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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札记

2016-06-15凌仕江

草地 2016年2期
关键词:遗迹柚子亲戚

一个装狡猾的老实人

有很多年,没见到这个人了。

原因,是我很少回故乡。那天,父亲在小镇上办大寿,他出现了。在村人队伍里,他缩头缩脑地摸了五十元钱,让记账人写上他的名字。他见其他人名字下记的是二百、四百、六百不等,他不好意思地把脑袋伸过去,理直气壮向记账人解释:我们村子里,不管谁家事大事小,也不管亲戚不亲戚,只要请到我,一律都是五十,一碗水端平。

十多年前如此,十多年后,他照样如此,压根不愿去赶别人的时代。

他坐上酒席,把背上的背篓放在自己身边。才动几口筷子,趁人不注意,便将桌上还没倒完的酒或饮料,往他背篓里装。有时,他将听装的啤酒,也往自己衣服肚皮里装,一直装得走路都困难,再将盘子里的糖果、瓜籽抓一把装进裤袋里,装得比怀胎十月的妇人还受阻,但他仍要装,把别人的东西往自己家里装,是他最开心的事情。他平时不抽烟,此时也把烟抽得满桌子飘,看见主人家发烟了,手迅速从桌上抓起,耳朵上还要挂两支。遇到这等好事,他脸上泛着的笑比桃花灿烂。

主人家有时看见了,也当什么都没看见,谁也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湮灭他的笑容。

几年前,他婆娘汪三与他一起装,挑着担子去装。自从汪三跳井后,只剩下他一个人装了。有时,他会自言自语:一个人装得太少了,只能吃二三天,要是汪三在时,两个人装回去的东西,至少可以吃一个星期。在他的如意算盘里,送五十块钱出去,得想尽一切办法,吃回来,而且还要争取赚一些,他才开心。

汪三跳井的原因简单得没有悬念。生病了,怕花钱治病。他们家从联产承包下户至今,从没请过一次客。那时,村子里的人家到了阳春白雪的时候,几乎都缺粮,家家饿得望山发呆,他们家的粮却在地窑里,堆积如山,但谁也别想借到他一粒米。

他们有个女儿,很小就出去打工了。每年会寄钱回来。一年又一年,累积起来已几十万了。

他们除了每天守着十多亩田地转,就窝在家看着几十万元存款,满脸泛桃花。

汪三去过一次医院。医生说要五万,而且要先将汪三送到精神病院观察。汪三一直念叨着五万,一念就是两三个月。有一天早晨,趁他还在熟睡,汪三五点起床来到竹林掩影的井边。汪三把装衣服的水桶放在一边,捂着胸口,蹲在井口边,井里照不清自己的影。想不过去,也气不过来,汪三呻吟一声,五万啊,于是跳井自尽了。

后来,那个人就什么也不干了,任大亩田地荒芜。一个人在村子里,东走走,西看看,有时在别人的麻将桌边,一看就是一个下午,有时见到那些离了婚的老女人,还从鼻孔里哼几声,一副生怕别人嫁给他的高傲样子。然后,他会自得其乐地说自己是有钱人,看不起那谁谁谁。

只要遇到村子里,哪家有什么事,他都出现得比较早,满脸乐呵呵的样子。他的行为被村人们称为——装狡猾。但他的确是个老实人,热爱了一辈子庄稼,最后却背叛了庄稼的本质。

这样的人,在我故乡毕竟是少数。他叫我父亲舅舅。

名字里的遗迹

在我老家,不受欢迎的人,自然是做了丢村人们脸的事。这一记号,是那个人用一包,甚至一千包洗衣粉,也洗不掉的遗迹。身体里的遗迹,险些好办,可一旦名字里留下遗迹,就是跳进黄河他也洗不清!

实事就是这样。

他的不受欢迎表现在,别人家有好事的时候,他都得不到邀请。当人们谈到可能涉及到他的事,总会绕开他的名字,仿佛在说那山那水那风那雨那田那树那狗,仿佛他的人早已经是空气。即便这样,在处处几近成为空巢的村子,他最有发挥余地。甚至,有时别人没有邀请他,他也要撞着脑袋去参加人家好事的时候。

父亲的寿宴,没有请名字里带着遗迹的人。

但一分为二,那个人的父母和兄弟理应受到邀请。为了躲避儿子在村子里干的不受人欢迎的事,那个人的父母多年前就搬到很远的地方,跟着另一个儿子生活了。这样既省了家长很多麻烦事,也看不见儿子现场表演的窘迫与尴尬。因此,村子里的老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正好与我们算得上隔了一道墙的邻居。

