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

王辉俊

一

阿富找到我，说要兑换六千块钱的硬币。手机那头他催得急，还说谁叫你是老子35年的老同学，谁叫你大大小小也是个银行的行长！

说到老同学，让我想起了初中时的一桩往事。那时候，学校也要学大寨，到山里开荒种地办农场，还有个叫阿耀的同学老爱摆显，夸口说他们家祖宗八代都不差钱，还悄悄附在我耳根告诉我，他们家祖上还留下两坛“光洋”。有天夜里，阿耀与大家打赌，阿富要是敢独自一人摸黑到对面的小山包，在乱坟堆里把白天挖出来的一小块棺材板拿回来，让大家作证，就奖励一块“光洋”。那时一块银元可换80元人民币，相当一家人一个月的收入。这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但在这之前，我们每个人都讲了一个鬼神的惊悚的故事，闹得大家夜里都不敢独自走出茅草屋尿尿。还有个胆子小的男生，睡前就怕鬼不敢出门已经憋尿，清早在梦中尿床，被大家耻笑抬不起头。

阿富那时家里穷，自从爸爸出了车祸诀别他们母子三人后，妈妈年纪轻轻守寡不再嫁，靠着缝补针线活和洗浆衣服拉扯他和遗腹子的妹妹长大，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打折变卖钱了，还借了不少亲戚好姐妹的债。阿富嘴上硬说不怕鬼，其实心里一直打悚，但80块钱就能解决他和妹妹一个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太想赢得这笔钱了。他是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壮胆，到对面的小山包，从地里翻出一块小棺木跑回来的。

当同学们为阿富的勇敢欢呼雀跃的时候，阿耀却反悔了。他说他家里是有“光洋”，但奶奶看得紧，拿不出来，他愿赌服输，储钱罐里有十多块钱硬币，要不要？

阿富却不干了，说话算数，就是给他金条也不要，就要“光洋”，说着说着就拉扯打架起来，直到老师出面，批评他们不能从小就赌博，各打五十大板，也让阿富满怀希望落成空，从此阿富对阿耀怀恨在心。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个风波对阿富刺激很大，他上完初中就辍学了。后来阿富靠着自己的奋斗发家了，他的“第一桶金”就是捣鼓“光洋”赚的，他知道那家伙值钱，初中毕业后就一个人走村串户，从老乡手中低价搜罗“光洋”，然后到码头交换走私的收录机，冒牌的手表，再倒手卖钱。虽然赚钱的门路违法不地道，但他收手早，后来玩餐饮，再炒房地产，现今俨然一个“大款”的人物了。

好不容易，我还是化整为零帮阿富这位“大款”兑换了六千元的硬币。可是，他要这么多硬币干什么呢？

事后我才知道，阿富颇有城府地实施了他的“基督山伯爵复仇计划”。他事先让他的项目经理，有意到阿耀开的五金店签约采购一大批开关电器，定金打过去了，电器拉回来了，合同的时间也逾期了，就是不付货款。急得阿耀都亲自上门催款，才知道碰到冤家死对头。一来二去，老同学的情面也扯破了，阿耀只好诉诸法律打起官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阿富说，钱有的是，合同是阿耀签的，阿耀要亲自上门才给还钱。

阿耀气愤不过，那天亲自开着宝马车大摇大摆理直气壮来讨债。谁知阿富给了他几麻袋硬币，还说法院判的赔款都在这里了，你数一数吧。阿耀瞅了一眼，硬币也是币，数都没数，只好忍气吞声，一袋一袋把硬币从四楼拖到楼下，扔进后车厢……听说，阿耀那天还扭伤了脚，后面两个轮胎也压瘪漏了气。

阿富翘腿坐在冷气办公室的大班台前，听着项目经理一路的追踪报告哈哈大笑，打了鸡血似的高喊，痛快痛快，35年前的那口闷气终于吐出了！至于电梯是不是有意弄出故障不开通，阿耀宝马车两个后车轮是不是有人放气做了手脚，也只有天知地知阿富知了。

事后，阿富为了感谢我的帮忙（其实是为了宣扬他的“基督山伯爵复仇计划”的成功），要特意请我上五星级酒店祝贺一番，却让我不亢不卑地拒绝了。

当然，电话那头他看不到我酱紫的脸色，至今，我还一直为充当他的这个帮凶而内疚不已。

二

我和阿耀还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同时，为了阿富与阿耀的斗气，我与阿耀的隔阂也越来越深越走越远。

