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评:屈原浪漫
2016-06-11
1938年4月28日,毛泽东在鲁迅艺术学院的讲话中指出:“殊不知积极浪漫主义的主要精神是不满现状,用一种革命的热情憧憬將来,这种思潮在历史上曾发生过进步作用。一种艺术作品如果只是单纯地记述现状,而没有对将来的理想的追求,就不能鼓舞人们前进。在现状中看出缺点,同时看出将来的光明和希望,这才是革命的精神,马克思主义者必须有这样的精神。”众所周知,屈原的积极浪漫主义诗歌,对毛泽东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而毛泽东也对屈原为代表的积极浪漫主义人品和诗品、人格和风格,给予了崇高的评价。《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评价屈原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
10.毛泽东说屈原“《天问》了不起”
《天问》是中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屈原的代表作,极具科学意识与怀疑精神,收录于《楚辞》中。全诗373句,1560字,多为四言,兼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偶有八言,起伏跌宕,错落有致。全文自始至终,以问句构成,一口气对天、对地、对自然、对社会、对历史、对人生提出173个问题,对天地之所始,日月之所行,四季之代序,发出了系列的追问,被誉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人们在读屈原的《天问》时,脑海里经常浮现出毛泽东的身影和面容。一篇天问,把屈原和毛泽东紧密联系在一起。
深厚而强烈的问题意识,体现了屈原和毛泽东的历史担当精神与问题导向价值。马克思说:“问题就是公开的、无畏的、左右一切个人的时代声音。”公元前的楚国思想家屈原写下的《天问》,发出了人类从神学和混沌中走出来的时代声音。
屈原的《天问》,对宇宙真理、历史起源、大地本源、善恶终极的追求,对青年毛泽东来说,对潜心研讨自然、社会、人类、宇宙的“大本大源”的青年毛泽东来说,确实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1919年9月,青年毛泽东发表的《问题研究会章程》,列举当时中国需要研究解决的71项、144个问题。他在发现问题、直面问题、研究问题、力图解决问题的过程中,不懈探索、不断觉醒,最终在“种种主义”中选择了马克思主义。
青年毛泽东领导“驱张运动”时,曾组织“平民通讯社”,发行《天问》刊物,揭发军阀张敬尧的罪恶,刊载驱张文章。毛泽东也在《天问》上撰写发表过一篇篇声讨反动军阀和黑暗现实的檄文。《湖南人民自决会宣言》就刊于《天问》的第16号。
毛泽东的著名诗篇《沁园春·长沙》,张扬了那一代湖南青年“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豪迈气魄,屈原的独立自由精神贯穿其中。他们敢于发出“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天问”,敢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渴望“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这一群时代英雄,有毛泽东,有蔡和森,有向警予。他们都是屈原文化精神哺育下的湖南先进青年,在新文化运动中成长为新时代杰出的新青年。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的那样:“我们中国共产党人干革命、搞建设、抓改革,从来都是为了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可以说,改革是由问题倒逼而产生,又在不断解决问题中得以深化。”善于发现问题、敢于面对问题、勇于解决问题,是共产党人的一种勇气和担当。
1950年代末,郭小川的《望星空》遭到《文艺报》的批判。有人说《望星空》“至多不过像屈原《天问》那样发挥对空间、人间的希望、幻想”,毛泽东笑着说:“是的嘛,没有幻想,就没有科学、文学和艺术。像郭小川那样忠实于宣传职守的人,也寄希望于所发出幻想啊!此人不愧为马列学院的学生,不愧为三五九旅的战士。应当给这个善于思索、长于幻想的热爱祖国的诗人以公民、党员、老战士的绝对自由。”
1962年1月30日,毛泽东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讲话中,引用了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中“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的话,赞同司马迁说屈原写作《离骚》属于“贤圣发奋之作”的评说。他说,我们过去也错误地处理过一些干部,应当加以甄别和平反。一般地说,这种错误处理,让他们下降,或者调动工作,对他们的革命意志总是一种锻炼,而且可以从人民群众中吸取许多新知识。我不是提倡对干部、对同志、对任何人做出错误处理,像古代放逐屈原那样。而是反对这样做的。我是说,人类社会的各个历史阶段,总是有这样处理错误的事实。同时,他高度地评价了屈原的名著《天问》。
《毛主席关于哲学问题的讲话(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北戴河)》记载:“《天问》了不起,几千年以前,提出了各种问题,关于宇宙,关于自然,关于历史。”毛泽东认为屈原、柳宗元、刘禹锡是“了不起的唯物主义”。
毛泽东对屈原的《天问》,爱之颇深,一直给予高度评价,特别是屈原《天问》在唯物主义思想方面的贡献。他同几位哲学家谈话时,从唐代的刘禹锡《天说》回溯到屈原的《天问》,感叹说,柳子厚不同,出入佛、道,唯物主义。但是,他的《天对》太短了,就那么一点。他的《天对》从屈原《天问》产生出来,几千年来,只有这个人做了《天对》。这么一看,到现在,《天问》《天对》讲些什么,没有解释清楚,读不懂,只知其大意。《天问》了不起!