数月前的一个夜晚,住在城里的父亲突然接到乡下队长电话,说老家被盗。母亲陪着父亲冒雨摸黑赶回村子,结果派出所查出结果,就是那个人干的。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一毛钱也没找到,最终把父亲砍竹子的弯刀,用来砍开了另一家人的门,偷走了人家的几只鸡和鸭。

后来,人家找到他理论,他昂起脖子,放下一句狠话:是我偷的,你把我怎么样,你们没有抓到我现场。

当鞭炮声响过之后,那个人的父母问我父亲:我家老大怎么没来呀?

父亲说,哦,这几天村子里,也没见到他呀。

父亲轻描淡写的回答,让我与母亲对了一下眼神。我们在心里笑。其实,我知道,并不是村子里没见到那人,是这种不受欢迎而且洗不掉名字里遗迹的人,根本得不到爱憎分明的父亲邀请,更得不到村子里其他人家的邀请。

还有一个未被邀请的人,他身上的遗迹更重。

岂止是洗衣粉的事情,就是洗洁精也解决不了他身上的问题。同那个不受欢迎的人一样,他也是一个光棍,而且是个老光棍。记忆里,他一直就是一个人,一年到头,从不洗澡。很难想象,在他唯一的一间土屋里,几十年他都怎么过来的生活?

屈指算了又算,当我终于发现这个被漏掉的人不在邀请之列时,父亲摇摇头,连连摆手说,那个人不能请,那个人请不得。

此话怎讲?毕竟也是一个村子的人。

你请了他来,就浪费了一桌子。父亲说。

我停下纸上的笔,在那个人名字上,圈了几圈。母亲在一旁说,只要他上桌,其他人立马会走开。父亲接过母亲的话——并不是我们不愿请他,是他身上的味道。

本想为他申辩几句,想的是父亲八十不容易,要请就要把一个村子里的人请齐,不能落下嫌话和后话。可证据确凿,他身体里的遗迹,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只要老远经过他身边,都可以闻到,若是他在坡地上干活,蝴蝶也会自动飞离他很远。如此看来,那些遗迹已经彻底转化到他的名字里,即使最先进的杀毒软件也帮不了他这个忙,想了又想,不如保持沉默,于是提笔在被圈过的那个名字上,狠狠地涂了又涂。我试图用力从不同方向划掉一个名字的遗迹,直到一团黑影全部被粗细不一的线条覆盖。

可那人,还在生活中……

那个名字在一张白纸上重复了遗迹的遗迹,他注定是一个村子抹不去的生活遗迹。

缺嘴

酒席上有个兔唇的男人,很多客人在招呼他缺嘴。我知道缺嘴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实际的名字,我从未当面问过他,也没问过父亲。但他每一次的点头、答应、微笑,像是习惯了缺嘴这个称呼,像是要让听上去的人知道所谓名字不过是一个简单代码或符号,但缺嘴是他整个人生面貌的一个明显标志。

缺嘴是简单的,他坐在散席后的座位上,逢人便笑容满面。注定一辈子,他早已接受这现实的残局,乐意让自己的缺陷填补他人需求的快乐。

缺嘴叫我父亲表叔,叫我老表。但我至今不知这门子亲戚究竟是个什么关系。童年印象里,只与他有过一次会面。农忙时节他来帮我家干活,见到这个嘴巴不太完整的人,我总是小心地躲着他。我害怕看到他的嘴,害怕他的牙齿直接从鼻孔下面钻出来,长到别人的鼻孔上去。他成天一口水也没喝,却从不喊渴,也不喊累,只顾低头干活。见到他的人,都说缺嘴人很踏实。

缺嘴接到父亲大寿的邀请,答应得满口高兴。我知道,如果不是父亲寿辰,大家也不会有如此聚会的时机。尽管缺嘴的家离父亲的村庄只有十多里路程,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见面的机会几乎为零。

时光移去二三十年,缺嘴见到我,与父亲耳语,他们在说,这个老表多年不见,即使路上相遇打一架,也认不出来。在他眼里,他还想得起我小时候的模样,可在我看来,他一直没变,因为他的嘴巴,因为他几十年都没有去医院修补的嘴巴,一辈子我都不会将他认错,这是绝对的事情。

