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隶的母亲
2016-06-09柔石
编者按:
2015年12月27日,十二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八次会议对《人口与计划生育法》进行修改,会议决定全面放开“二胎”政策,至此,我国实施了30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正式宣告终结。一些符合生育“二胎”条件的母亲在欣喜之余,已开始酝酿“造子计划”。
值此新法出台之际,本期特增设“特别策划”一栏,在历史的长河中撷取著名作家、“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柔石写于上世纪30年代并被改编成电影的名作《为奴隶的母亲》,该作讲述了一个关于生育“二胎”的悲惨故事:一个贫苦的母亲被丈夫作为生育工具典卖,无奈舍弃幼儿,替富人家延续香火,最后在两个家庭、两个儿子之间痛苦求生……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同为“二胎”母亲,命运却有天壤之别!
她的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的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有时也兼做点儿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都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
得病以后,他全身便变成了枯黄色,脸孔黄得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这是黄疸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的妻说:“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的身上设法吧。”
“我的身上?”
他的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刚满五岁的儿子——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问。
“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他的妻子几乎昏过去似的。
屋内稍稍静寂了一会儿。他喘着气说:“三天前,王狠来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九亩潭边,我很不想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我总没有力气跳。猫头鹰在耳边不住地啭,我只得回转身。在路上,我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儿子呢,你只有一个,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妻子么?”
“而她继续道:‘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适,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现在碰到你,想起来,你家里的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的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着答应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他的妻简直痴了似的,一句话也没有。又静寂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的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的妻简直连腑脏都在颤抖,吞吐着问:“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说不出口。不过我仔细想,除了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吗?”妇人颤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吗?春宝的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是了,本来是该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她却想起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脐带绕在她的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女儿洗好,可是她的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的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后的力气向他喊:“慢!慢……”但这个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进沸水里了!除去沸水的外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惑地想,孩子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愿意冤枉死去么?她转念一想,那是因为,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似乎泪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的母亲脸上看,一边叫:“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去的前一晚,她拣了房子的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样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的頭贴在他的头发上。她向她的孩子低声叫:“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孩子不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的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妈妈去哪里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的话。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的说:“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她用左手抚摸着孩子的右额,这儿有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还想对孩子说话,她的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十天后付。”停了一会儿说,“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会儿说:“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子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的几件破衣服都缝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孩子的父亲——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的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
等她蒙蒙眬眬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亲,要起来。当她给孩子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怎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吻,又说:“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轎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过了一会儿,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她一进门,拍拍身上的雨点,便向他们说:“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的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的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能订得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的功劳。
“说实在话,春宝的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妇人却抱着春宝,坐着不动。沈家婆声音很高地说:“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吧!”
声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到她前面,向她笑说:“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的,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的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佝偻的,斯文的模样。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说:“春宝……我怎么抛开他呢?”
“不用想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老妇人将春宝从她的怀里拉去,一边说:“春宝让我带去吧。”
小小的孩子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了。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沈家婆说:“带进屋里去罢,外边有雨呢。”
她的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雨,从轿子的布蓬里飘进,吹湿了她的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了一看,并没有叫。那妇人很亲昵似的将她牵上阶沿,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的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的说话,也向她问:“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的心老是挂念着她的旧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的丈夫,都比过去的要好。秀才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妇人,她的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过去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生产过一次,十五六年以前,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养过第二个。在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朴素的她,一时酸,一时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得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将她的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
她的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的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呆呆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在橱子的面前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在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的旁边,笑着问她:“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的袖子。“不要愁吧!你也想你的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哈的笑了一声,自己脱去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的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可是她的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睡吧,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的哭声有时竟在她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飘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却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的老骨头是多重!”像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老妇人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老妇人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得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否则,老妇人又要向她发怒,说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同一个女仆一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拿去洗了,虽然老妇人说:“我的衣服怎么能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的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
可是接着她又说:“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们吃饱的。”
八个月过了,那年冬天,她的胃起了變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哪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整日地笑,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给她到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檐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吧,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先生,您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嘴角,说道:“是呀,你也知道人生的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人生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他的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的。她起初闻这妇人受孕也欢喜,以后看见秀才这样奉承,她却怨恨自己肚子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说是一到秀才的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自己的家里,她不相信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皮里有着一肚子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得定生出来的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的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早了一点儿!”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冷嘲与热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子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气,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唉,一向实在对她太好了。结婚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的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到床的那端,向她耳语说:“不要哭吧,不要哭吧,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孵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个男孩子来,我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还有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忍不住听下门外他的大妻喋喋的讥笑声,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的胸膛,一边说:“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得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都到了希望的最高潮,屋里的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的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作声响,一会儿,答:“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的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的声音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佣人们说道:“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的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的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的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和老祖母那样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够了,不要弄哭他了。”