著名爱国诗人辛弃疾在《木兰花慢》这首词前,写了一段小序:“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天问》,即是屈原诗作,全诗对自然现象、神话传说、历史故事等提出了上百个疑问。辛弃疾的这首词为: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荡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妲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毛泽东在读这首词时,在标题前连划了三个大圈,对小序中的每句话加了圈点,在词中每个疑问句后,都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讲到这首词时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1964年8月,毛泽东和周培源、于光远等人谈哲学问题时,认为辛弃疾这首词,和晋朝张华《励志诗》中的“太仪斡运,天回地游”都包含着地圆的意思。可见,毛泽东喜读屈原《天问》,喜读辛弃疾的词,除艺术上的欣赏,更由于是思维上的相通。特别欣赏屈原在《天问》中表现出的执著追求的态度和不懈探索的精神。
1965年6月20日,毛泽东同复旦大学教授刘大杰、周谷城谈学术上的争论,曾提到:“屈原写过《天问》,过了一千年,才有柳宗元写《天对》,胆子很大。柳宗元顶多可以说有些朴素唯物主义成分。刘禹锡的文章不多,他所作《天论》三篇,主张‘天与人交相胜还相用之说。他反对迷信。刘禹锡可以说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宋朝的王安石最可贵之处在于他提出了‘人言不足恤的思想。我们要学习王安石这种精神,不要害怕批评,要敢于发表和坚持自己的见解。”
作为爱国、民主、进步的政治家和诗人,屈原以其独特的艺术想象和批判精神,在《天问》中提出了170多个疑问,内容涉及天地的形成和结构,以及人类社会变迁的种种神话传说,诸如伏羲为帝,女娲造人,殷受天命等等既成的传说和信念,屈原都表示了大胆的怀疑和驳难,体现了神话不可依,天命不可待的历史理性观念。鲁迅先生曾说屈原的《天问》“怀疑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这种探索和怀疑的精神,在毛泽东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天问》,既是一篇气势磅礴的文学作品,又是一篇表达历史理性思维的哲学论著,把二者结合起来,屈原是第一人。所以,思想家兼诗词家的毛泽东给予特别重视。《天问》的“了不起”,在于它提出了问题;《天对》的了不起,则在于它以唯物主义思想和诗的形式回答了问题,而且《天问》产生以来,就这么一篇有胆识的“对”,这是毛泽东那么推崇柳宗元的地方。
1972年12月31日,毛泽东指示点校、注释和印刷“大字本”,6篇古文注释任务,就包括屈原《天问》和柳宗元《天对》(合一册)。上海市委写作组接到注释屈原《天问》和柳宗元《天对》的任务后,将《天问》、《天对》排成一问一答的方式,加以注释,印成“大字本”送给毛泽东以方便阅读。
《天问》是屈原的奇妙之作,艰深难读;《天对》是柳宗元取《天問》之言,随而对之,是历史上针对《天问》所问进行应答的唯一之作,也是不易读的奇文。毛泽东把相距千余年的隔代问答,集于一起作注、阅赏,不仅仅发思古之幽情,心中别有寄托。1973年2月1日,有关方面组织完成并上报了“大字本”。
毛泽东在读《南史梁武帝传》时批之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这应该是晚年毛泽东再读屈原《天问》时的心情写照。