他坐在父亲身边,耐心地谈论着什么。由于他的嘴关不住风,很多语言都被风偷走,很多语言都让风占了上风,但他不愿就此甘拜下风。他时而将嘴对准父亲的耳朵,可父亲耳背,只能向他打着不同手势,表示听不清。父亲扇了风两记耳光,力争把他的话从风中夺回来,重新灌进自己的耳朵。

又看了他几眼,有些尴尬。他接过父亲递给他的烟,然后摸出打火机,悠然地给自己打燃火。父亲戒烟多年,同我一样,只能静静地望着烟雾弥合一个烟民残缺的嘴。我不知这一刻的父亲眼神里都想了些什么。

很想对眼前这个正在与父亲说话的人说点什么,可是无从说起,毕竟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情感的出处与记忆,但我认定他与父亲拥有很多值得谈谈的话题,包括他的嘴巴。

那只是他们的话题。

在结束这篇文章之前,为了弄清那个人与我存在的真实关系,我给父亲电话求证。父亲说这是一桩老亲戚,缺嘴的奶奶与我的爷爷是亲姊妹,我爷爷是缺嘴奶奶的弟弟,不可否认,这样的血脉之亲十分珍贵。可是没有见过爷爷、奶奶的一代人对这些盘根错节的隐形人物深感陌生,想亲却怎么也亲不起来。我不叫他缺嘴,也不愿叫他老表,在心里我只叫他亲戚!换言之,如果他不是我的亲戚,或者路上随便见到的一个人,我想我还是不习惯叫他缺嘴,这种不尊重人身体缺陷的事,是我难以默认的乡村人性缺陷。

父亲的亲戚

父亲那边的亲戚一直少于母亲。

这一点,父亲的力单势薄显得犹为无助。父亲的亲戚,不用掰指头就算得过来。父亲有三个姐姐,生命中,我见过两个。如今,在父亲的亲戚里,只剩下几个外侄和外侄女了。和父亲至今有联系的是父亲二姐的几个儿女,可是他们离父亲的村庄相对远一些,而且多数去了南方打工,几年难得见上一面。父亲三姐也有很多儿女,他们离父亲相对近一点,可几十年却从未有任何联系。

父亲与他的三姐在同一个村庄,只有几步路的距离。

父亲的三姐在世时,那些嫁出去的女子,也是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娘家。这并不奇怪,父亲的三姐离世后,几个女子就彻底断了那条链接村庄的路。

同时,断掉的还有亲情。

可父亲并没有断掉她们的念头。遇上家中喜事,父亲总会想方设法要来她们的电话,一个个通知她们参加。其中有几次,是我替父亲打的电话。这些血缘上,被我称呼表姐的人,每次接电话我得解释半天,说了小名,又说大名,甚至我也自报过乳名,似乎她们早已记不得还有这样一个表弟了。

然后,她们有的若有所思地说,当天正好有事。有的答应来参加,但就是不见人影,把我们的邀请,随之付之风中。有的电话一而再地无人接听。

父亲的大寿,我依然打了电话给她们,虽然有的答应,可到了当天还是无人出现。我在想,父亲的亲戚,真难请呀!

父亲无语。

母亲说,以后不必再请了。让她们去充自己的富有吧!

这事儿,我一直有些看法。我请了你,你若不来,或来不了,至少应该给我个回音吧?这究竟算什么呢?如此血缘的事实,原本这是神仙也无法更改的人与人的情脉组成关系,可她们的态度究竟要证明什么?是她们真正的富有?可富有之人,我见得多,贫穷之人,我当然见得也不少,但她们把亲情这件事忘得如此彻底,还是令我有些费解。别说父亲是她们的舅舅,就是她们的亲哥哥,那个逢人喜事装狡猾的老实人,他们之间五年十载不见面也是常事。等待他们见面的或许只有死神的消息。

打记事起,父亲的亲戚,尤其是挨得最近的三姨与我们家的走动就特别少。那时,三姨常常为女儿们的婚事一家人吵得翻天覆地,整个村庄不得安宁,有时甚至大打出手,几次断了母女关系,有的因挨打跑到我家来一躲就是大半夜。父亲真的太穷,穷得他的三姐连一颗粮食都不愿借他,穷得他的三姐夫常常嘲笑他翻不了穷的身,穷得他的孩子们总被人欺侮,却没有还手之力,但就是这样一个父亲,他却要厚着脸皮去别人家借米来煮稀饭给那个挨打的外侄女吃,这的确让我曾经有些痛恨父亲,也痛恨那些比我们吃得更饱却还要欺侮我们的表姐,但我至今感谢是父亲影响了我对亲戚的认知。

何谓亲戚?我以为亲戚的功能是越走越亲,长期不走动的亲戚,比村头愚公移不动的虎榜山还沉重,再多的人,再大的力量也抬不起。而不断走动的亲戚,就像绵延山川之间,蜀南人家门前一年四季迎风招展的甜庶,越嚼越甜,越吮水越多!

