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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的岁月

2016-06-07彦火

凤凰周刊 2012年34期
关键词:冰心玫瑰花中风

彦火

每当忆起冰心老人,内心便泛起一份欢忭。

冰心于1999年2月逝世。我最后一次见到冰心是1998年的初秋。北京8月的阳光最澄亮,惦念着住院的冰心,某天,我蓦地对大型舞蹈《丝路花雨》的女主角裴长青说,你开车,我们一道去探望冰心老人。

去探望冰心当然要带玫瑰花。她老人家最爱玫瑰,巴金于每年冰心的生日都要老远从上海派人捎去—大束玫瑰,她一看到玫瑰便笑呵呵地乐开了。上两次探望冰心,已感到她不大认得人,除非她的家人和如舒乙等这些老朋友还依稀可辨。到了医院大门口,不免有点踌躇。

探冰心不容易,手续繁复,要先通话,待对方亲友认同,才派人来接访客上去,主要是老人家住院已四年,怕闲杂人打扰。小裴跑去老远为我购了一束玫瑰花,我从香港携去一盒西洋参,在医院门口接待处办了探访手续。这一天冰心家人没在身边,由她的保姆下来接我们。

见到卧床的冰心,她看到小裴手上的玫瑰花,清臞的脸上漾起一朵笑容。保姆说已经很久没有人送玫瑰花了。

冰心鼻子插着一条管子以输进流质的食物,她比以前更瘦小了,因患后期糖尿病,身体瑟缩地弓着像—只大虾米,见状令人心酸!

我挨近她的耳畔大声与她喊话,她还能听见。问她贵庚?她答说是“98岁”,她对自己的生日也记得很清楚。忆起冰心的诗句:“我知道了/时间呵/你正一分一分的/消磨我青年的光阴!”有点伤感,但又想起她从不放弃对人间美好事物的孜孜追求,稍稍感到慰安。

记得八年前我见到冰心,她刚过了90岁,精神状态比起任何一个同龄的老年人都要棒。90岁的老人,还能以毛笔写字、写文章,手一点也不抖;她平常讲话,与人交谈,还是那么有条理、富逻辑,一点也不拖沓、啰嗦。她说话不慌不忙,像一条小溪,汩汩流进听者的心间。

冰心也有其他老年人的毛病,如她曾经中风、右半身偏瘫、摔跤折断过左胯骨、动过大手术。对于所有这些她都是安之若素——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她中风后偏瘫,曾从零开始,练习写字、学习走路……1981年冬天我第一次去探望她,她刚中风不久,行动维艰,但她表现出来仍是那么恰然,不像一些人那样愁眉苦脸的。我在那次探访后,曾写了一篇长文,题为《冰心的岁月》,文章的结尾,我援引了艾略特的话:“青春不是人生的—段岁月/它是心灵的一种状况/青春不是娇美的躯体和柔唇红颜/它是鲜明的情感,丰富的想象,向上的愿望/和清泉一样净澈洁明的灵性。”

冰心自称,她福州家里曾有林则徐写的—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也是冰心自己的写照。冰心爱大海,人世间一切的卑微、污秽和不安,都将为大海广袤的襟怀所净化。无欲则刚,这也许是她能一直葆有青春的心态和清泉—样清澈洁明的灵性。

冰心是我所见到最快乐的老作家。与老年人交谈,最怕唉声叹气,暮气沉沉,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凄凄戚成惨惨,彷佛全世界的人都在与他作对。冰心之所以快乐,因她远离了那些老年人的陋习。

年纪大,不免想到死。晚年的冰心有一次见到我,倏地对我说,她想起了两句话,可以表达她目前的心境。她跟着在我的拍纸簿上写了两句话:“人间的追悼会,就是天上的婚筵。”

老年人对死亡看得那么轻松、坦然,我还未遇见过。当然,这其中还包含着她对夫婿吴文藻先生的怀念。吴文藻先她在十多年前逝世,那意味着当她一旦离开人世间,便可以在天国与老伴重逢。

令人感到纳罕的是,吴文藻过去身体一直是很壮健的,相反地,冰心在青年时代,—直是孱弱的,经常要卧躺在病榻上。

1989年的多事之秋,我刚巧出差北京,瞅个空隙,作家张洁拉着我去拜访冰心。冰心中风后已痊愈。她知道我是福建老乡,显得格外高兴,特亲自挥毫,写了一张秀丽的小楷赠给我。

她在淡雅的信笺上写了四句诗是:“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岩山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

誊写的正是她的代表作《繁星·春水》的诗句。这是冰心受到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写成的。套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她“零碎的思想”的记录。后来,她觉得自己那些三言两语的小杂感里也有着诗的影子,才整理成为两本小诗集出版。

冰心这些含蓄隽永、富于哲理的小诗,曾拨动千千万万年青人的久已沉默的心弦,在她的影响下,还促使“五四”以来的新诗,进入了一个小诗流行的时代。

冰心题赠的四句诗,感情真挚深沉,语言清新典雅,给人以回味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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