屈原问天,毛泽东问苍茫大地。屈原的政治思想、人格情操、文学精神,对毛泽东产生过深刻的影响。英雄惜英雄,伟人敬伟人,毛泽东崇敬屈原,是因为他们的心志相通、情怀一脉。
11.毛泽东诗赞屈原“年少峥嵘屈贾才”
“思接千载,神交古人”。毛泽东对屈原其人心怀敬仰、钦服始终。毛泽东从青少年时代开始就受到以炎帝、舜帝和屈原为代表的湘楚文化的熏陶,而湘楚文化就蕴含着浪漫主义和务实精神两方面的特色。青年毛泽东曾两次到汨罗和屈子祠参观考察。他一生对《楚辞》的钟爱,对屈原精神的弘扬,就反映了他那思接千载的浪漫主义气质。
毛泽东的同学罗章龙,曾赋诗以记与毛泽东相交晤谈之事,题为《定王台晤二十八画生》。诗日:“白日东城路,嫏嬛丽且清;风尘交北海,空谷见庄生。策喜长沙傅,骚怀楚屈平;风流共欣赏,同证此时情。”诗中“策喜长沙傅,骚怀楚屈平”一句,“策”,指贾谊的《治安策》;“骚”,便是说的屈原的《离骚》。
毛泽东的同学陈昌,毕业回乡后,在1916年的《日记》中写了一首《怀友》诗,吟道:“家国两危绝,我生逢此忧。何时一樽酒,重新语离愁。”用屈原诗歌一样的笔触,表达了忧国忧民的情怀,以及对毛泽东、萧子升等一师同学好友的怀念。并在致毛泽东的信中强调救国乃“匹夫之责”。
新民学会年龄大的何叔衡,行事风格和诗文观念很独特,被认为有射石殁羽之气概:“屈原清狂,冥思独到,文采富丽,经伦殊感不足。李白佻达不人大雅,杜甫拘谨,字句杂有腐儒之见”。“太白流夜郎,杜陵恻生别,他们究竟比常人要高一筹。”
毛泽东25岁那年,写诗送罗章龙东行,诗中有这样两句:“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诗中的“屈”即屈原,战国楚人,遭谗被放逐时写出的《离骚》,是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政治抒情诗,是楚辞的代表作。楚辞又被称为“骚”或“骚体”。“贾”指贾谊,西汉初年洛阳人,汉文帝时任太中大夫,遭谗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迁梁怀王太傅,所著《治安策》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影响的策论,所著的《惜誓》《吊屈原赋》《鹏鸟赋》成为楚辞的一部分。由于他们同在楚地生活过;有相同的被逐、被贬的遭遇;有相同的志向和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品;同是文学巨匠、楚辞大家;加上贾谊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时,有“投书以吊屈原”的事,所以司马迁将屈贾并称,在《史记》中作《屈原贾生列传》。
贾谊不仅在为人做官和人生际遇上与屈原同命运,在作品的思想和文体上也承继了屈原的风格。两千多年后,对贾谊颇为欣赏的毛泽东,写诗赞日:“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泪罗步尘埃”。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送君远行难免有历来送别诗的伤感之句,但毛泽东更多的是自发的豪情和相互的勉励。诗开篇便是开阔的景致,造出明朗高华的气韵。接着,以屈原、贾谊这些才华横溢、胸怀大志的先贤来自喻和喻人,以湖湘地灵人杰的文化土壤来自励和励人。这使人联想到毛泽东经常光顾的岳麓书院门前那副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没有“胸中日月常新美”的人格之志,何来“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中国之志和“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世界之志?