自由落体的柚子

那棵柚子树是近十年来村子里生长的野史。

所谓野史,就是无人照料,自由疯长,长期游离在一个村子的视野之外。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一棵树的生长,没有人在场。不难判断,一棵柚子树从幼苗长成顶天立地的大树,十年足够了。它生长的地方,是表哥倒塌的房屋废墟。这个被我多次放进文学世界度量命运的表哥,一生未娶,漂泊南方,最后落得客死故乡。之所以是客死故乡而不是异乡,因为他回乡断气时,自己的房屋早已沦陷得不剩一片瓦砾。也就是说,柚子树最初的生长大概可以追朔到一个时间——在那个可靠的时间里,一个人的离去与归来,再到消失,这棵柚子树心知肚明。

它一定不是人为栽种的柚子树,我想说它是无主人看管的野树。可它又是村子里的幸运之树,因为它获取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的自由,没有丝毫风险。很可能是村庄里吃柚子的人不经意落下的一粒籽。但那个吃柚子的人,或许早已不知去向,柚子树是否还想着那个面目全非的人?

这只有柚子树心里最清楚。

发现这棵柚子树是一个升懒腰的晨后。当我正要将手从空中放下,一声“椭”地特别响、非常近,忽然将我视线直接拉到柚子树下。那一刻,我感受了大地的弹性与引力,以及地球的不确定性。真够神奇,难道是树上的柚子在以这种方式向我打招呼吗?同时,我又想,这枚柚子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它是因为等来人烟气息来才落地的吗?仔细一看,地上已零星躺着十多枚形状并不特殊的柚子,有的已经严重腐烂,但我一眼认出了那个刚落地的大柚子,它有着新鲜的青黄皮肤,睡在沟里的姿态,与那些先落地的柚子格格不入。

我蹲下身,抱起了它。然后,抬头望向这棵柚子树。在它庞大的体积里,还显现有十多枚柚子,有的藏匿在浓枝淡叶处,有的攀升到离天最近的地方。它们随时都有落地的自由,看样子,它们还在听候时间的指令,并且我相信,它们有自主的选择,因为它们在自然的规律里生存与腐朽,一年又一年。

原本打算将这一枚自由落体的柚子带回城里,但母亲表示了不屑一顾的反对。其理由是这棵在她眼皮底下视而不见的柚子树是棵废树,它结的柚子,虽大个,但味道不正宗,村子里的鸟儿也不愿多光顾。更重要的是,母亲担心这一枚野树结下的柚子,如果跟着我进城,破坏村子名声的可能性极大。母亲不愿我从村子里带走的柚子,让城里的人说不甜。但我又想,很多时候,村子遗弃的东西,往往容易成为城里稀缺的宝贝。母亲阻止不了我,劝我还是先验证一回再作决定。我用清水洗尽皮肤上沾满雨露与污渍的这枚柚子,同时也洗掉鸟兽落下的粪便与脚痕,拿刀将它剖腹,看柚蕊颜色,这属于红星柚。

双手终于取出一个瘤子状的大家伙,然后再分成一把把梳子,撕开梳子的一层粉色护膜,先试着尝了大口,再用舌尖顶了顶,发现它缺的不是水,而是水太多,少糖蜜,野水解不了家渴。

这怪不了柚子树的知在。

作者简介:凌仕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读者》签约作家。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刊散文金奖、《创作与评论》2013年度奖、“人民文学·观音山杯”游记奖获得者。作品大量见诸《十月》《天涯》《散文》《花城》《随笔》《山花》《江南》《北京文学》等,被《新华文摘》《读者》《青年文摘》等刊转载,已出版散文集《你知西藏的天有多蓝》《西藏时间》《天空坐满了石头》《藏地羊皮书》等十余部。在文坛被誉为“用灵魂贴着西藏地平线独语的写作者”,现居四川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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