关于孩子的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的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的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老来得子的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婴儿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的一边,不知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我想,还是叫他‘秋宝吧。”屋内的人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季;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的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得这妇人连坐着都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我不过因春宝想到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得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的母亲了。他有出奇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的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了他的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的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可是他爱母亲愈紧,他的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
春天的口子咬住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的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的母亲的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的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大妻的回答是:“你要买她,那先药死我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得只鼻孔出气,许久没有说话;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说:“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厉地冷笑着说:“我不算是他的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的脑子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的生活便变作在秀才家里的佣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又怎么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面,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想求她的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的眼前。
有时,她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蒙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的怀里,含着她的乳头,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的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恍恍惚惚地敏悟道:“还是早些脱离开罢,她简直像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却又只剩着眼前的事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的母亲的前夫去说,他是否愿意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的大妻说:“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的大妻手里捻著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的结发丈夫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迈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的;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的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的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儿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在夏天,婴儿的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的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出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孩子的病。爱在心里的是真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岁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子,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子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的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的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在他的颊上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人,从蒙眬的暮光中向他们的天井走近,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粹异常的乡下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的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哪里人,他口吃似的答了,主人一时糊涂,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了?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个字。
秀才的大妻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尽兴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佣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被典的妻。
“你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哪里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妇人接着问:“春宝呢?”
男子沉吟了一会儿答:“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的问。
男人慢慢地说:“从夏天起,春宝是瘦得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哪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他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妇人的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的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叫哭呢?她吞下眼泪,向她的丈夫说:“我又哪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哪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的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居,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妇人同时哽咽着说:“你等一下吧,我向他去借借看。”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地问。
妇人低着头答:“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叹息说:“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吧!”
妇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向她说:“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亏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的耳内了。她是时常记着她的春宝的病,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的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她哪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女人拍着秋宝,口里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梦见你的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一边答:“不,不,好像我的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的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的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过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母亲的别离——永远别离的命远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的大妻说:“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的妻子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走好吧,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听说她的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泪如溪水般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
她呜呜咽咽地答应,很想对他说:“别了,我的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她吧,永远不要再记着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岁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的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他轻轻说:“拿去吧,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纽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影,又向妇人说:“秋宝给我抱去吧,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作声,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打老妇人的脸,于是老妇人生气地说:“那么你同他去吃了早饭再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半个月来你就这样了,你比来的时候还瘦了。好歹吃一碗下去吧,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升得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他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打,高声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让我吃了中饭去吧。”
老妇人却转过头,凶兇地答:“赶快打起你的包袱去吧,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远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听着孩子的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离开他的大门时,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的身子的水跳下去。但在水边坐了一会儿之后,她还得移动她自己的影子。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伯伯,请你代我叫一顶轿子吧,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
“是的!”
“你从哪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可以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叫了两位轿夫,一顶没篷的轿子。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篷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瘪的黄菜叶一样的中年妇人,两眼蒙眬地颓唐地闭着。一群孩子跟在轿后,好像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小村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的孩子们中的一个,他还在赶猪似的那么哗着轿走,可是轿子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家里去的路,他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门口,他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子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认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的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吓得躲进屋子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的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烧饭吃吧!”
妇人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你真是大人家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人向她的儿子说:“春宝,跟你的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的母亲走近他,一边叫:“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的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人说:“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窄板床上,春宝陌生似的睡在她的身边。在她的已经麻木的胸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她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鼻声中,脸伏在她的胸膛,两手抚摩着她的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长的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责任编辑/谭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