青年毛泽东在长沙读书时,学校距屈贾祠、贾谊故居都不远,经常寻访古迹,凭吊古人,激励自己和同学的爱国主义思想,探求国家、民族的兴盛之道。据史料记载,青年毛泽东携友访问过玉笥山屈原故居,深为屈原宁折不弯、不向邪恶势力屈服的高尚品德和爱国主义的气节所感动。毛泽东早年的文字中也处处可见此种情怀。
屈原的墓,位于泪罗城北玉笥山东边10里处的汨罗山顶。因周围有12个高大的墓冢,墓冢前立有“故楚三阊大夫墓”或“楚三闾大夫墓”石碑,相传为屈原的“十二疑冢”。湖南人吊唁屈原墓,追思其诗歌和人格,传承其精神和品德,不断扩大了屈原文化的影响。
青年毛泽东他们发扬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奋斗求索精神,走出韶山、走出湘潭、走出长沙、走出湖南,走向全国和世界,孜孜不倦地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开始了矢志不渝、奋斗不懈、探索不止的革命人生。
毛泽东一生,特别喜欢优美的楚辞,终生珍爱;崇尚屈原、贾谊的才志,终生赞扬。他对屈原、贾谊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以诗表达了对屈贾的惋惜之情。
在毛泽东的诗词中,以历史人物为题的,写过四首。其中,写屈原、贾谊的占了三首,可见屈原和以屈原为榜样的贾谊在毛泽东的心中占有极高的位置。毛泽东不仅仰慕屈原、贾谊的才志、人品、情操,而且对屈原投汨罗江而死、对贾谊英年早逝,倾吐了深深的惋惜。
诗人余光中动情地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泪罗江”。他赋诗一首《泪罗江神》:“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而湘江也像莱茵河一样是一条“流淌着哲学的河流”。湘江岸边“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屈原、贾谊、周敦颐等湖湘哲人是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脊梁。德国出了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湖南出了一代伟人毛泽东。湖湘哲学和湖湘文化一直起着传承和创新人文精神的作用。
湖南省毛泽东思想研究会原会长、顾问文选德,致力于湖湘文化研究和湖湘文献整理数十年,对荆楚文化、湖湘文化、楚文化以及“长沙国”的文化之源进行过独特而深入的探讨。他依凭对远古两湖地区的考古遗存、湖南境内的商朝青铜器、上古神话传说中的苗蛮、苗蛮集团与华夏集团的冲突与融合、芈姓和熊氏及其图腾等方面的综合思索,对荆楚文化的起源和形成进行过纵横交织的史学思辨,为确定荆楚文化是南方文化摇篮作出了肯定性的说明和结论。他根据古长沙国的图腾、巫鬼、祭祀等原始宗教和巫风祭祀问题,把作为湖湘文化重要策源地长沙国的文化源头爬梳得理据鲜明,为纵深化探讨湖湘文化的历史背景、形成沿革、思想要素、代表人物、历史反思和传承创新提供了富有说服力的基础,有助于湖湘文化的发扬光大。为此,为筹备“毛泽东与屈原”学术研讨会,我们请文选德先生就湖湘文化的开拓者屈原到湖湘文化的光大者毛泽东,作一次学术梳理,为广大群众提供理性的分析和文化的阐释,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屈原、理解毛泽东、理解湖湘文化的精髓和价值。
战国时期出现的中国第一位伟大诗人屈原,到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时代出现的伟大革命家、政治家兼诗人毛泽东,两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诗人,相距超过两千年,同在湘楚大地、洞庭湖畔茁壮生长起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为中华民族文明史上出类拔萃的独特现象。
12.毛泽东和屈原擅于描绘自然美中抒写精神美
显而易见,毛泽东“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沁园春·长沙》),化用了屈原《楚辞》中的“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的词义和意境。
在中華民族诗歌史上,大量描绘自然美,而且善于把对自然美的描绘同对国家和人民命运的关切结合起来的第一人是屈原。他创造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毛泽东诗词继承了中华民族这个优良传统,而且特别善于把自然美与社会美融为一体,通过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自然美形象,表现出深刻隽永的社会美内容,酣畅淋漓地抒发精神之美。
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通过对长沙秋景自然风光的典型描绘和对青年时代革命斗争生活的概括回忆,提出了“谁主沉浮”的问题,抒发了对中华民族前途的乐观主义精神和以天下事为己任的豪情壮志。秋天,一般是万物凋零的感伤的季节,“自古文人多悲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而毛泽东面对“寒秋”,毅然“独立”,欣然命笔,一反传统,通过描绘色彩斑斓的秋天壮景,展示阔大的胸襟和卓尔不群的抱负。恰如王国维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
