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外一篇)
2016-06-15杨尔文
杨尔文
我家的菜园就在我家屋后,现在早已被几户人家盖成了房子。记忆中的菜园很美,绿油油的菜地,嫩生生的豆苗,清露点缀的菜叶,栖落在菜花上的蝴蝶和蜻蜓,长须扫过嫩苗的蟋蟀,排着长队的蚂蚁,风中结网的蜘蛛,菜根下肥硕的土蚕,东北角高大的杨草果树,埂子下清凉的小水井,我们荡秋千的小桃树,屋后那棵苍老的枣树,躬身劳作的父亲母亲。所有一切,已在记忆里刻骨铭心,多少年来,常常浮现在眼前,常常出现在梦里,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鲜活。
我家的房子坐东向西,打开后门就是菜园。东面,几株狗尾草和一蓬常青藤,掩映着一堵两人高的古老的寨子围墙,老墙已被风雨剥蚀,比老去的时光更苍老。其他三面都被人家的屋子围着。冬天的早晨,太阳早早就把暖暖的光芒洒满了园子,菜叶上的露珠因阳光的照射,晶莹剔透得像一颗颗绿宝石,几只落寞的小麻雀静悄悄地站在屋顶上,偶尔发出几声单调而清亮的鸣叫,落光叶子的铁青的桃树,在阳光里静默着。那时候,我和弟弟总会端着饭碗如期而至,紧靠着墙角,边烤太阳边吃饭。一碗杂粮,几颗光饭,因阳光的照射而金光闪闪,喷香无比。
一棵野生的枣树,紧挨着我家老屋,高出房子很多,在朝阳的照射下,千疮百孔的土墙上树影婆娑,宽大厚实的叶子,亦因阳光的朗照而熠熠生辉。那是一棵没有嫁接过的野生柿子,每年春天,碧绿的树叶间就开满了碎米样的白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结出的果实和杨梅一样大小。初秋时节,枣子成熟了,树叶开始衰败,上面爬满了毛毛虫,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像许多棉花团,而每每这个时候,父亲总要裹一身严严实实的塑料纸,搭把梯子爬上树,砍下果实多多的桠枝,然后又一个一个摘下来,铺在席子上,在阳光下暴晒,快的五六天就可以吃了,慢的则要晒上十天半个月才可吃。那时家里穷,我们嘴馋,常常拣着吃,熟一个吃一个,不等彻底熟透,早已吃得一个不留,四枚大大的核,味道甘甜,又有点涩。尽管如此,对苦涩的童年而言,仍是多么美味的尤物。
菜园的东北角有两棵高大的杨草果树,粗粗的,枝繁叶茂,四季苍绿,日夜守护和俯瞰着我家小小的菜园。那时,乡村的天空,小家雀浩浩荡荡地飞过,鸟肉也就成了饭桌上的美味佳肴。真的,两棵大树简直就是鸟的天堂。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一直延续到半夜三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是菜园里的一道亮丽风景。天擦黑时候,常常有人提着火药枪来打,“嘭”的一声响,成百上千的小麻雀从树上惊飞,几秒钟后又陆陆续续飞回树上。而地上就有三四十只中弹的鸟,扑愣着翅膀,惊恐万状的乱窜,围观的人群就争先恐后抓鸟。除去鸟毛和内脏,剁碎和酸腌菜炒吃,味道好得让你垂涎。那时的小鸟,多得像数不清的树叶,年年打,年年生长,永远打不完。
园子靠南的埂子上,有两棵野生的小桃树,结出的桃子,毛茸茸的又小又难看,味道苦得让你难以下咽。一天晚上,堂哥来到我家,告诉父亲给我们理下发,第二天早上换点干净的衣裳,他认识医院里一个姓赵的医生,赵医生给堂哥家照相,堂哥说顺便也给我们三兄弟照张。那天早上,我和哥哥穿着父亲特意定做的黑色灯芯绒小夹克,弟弟穿着母亲手做的背带裤,在那两棵小桃树下照了平生第一张像。几天后拿到相片,没有放大,135胶片大的一张,还清晰。父亲在相片后写着拍摄时间:1974年3月14日。这是我们三兄弟童年时候的唯一一张照片,在父母和我们的心里,那是多么珍贵的照片。
