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纳丽芙的嘉年华会
2016-06-12三毛
在未来这个美丽的绿岛之前,我一直幻想着它是一个美丽的海岛,四周环绕着碧蓝无波的海水,中间一座著名的雪山“荻伊笛”(Teide)高入云霄,庄严地俯视着它脚下零零落落的村落和田野,岛上的天空是深蓝色的,衬着它终年积雪的山峰……虽然早已知道这是个面积两千零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大岛,可是我因受了书本的影响,仍然固执地想象它应该是书上形容的样子。
当我们开着小车从大船的肚子里跑上岸来时,突然只见码头边的街道上人潮汹涌,音响鼓笛齐鸣,吵得震天价响,路被堵住了,方向不清,前后都是高楼,高楼的窗口满满地悬挂着人群,真是一片混乱得有如大灾难来临前的景象。荷西开着车,东走被堵,西退被挡,要停下来,警察又挥手狂吹警笛,我们被这突然的惊吓弄得一时不知置身何处。
我正要伸出头去向路人问路,不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已经伸了进来,接着一个怪物在窗外向我呜呜怪叫,一面扭动着它黑色毛皮的身躯向我呼呼吹气。
正吓得来不及叫,这个东西竟然嘻嘻轻笑两声,摇摇摆摆地走了,我瘫在位子上不能动弹,看见远去的怪物身形,居然是一只“大金刚”。
奇怪的是,书上早说过,加纳利群岛没有害人的野兽,包括蛇在内,这儿一向都没有的,怎么会有“金刚”公然在街道上出现呢!
“啧!我们赶上了这儿的嘉年华会,自己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荷西一拍方向盘,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啊!我们下去看。”我兴奋得叫了起来,推开车门就要往街上跑。
“不要急,今天是星期五,一直到下星期二他们都要庆祝的。”荷西说。
丹纳丽芙虽然是一个小地方,可是它是西班牙唯一盛大庆祝嘉年华会的一个省份。满城的居民几乎倾巢而出,有的公司行号和学校更是团体化装,在那几日的时间里,满街的人到了黄昏就披挂打扮好了他们选定的化装样式上阵,大街小巷地走着,更有数不清的乐队开道,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也许丹纳丽芙的居民,本身就带着狂欢的血液和热情,满街但见奇装异服的人潮,有十八世纪宫廷打扮的,有穿各国不同服装的,有士兵,有小丑,有怪物,有海盗,有工人,有自由女神、林肯、黑奴,有印第安人,有西部牛仔,有着中国功夫装的人,有马戏班,有女妖,有大男人坐婴儿车,有女人扮男人,有男人扮女人,更有大群半裸活生生的美女唱着森巴,敲着鼓,在人群里载歌载舞而来。
街旁放满了贩卖化装用品的小摊子,空气中浮着气球、糖渍的苹果、面具,挤得满满的在做生意。
荷西选了一顶玫瑰红的俗艳假发,叫我戴上,他自己是不来这一套的,我照着大玻璃,看见头上突然开出这么一大蓬红色卷发来,真是吓了一跳,戴着它成了“红头疯子”,在街上东张西望想找小孩子来吓一吓。
其实人是吓不到的,任何一个小孩子的装扮都比我可怕,七八岁的小家伙,穿着黑西装,披个大黑披风,脸抹得灰青灰青,一张口,两只长长的獠牙,拿着手杖向我咻咻逼来,分明是电影上的“化身博士”。
我虽然很快地就厌了这些奇形怪状的路人,可是每到夜间上街,那群男扮女装的东西仍然恶作剧地跟我直抢荷西,抢个不休,而女扮男装的家伙们,又跟荷西没完没了,要抢他身边的红头发太太,我们大嚷大叫,警察只是眯着眼睛笑,视为当然的娱乐。
路边有个小孩子看见了我,拉住妈妈的衣襟大叫:“妈妈,你看这里有一个红发中国人!”
我蹲下去,用奇怪的声音对她说:“小东西,看清楚,我不过是戴了一张东方面具而已!”
她真的伸手来摸摸我的脸,四周的人笑得人仰马翻,荷西惊奇地望着我说:“你什么时候突然幽默起来了!”
花车游行的高潮,是嘉华年会的最后一天,一波一波的人潮挤满了两边的马路,交通完全管制了,电视台架了高台子。黄昏时分,第一支穿格子衣服打扮成小丑乐队的去年得奖团体,开始奏着音乐出发了,他们的身后跟着无尽无穷的化装长龙。
荷西和我挤在人潮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小丑的帽子在我们眼前慢慢地飘过,没过一会儿,荷西蹲下来,叫我跨坐到他肩上去,他牢牢地捉住我的小腿,我抓紧他的头发,在人群里居高临下,不放过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化装。几乎每隔几队跳着舞走过的人,就又有一个鼓笛队接着,音乐绝不冷场,群众时而鼓掌,时而大笑,时而惊呼,看的人和舞的人打成一片,只这欢乐连连的气氛已够让人沉醉,我不要做一个向隅的旁观者,虽在荷西的肩上,我也一样忘情地给游行的人叫着好、打着气。
一个单人出场的小丑,孤零零地走在大路中间,而他,只简单地用半个红乒乓球装了一个假鼻子,身上一件大灰西装,过短的黑长裤,两只大鞋梯梯突突地拉着走,惨白的脸上细细地涂了一个薄红嘴唇,淡淡的倒八字眉忧愁地挂在那儿,那气氛和落寞的表情,完完全全描绘出一个小丑下台后的悲凉,简直是毕加索画中走下来的人物,那么震撼着我,我用力打着荷西的头叫他看,又说:“这一个比谁都扮得好,该得第一名。”而群众却没有给他掌声,因为美丽的嘉年华会小姐红红绿绿的花车已经开到了。
我们整整在街上站到天黑,游行的队伍却仍然不散,街上的人,恨不能将他们的热情化作火焰来燃烧自己的那份狂热,令我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作为一个担负着五千年苦难伤痕的中国人,看见另外一个民族,这样懂得享受他们热爱的生命,这样坦诚地开放着他们的心灵,在欢乐的时候,着彩衣,唱高歌,手舞之,足蹈之,不觉羞耻,无视人群,在我的解释里,这不是幼稚,这是赤子之心。我以前,总将人性的光辉,视为人对于大苦难无尽的忍耐和牺牲,而今,在欢乐里,我一样的看见了人性另一面动人而瑰丽的色彩,为什么无休无尽的工作才被叫作“有意义”,难道适时的休闲和享乐不是人生另外极重要的一面吗?
(选自《哭泣的骆驼》,三毛著,广东旅游出版社1996年,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