毛泽东描绘长沙湘江的山水沙洲,出神人化,绝妙好辞。用“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充分地展现了江水的浩瀚与无垠,“浅”所表现的并不完全是水的深度,而更是水的状态,即清澈见底、一眼望穿的状态。“清”与“浅”,是古典诗歌中的两个并行而生的常用词语,因为水及其清冽,所以游鱼的翔跃才能清晰地映入眼帘。毛泽东的诗歌,带领阅读者在动态的游鱼与静态的大江之间自由穿梭,完成了一次风光的游览和神思的远游。他独立寒秋,临江而思,叩问的是生命存在与发展的奥秘。这种叩问,在湖湘文化中由来已久,由屈原开端,延续不断。
屈原的《悲回风》写道:
凭昆仑以瞰雾兮,隐岷山以清江。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
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泛涌涌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
随江跃动的是屈原的疑问与痛苦的沉思,反复追问这种痛苦的源来,无尽的情感随江涛波涌而动,以情入江,漫漫无边。
《楚辞集解》诠释说:“此篇因秋夜愁不能寐,感回风之起,凋伤万物,而兰苣独芳,有似乎古之君子遭乱世而不变其志者,遂托为远游伤古之辞,以发泄其愤懑之情。”
毛泽东的《沁园春·长沙》,借鉴屈原相类似的方式,思绪、情感与江水、风光共同涌动、相得益彰,作自然和精神的“远游”,但毛泽东的所思所想,更为广阔,更为升华,更为高昂,在苍茫大地间,试问“谁主沉浮”?誓言“浪遏飞舟”1
13.毛泽东和屈原“属于浪漫主义流派”
毛泽东的诗词创作,更是直接受到《楚辞》的影响,接承《楚辞》浪漫、奔放、瑰丽的艺术特点并发展之。张贻玖《毛泽东读史》一书介绍,毛泽东在《新唐书》马周给唐太宗的奏折旁批注道:“贾生《治安策》以后第一奇文。宋人万言书,如苏轼之流所为者,纸上空谈耳。”毛泽东对贾谊、马周之文,喜就喜在一个朴实,“切中当时事理。”1959年8月16日,毛泽东在《关于枚乘七发》一文中写道:“后来‘七体繁兴,没有一篇好的。昭明文选所收曹植《七启》、张协《七命》,作招隐之词,跟屈、宋、贾、枚唱反调,索然无味了。”毛泽东的文章既文采飞扬,又质朴无华,具有恒久的生命力。这也同他的诗词一样,吸取了《楚辞》的精华。
毛泽东诗词,深受屈原诗词的影响。他的《七律·送瘟神》二首,和1961年所写的《七律·答友人》,被公认为“骚体流裔”、“骚之苗裔”。屈原是“骚体”的创始人,其诗赋中“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带有浓厚的湘楚地方特色,创造了中华文学和精神领域的奇崛高峰。毛泽东终生好读《楚辞》《离骚》,纯粹是个人的审美情趣和美感追求。作为政治家,毛泽东的思维方式继承了王夫之以来湖湘文化的求实精神与独立根性,作为诗人,毛泽东的感情态度则远接以屈原为代表的湘楚浪漫主义文化传统,两者交相辉映,奇妙结合。
毛泽东出于忧国忧民的情怀,在《送瘟神》二首诗中借鉴《离騷》诗风,抒发了与屈原思接千载的心境。第一首写见到人民遭受血吸虫之苦,“坐地”“巡天”向劳动者出身的牛郎倾诉,结果也无良策,这与《离骚》中灵均上天国求见天帝的构思一般;“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薜荔,亦称木莲。桑科,野生常绿藤本植物,产于我国中南部。《楚辞·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说山鬼以薛荔为衣,以女萝为带。千村薛荔,形容许多村庄荒芜,尽为山鬼之衣所。
第二首写人间“六亿人民尽舜尧”,正在作改天换地的事业,给诗人以极大鼓舞。在《离骚》里灵均也曾“就重华而陈辞”,可重华(即舜)也没能给他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屈原流放湖南,要“济沅湘以南征兮”,“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目的是寻找“美人美政”,追慕舜帝,以救治日益衰败的国家。但理想无法实现,只好“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最后“怀沙”自沉。毛泽东把人民当舜尧,是高于屈原之处。
《七律·答友人》前四句:“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化用了屈原《九歌·湘夫人》的故事。“帝子乘风下翠微”,是由《九歌·湘夫人》首句“帝子降兮北渚”变化而来。“斑竹一枝千滴泪”也是化用湘夫人闻帝舜死于苍梧,十分悲痛,眼泪沾在青竹上,留下点点斑痕,而成斑竹的故事。
