看着在地里忙碌劳作的人们。消瘦的脸庞,凹陷的眼眶,眼神中满是落寞。看见我回来,她异常开心,擦着泪说:“小家伙,你回来了啊,你在学校能习惯吗……”见到我带了特产给她吃,她欣喜地说:“我说嘛,我一定能享到福的啊。”可父母私下告诉我,医生说癌细胞已经转移了。亲婆走起路来也已经大不如前了,我心里暗自伤心。想着她刚才如孩子般高兴的情形,我的心酸酸的,泪直往下掉,也许亲婆真等不到我孝敬她那天了,老天那样对待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没过一个月,家里来了电报,说亲婆去世了。等我回到家,亲婆已被摆放在堂屋中间了,一如睡过去时的平静和安详。母亲说,昨天下午亲婆表现得特别清醒,让我们把她扶到藤椅里坐,还叫我们快去地里收割庄稼。可是还不到一个小时回家,她已经坐在那张藤椅里去世了。
女人、母亲、生命这些伟大的概念在我脑海中不断闪现,使我感到那是一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力量。即使吃太多的苦也要坚持下去的信念,正是人类历尽劫难而生生不息的根本保证,那是对生命的珍惜和尊重。
深秋的傍晚,如血的残阳吞噬了她苍老的身影,那一幅场景,在我脑中永远定格,今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