用老同学们的话来说，我和阿耀都是有“cai”的人。老师经常把我的作文当范文，贴在课室后墙的学习栏，好几次被人偷偷撕走，就是没人承认。老师还经常让我在课堂上大声朗诵我的范文，博得男生女生羡慕的目光，而阿耀的眼神还多了一层嫉妒恨。阿耀的书包里经常有糖果、饼干和最新出版的连环画，这些谁都可以分享，唯独对我格外吝啬，还歪头斜嘴调侃说，谁叫我这么有才呢！阿耀爱摆显的个性，这是全校都闻名的。

我们班有位叫阿秀的女生，人长得跟名字一样秀气，水灵灵的眼睛迷死人。那个年代不兴叫班花校花，要拿现今的标准，叫她女神都不过分。可是阿秀就是不买阿耀的账。课余时间，阿耀想把最新的连环画第一个送给阿秀看，阿秀瞅都不瞅一眼，安静地画她的牡丹花。她说牡丹花是雍容华贵的花，不能插在一堆牛粪上。然而，她总是拿她作文的成语与我斟酌推敲，有时候那一绺刘海撩拨我的耳鬓，叫人心里痒痒的。而每当看到此情此景，我知道阿耀总会在背后咬牙切齿，极度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还下过赌注，谁能帮助他赢得阿秀的芳心，就请看十场电影。那时候有人为了看一场《卖花姑娘》，夜路来回跑20公里都值得。

有一回，阿耀偷偷把一条珍珠项链塞进阿秀的书包里。阿秀晚自习拿课本的时候把珍珠项链带了出来，摔到地板上。这种小动作阿秀见多了，心里已经明了几分。她把珍珠项链捡起来，夸张地说，我捡到一根项链是谁的？没人吱声。不知这条珍珠项链是真的还是塑料仿造的？看到还是没人吱声，阿耀才装模作样说，我敢向毛主席保证，这是真的！如果没人认领这条失物，大家说我敢不敢扔到窗外垃圾堆里去？这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异口同声蛊惑说，不敢！说时迟那时快，阿耀还来不及阻拦，阿秀已经狠狠地把那条珍珠项链甩出了窗外……

然而，最终阿秀既没有成为我的爱人，也没有当上阿耀的花瓶。红颜薄命，阿秀后来的日子过得非常凄楚，这是后话。

再说阿耀被阿富奚落一番之后，愤愤不平。花钱事小，面子事大。他冥思苦想数日之后，做出了一件轰动世界的“大新闻”。

阿耀凭着家族的势力，在电器销售行业发家后，也舍得花钱上清华北大的总裁班镀金。这也是他性格使然，他还常常拿出一摞红皮金字的证书给同行邻里摆显。在课堂上，那些“大师”们也不乏举例辩证说理，也曾说过硬币的两面性，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的哲理。想到这，他恍然大悟，对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换句话说，赢也硬币输也硬币！于是，他把从阿富那里拉回来的硬币换成12000枚五角钱的硬币，请了四五个汽修工，在他那辆开了5年的宝马车身上，用502强力胶将一枚枚硬币贴上去，贴成一辆金光闪闪的“土豪车”，引起那些小报“狗仔队”的一路追踪，不惜整版篇幅摄影图片报道，还套栏大标题“有钱就是任性”、“可以登上吉尼斯纪录的土豪车”夺人眼球……现今又是互联网时代，网上一发帖，境内外几大门户网站一链接，点击量立马突破1000万，着实让阿耀火了一把，这时大家看到的阿耀，眼睛朝着太阳月亮走路，压根儿就不顾脚下是否有石头拌足栽跟头。

用得意忘形来形容这时候的阿耀再贴切不过了。因为他想换五角硬币的时候也找过我，我从阿富的事件中吸取教训，婉言谢绝了他。他就认为我与阿富联手整他，他就几乎全部抽走了在我们银行户头上的存款作为报复。唉，你说这年头的小行长好当吗？

这么张扬的阿耀，很快就召来了报应。工商行政管理的来了，一查，下属有一家企业两年未办年检，勒令停业整顿；税务部门来了，一查，有偷税漏税甚至逃税的行为，给予加重处罚；交警车管部门来了，作出违反车辆管理条例，取消了宝马车的行驶证；中央银行来了，做出了违反人民币管理条例的处罚……

阿耀苦不堪言，手机一响，就像《熊出没》里的光头强接听“李老板”的电话一样胆战心惊，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谁说大话不纳税？！都是硬币惹的祸，老子有钱摆摆显都罚款。