两千多年前,屈原《九歌》中的湘女形象美好、性情袭人,俨然为远古湘女多情的典范。“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尽抒离愁别绪,尽显湘女多情。两千多年后,毛泽东一首七律千古传颂湘女新风:“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年衣。”从古至今,湘女的精神感动传承,生生不息,中华民族女英雄的风采灿烂夺目。多少名人骚客临洞庭、登九嶷而怀古,借斑竹、寄姜女而抒情、演绎,留下了大量相思深情的诗赋佳作,把湘女多情的形象和气质尽情抒发。屈原的《湘夫人》,李白的《望夫石》,都是名篇佳什。
娥皇和女英的多情美丽传说,感动了屈原,写下《湘君》和《湘夫人》等诗篇,生动感人地吟咏。毛泽东解说:“洞庭波取自屈原的《九歌·湘夫人》中‘洞庭波兮木叶下。”同样,这首诗中,“我欲因之梦寥廓”的“寥廓”,取自《楚辞》中屈原《远游》“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之句。“寥廓”即广远。毛泽东诗词中多次用“寥廓”。如《沁园春·长沙》中的“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采桑子·重阳》中的“寥廓江天万里霜”。《七律·答友人》中的“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七律·答友人》洋溢着屈原《楚辞》的浪漫神韵,构思奇绝,色彩绮丽,从天上到人间,是对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劳动人民充满激情的热烈赞颂,字里行间依然可以感觉到诗人和伟人的英雄气质、豪迈情怀。毛泽东的诗歌,鲜明地继承了屈原的风格。1975年7月,82岁的毛泽东谈到《七律·答友人》时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显然,这首诗的意境和情感,都有屈子之风。
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中,“一片汪洋都不见”的“汪洋”,取自《楚辞·九怀·蓄英》“临渊兮汪洋,顾林兮忽荒”之句。“萧瑟秋风今又是”的“萧瑟”,取自《楚辞·九辩》中“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之句。
毛泽东的其他诗词,多处借用屈原诗歌中的一些典故、词语和意境。1923年作《贺新郎·别友》,结句是:“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这里用了《楚辞·远游》中生僻的词语:“鸾鸟轩翥而翔飞。”翥,鸟之上翔。相传比翼鸟一目一翼,不比不飞。可见毛泽东对《楚辞》的极为熟悉和极为喜爱。
还如:“吴刚捧出桂花酒”(《蝶恋花·答李淑一》),“桂花酒”借自屈原《九歌·东皇太一》的“奠桂酒兮椒浆”,《九歌》的“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
“九死一生如昨”(《念奴娇·井冈山》),令人想起《离骚》中的“虽九死其尤未悔”之句。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沁园春·雪》),“骚”之源,肯定是《离骚》之题中之义。
“昆鸡长笑老鹰非”(《七律·吊罗荣桓同志》),昆鸡,在中国史书上同鸥鸡,一种大鸡。《楚辞·九辩》中有“鸥鸡啁晰而悲鸣”之句。
从传统文化而言,“九”是楚文化、湖湘文化中一个神秘而充满想象力数字。中华民族第一个伟大诗人屈原的作品中,“九”字出现过20多次,如“九天”“九州”“九河”“九嶷”“九死”“九坑”“九畹”“九辨”“九重”“九子”“九则”“九首”“九衢”“九会”“九折”“九年”“九逝”“九千”“九关”“九约”“九侯”“九卿”“九阳”“九韶”等。《九歌》ll篇,《九章》9篇。
毛泽东诗词中仅“九天”“九派”“九万里”就出现过5次以上,还有“重霄九”“九嶷山”“九死”“九地”“九霄”等。毛泽东的“人定胜天”、“不怕死”的精神品质,与屈原对现实的超越、对黑暗的批判、对死亡的无视,可以说一脉相承,魂魄相通。屈原屡次申述自己对舍生就死的认识,庄严宣告:“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屈原的上下求索精神,影响深远,浸润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儿女,铸就了民族之魂。梁启超曾说:“凡为中国人者,须获有欣赏楚辞之能力,乃为不虚生此国”。又说:“屈原在文学史的地位,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仍是后无来者。”
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忠信而死节”,毛泽东“九死一生如昨”,“不自由,无宁死”;屈原“登九天兮抚彗星”,毛泽东“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屈原“举长矢兮射天狼”,毛泽东“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何时缚住苍龙?”屈原“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欣欣而自美兮”,毛泽东“胸中日月常新美”,他们共同追求内在的美;屈原“吾令凤鸟飞腾兮”,“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指令凤凰飞翔、江水止浪,毛泽东“敢教日月换新天”,能“截断巫山云雨”,能倚靠青天抽宝剑,把昆仑山斩成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从屈原到毛泽东,上下求索、奋斗创新的审美价值和理想追求,不断传承光大。
