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女
2016-06-08张晓风
张晓风
我现在知道左右了
女儿摔了一跤,当时也没哭,两天后才发现锁骨受了伤,她的左手因此举不起来,又痛又不方便,要康复还得很长一段时间。
我心里当然不舒服,可是她自己却发现了一项意外收获。“哈,我现在知道哪边是左边了。”
她太小,一直分不清楚左右,这下好了,她知道了,痛的那边就是左。
有一句话说:“当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他会给你留一扇窗。”我们总是不甘心地哭着去捶那厚重的门,却忘记那个开向清风明月的窗。
出去了才能回家
孩子的爸爸带着合唱团去环岛演唱,儿子和女儿刚好放假,也跟着去了。
旅行一个礼拜之后,他们要回来了。临回来的前一晚,爸爸问小女儿晴晴:“我们要回家了,你喜欢回家还是出来啊?”“我当然喜欢回家。”“哦——”爸爸故意逗她:“你喜欢回家,那么下回出来不带你就是了。”“不对,”她说:“不先带我出来,怎么能回家?”爸爸竟无言以对。
其实,人生的历程大约也是这样:没有大疑惑,怎能有大彻悟?没有剧烈的撕痛,也就没有完全的愈合。唯有像司马迁那样自放于最凶险的海雨天风中的冒险家,才能回到书斋中定定地握住一支笔。
真的,永远株守一隅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回家。
我并不要赢别人
儿子显然很喜欢毛笔,他几乎觉得那是一种魔术,虽然他的书法一点也不好看。那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在练字,被一位长辈看到,那位长辈说:“恩,真好,进步不少,你在班上就会赢别人了。”
我心中暗叫不妙。“我才不要赢别人。”果真,他不屑地说。“那你为什么要练字?”“我写好了,自己看了高兴就是,我才不要赢别人。”
我心中暗暗喝彩。不管他能不能写好横撇点捺,不管他能不能临好柳公权、颜真卿,我最喜欢的却是,他并不想压倒什么人的那份坦荡。竞争心也许可以促使一个人成为成功的企业家或艺术家,但无心相竞的天真却使人顿觉海阔天空而怡然自足。
它一定很想我
我们家附近有了间宠物店,我带女儿晴晴出门的时候,总是绕道去看一下狗。晴晴爱上了一只肥肥圆圆、身长不足一尺的棕色小狗。有时候,我们带着干酪,征得老板的同意,从笼子的铁条间喂那只小狗,它多半只顾玩,不肯好好地吃。
“那只小狗好可怜。”“为什么?”“我不能来看它的时候,它一定很想我。”
我惊讶她从哪里学来这份温柔,不说自己想狗,却担心狗想自己。
“等别家小朋友把它买去了,它一定很伤心。”“为什么?”“因为它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是的,”我很庄严地看着她,经历某些伤心,对小孩子来说几乎是必要的,“可是,说不定,它长大了,它的主人带它出来散步的时候,它还会认得你,记得你给它吃过干酪,它会跑过来闻闻你……”“当然啦,它当然会记得我的味道。”
红砖的人行道上,我们牵着手慢慢地走,天地如此大,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失去,还是在拥有……
你的筷子好温暖
一个寒冷落雨的下午,我回家很晚,独自一个人吃“午”餐。
小女儿早已吃过了,但看见我吃,她快乐地凑在我身边,要我夹一块豆腐给她,我给了她。她高兴地叫了起来,“妈妈,你的筷子好温暖啊!”
我愣了一下,才想到也许因为天冷,菜都炖得滚烫,筷子也就暖和了。但对一双简单的筷子的温度表示这样由衷的愉快,这样惊天动地的欢呼,却是我所不曾体会的。
世人只会赞美佳酿,赞美丰盛的筵席,赞美那足以称为伟大的东西,但一个3岁的小女孩却懂得享受一点点筷子尖端的温度,在一个寒冷的下午。
我们曾经错过多少美好的事物。我们使自己失去了多少惊讶的欢乐,是被自己的聪明弄得愚钝了。
我的脸是给妈妈Kiss用的
和能言善道、颇具逻辑观念的“哥哥”比较起来,小女儿晴晴的言语,别有一种可爱的稚拙。
“你的脚是做什么用的?”“走路用的。”“你的耳朵是做什么用的?”“听话用的。”“我的小脸,”她指着自己粉嫩的两颊,“是给妈妈Kiss用的。”
能用我们的身体去爱或被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成人的世界里有太多“功利”观念,我们身体每一部分的功能都被指定标明了。其实,除了辨味,上帝所赐的舌头不是更应该用以说安慰鼓励人的话吗?除了看书看报,上帝所赐的眼睛不是更应该给弱者一些关怀的凝注吗?
(林冬冬摘自《色识》 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