去年年底,我把那小张照片交给一个专业摄影洗像的朋友,左嘱咐右嘱咐,想方设法翻拍放大。那两棵小桃树于我的意义,除了栓根绳子荡秋千外,还在于它做了我们三兄弟第一张照片的背景。从那张相片,我看到了我的童年,看到了童年的菜园。
我的童年时光,很多时候在菜园里度过,在父母的哺育下,我和他们栽种的白菜、青菜、豆苗、茴香一起成长。随着园子里桃树和枣树年年岁岁的花开花落,我就长大了。而我的思想,则如窜在那堵老墙上的常青藤,不断向四围无边无际地蔓延和扩展着。
黯淡的童年,因青葱的菜园,永远泛着一抹翠绿,生意盎然。
栽秧的母亲
我家有块田在河边的洼子里,一条小河从那里流过。两条弯弯的田埂,把那块田围得像一个弯弯的月亮。母亲对那丘田情有独钟,她告诉我们:“那丘田最拢水,天再干,也不会缺水。有年天干,那小丘田,收了九大包谷子。”也因了这个缘故,我们一家人都喜欢那丘田,喜欢在那里劳动。我对那丘田深深情结,我在那里发现了最恬静最幽美的劳动场景。
一年夏天,母亲在那里栽秧,天已经擦黑,没秧了,还剩下不大的一小块。母亲做事不喜欢留尾巴,她托人叫我们送秧去。我挑着秧,走在弯弯的田埂上,月亮升起来了,是满月,金晃晃的挂在天上。眼前的梯田显出惊人的美,弯弯曲曲的田埂明朗而清晰,一圈一圈,仿佛大地古老的年轮,把大地勾勒出极美妙的姿态,每块田都像一面亮闪闪的镜子,它们一块一块沿着缓缓的斜坡拾级而上,越升越高,像月光铺就的通往天堂的梯子,每一块田里都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倒映着天空飘浮的白云。天上的月亮在走,田里的月亮也在走,天上的白云在飘荡,田里的白云也在飘荡。
母亲站在水田中,仿佛站在一轮弯月里。月亮倒映在水里,白云倒映在水里,天幕倒映在水里,母亲倒映在水里,和水里的天幕融在一起,她仿佛在天上劳作。小河淙淙流淌,流淌的是满河金链一样的月光。夜风轻轻吹拂,吹拂的是漫天轻纱一般的月光。青蛙呱呱和鸣,蛙鸣中弥漫着薄雾一样的月光。或许,我属兔的母亲,她的前世就是月宫里的一只兔子,要不,她怎会际遇如此美妙的造化。
母亲倒退着栽秧,栽一束秧,她就从田里打捞起一串亮闪闪的月光,她向后移动一步,就把田里的月亮摇碎,到处闪着细碎而耀眼的银光。母亲栽一束秧,就向大地虔诚地鞠一次躬。母亲向大地鞠一次躬,上苍就赐给她满脊背的月光。母亲栽秧,简直就是在月光里舞蹈,母亲躬身劳作,就把一背一背的月光背在身上。母亲只顾忙着手上的活计,她早忘了人世的烦恼和生活的艰辛,她只顾一个心思地栽秧,一个心思地向大地鞠躬,一个心思地背起满背满背的月光。一排排整齐的秧苗,就像一行行优美的诗行。那是怎样美妙和谐的光影与天籁,天上的月光、地上的月光、母亲摇碎的月光;水声、风声、蛙鸣。天地那么美,月光那么美,梯田那么美,小河那么美,劳动那么美,秧苗那么美,母亲那么美,而她全然不知。
现在母亲老了,干不了农活了。田地都由弟弟耕种,这些年不种庄稼了,都种经济作物。近几年大旱,都在田间地头挖水窖。小河里的那丘田,挖下一小截,水就冒出来。挖出的土,黑黑的,里面窜满草根,当地人叫秧草煤,晒干,可当柴禾烧。
我年迈的母亲,那曾经在月亮上,在天宫里劳作的老人,不时向我们提起那丘田:“拢水,天干那年,收了九大包谷子。”
这是母亲揣怀了大半生的梦想。这个梦,也醉了母亲大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