郭沫若在《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中说:“前途的障碍是很多的——‘苍山如海。流血的斗争是要继续的——‘残阳如血。但尽管这样,必然有胜利的明天!一首词中所说的一朝一夕为什么所表示的不是一天?这在我们中国的诗歌中倒并不是稀罕的例子。例如屈原的《离骚》里面便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飧秋菊之落英,或‘朝搴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所谓朝夕都不限于一天。”
李淑一写信向毛泽东索写《虞美人》以作纪念。毛泽东在回信中表示:“开慧所述的那首并不好,不要写了吧。有《游仙》一首为赠。这种游仙,作者自己不在内,别于古之游仙诗。但词里有之,如咏七夕之类。”
古之游仙诗,如屈原的《远游》,作者自己在内。毛泽东的《游仙》,后来定名为《蝶恋花·答李淑一》。他乐于借“游仙”想象一种壮丽的“杨柳轻飚直上重霄九”的神话境界,化绵绵恩情为豪迈的颂扬。他在诗中称杨开慧烈士为“骄杨”,章士钊曾索其解释,毛泽东说:“女子革命而丧其元(头),焉得不骄”。最早的游仙诗,可追溯到屈原的《远游》。毛泽东说自己的“游仙”不把作者摆进去,在艺术构思和情感表达上的重要考虑,第一是作者怀念和颂扬的烈士忠魂,飞升至最圣洁的琼楼玉宇,他们的精神感动天仙,使吴刚捧酒,嫦娥舞袖,受到热情款待,这已经充分而形象地展示了作者的情感倾向,远比作者自己介入来得更真切,更有效果。第二是“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写烈士忠魂与天仙的遇合,落脚点仍是人间现实。
长期以来,人们把屈原的诗称为“骚体”,把毛泽东的诗称为“毛体”。说明毛泽东与屈原的诗,均独具特色,并开创新篇。屈原的诗在中国古代文学中独步肇开,璀璨夺目。毛泽东的诗,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气势磅礴,独树一帜。但二者也多有相通之处。
专家认为,毛泽东诗词的文化渊源,主要来自“天赋个性、习得才情、斗争实践、以庄子、屈原为代表的浪漫文学、三李苏辛和湖湘文化”。毛泽东喜欢屈原,喜欢三李(李白、李商隐、李贺),是一个有着浓厚的浪漫主义诗人气质和非凡天赋的人。“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令人神往惊叹。世界上的伟大革命家,马克思和列宁,都有浪漫主义的气质。所以才能睥睨一世,站于旧世界眺望到新世界,携来百侣为创建新世界而奋斗。
毛泽东曾说:“学点文学,光搞现实主义一面也不好......搞点幻想。”毛泽东所言“幻想”,即是与“现实主义”相对应的浪漫主义。他称赞李白诗“文采奇异,气势磅礴”,并向陈毅推荐有“骚之苗裔”之誉的李贺诗。毛泽东欣赏的“诗仙”李白、“诗鬼”李贺、“骚之苗裔”李商隐,都是直接传承屈原、庄子的奇幻想象。浪漫主义的爱国诗人屈原,其诗赋“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影响了“三李”诗风,也影响到毛泽东的诗风。屈原高洁的情操,美好的理想,執着的追求,诡奇的想象,吻合毛泽东的精神追求、审美趣味和艺术风格。屈原作为杰出代表的人杰地灵的湘楚浪漫主义文化精神,成为湖湘文化的重要内涵和有机组成。
1995年12月24日至26日,在纪念毛泽东诞辰102周年的日子里,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在韶山召开第一届年会,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总理李鹏题词:“诗史丰碑”。该会名誉会长减克家、会长贺敬之发来贺信,并赋诗赞日:“毛泽东诗词动天下,屈大夫辞章开楚风。”贺敬之精辟指出:“以数量不多的诗,而能在一个产生过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自居易、陆游、苏轼、辛弃疾、龚自珍等伟大诗人的诗词古国里自铸伟词,自开奇葩,吐纳宇宙之物象,开拓万古之心胸的诗人,只能首推毛泽东了。”所以,人们由衷地赞叹诗人毛泽东:“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
启示之六:屈原、毛泽东,敢于问天问地问人生,敢于抒发和践行“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中国之志、“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的世界之志,为的是“红旗卷起农奴戟”、“六亿人民尽舜尧”,实现“人定胜天”“其乐无穷”的理想。而“有志者事竟成”,“彩云长在有新天”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