三

阿秀的际遇很悲苦，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阿秀没有考上大学，因为长得高挑俊俏，眼睛迷人，倒是被一家酒店老板看中，招来当迎宾小姐。这份工作不难，也不用洗菜端盘，只是给登门的食客接来送往，席间敬酒陪客凑热闹而已。当时我已被招收进入银行工作，有一次碰上阿秀，还送给她10套1987年广州全运会的纪念币，价值不高，才3块钱，并没有那种定情物的意思，只当是老同学，留个纪念而已。

改革开放初期的酒店可以说是大染缸，阿秀开始还能抵挡各种诱惑，洁身自爱，好几次都借故巧妙躲避酒店老板暧昧的或赤裸裸的性侵。

来酒店大吃大喝花天酒地的，不是有钱人就是有钱请来的有权人。有权人不少是凭着自己的才华与奋斗，加上机遇上位的。也是阿秀高傲的性格使然，金银钱财扳不动她的倩影，但未必能阻挡英俊才华蓄意的攻心。有一个“走读”的官员（就不说他的高位了吧，反正电视上经常露脸），常常出入这家高档酒店的饭局，看到迎宾和敬酒时身着旗袍凹凸有致风情万种的阿秀，总是应酬自如海量不醉，有时还豪情万丈声情并茂朗诵李白的长诗《将进酒》，博得也有真心也有假意的满堂喝彩。

每当看到此情此景，阿秀都暗动芳心，也怜悯自卑，心想要是自己命好有缘，嫁给这么有才华有抱负的郎君该有多好！有好几次，设饭局的老板有意搓合他和她的一夜情，都被他悬崖勒马的一刹车而惜别，有时阿秀甚至都有你情我愿的想入非非。

只要心里不再设防，终归会有沦陷的时候。有一次，“那个他”也是喝高了，再加上阿秀有心无意的煽风点火，他们都不能自己……待到第二天醒来，他们都赤身裸体躺在总统套房的水床上。从此，他们开始了甜蜜而疯狂、纠结而忐忑的3年的“露水鸳鸯”的生活。直到这个“走读”的他晋升返回省城，怕她影响仕途，拿出100万信用卡，提出好聚好散的时候，才捅破了她的“才子佳人”梦幻一般的泡沫。她狠狠地把信用卡捏碎，芊芊玉手还被划出了血。

后来，阿秀委身嫁给一个捣鼓建材的老板，富贵的日子没过上几年，丈夫因为走私钢材，被海关罚没，元气大伤，又赌博成性，输个精光，还说孩子非夫妻所生，闹到后来是第三者插足，阿秀只好离婚，过着孤儿寡母的生活，据说现在替人家做家政清洁，缩衣节食，想把儿子拉扯成人，日子过得很艰难。

前些时候，听说阿秀的儿子有点像“走读的那个他”，很有才华，也很争气，考上名牌大学。这对阿秀来说，却是又喜又愁的事。喜就不说了，愁的是再怎么委屈，也不能苦了孩子。开始，她还能每月来银行汇钱给儿子当学杂费，先是四张五张的百元大鈔，后来是一扎一扎的辅币，凑起来也有三百四百的。最后这一次，我看到她原本乌溜溜的头发仿佛一夜雪白。她提着一塑料袋沉甸甸的硬币，犹豫了片刻，还是下决心找到我说情，说是拿到别的银行，都怕麻烦推脱，实在没法子，只好跑来找老同学帮忙清点兑换。我心里明白她是好强不想让我明了她的窘境，也深为我的银行同行无利不为的所谓的营销理念感到羞悔！我亲自和柜员动手清点阿秀的硬币。当打开一个用发黄的作文纸包着的硬币时，我愣住了，20多年前我送给她的那10套广州全运会纪念币完好无缺地摆在眼前，更让我惊叹的是，那包裹的作文纸上，竟然是我30多年前被从学习栏偷偷撕下的一篇作文！我暗想，阿秀情不得已拿出这些年少时最珍贵的记忆来度过难关，该是多么的揪心与无助啊！这时，阿秀和我的目光不期然对碰了一下，五味杂陈的一股情愫顿时涌上心头。我瞥了一眼，看到阿秀脸上透出久违了的一丝羞涩的表情，也赶紧避开这种尴尬的情形。

我们银行当场给阿秀兑换出三百一十八元的硬币。同时我对阿秀说，那十套纪念币不用在银行兑换了，现在每套升值到1000块钱，我先给她1万元，然后我再想办法到收藏市场按行情兑换回来。我知道要不这么说，会刺伤阿秀倔强的心，她也绝对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更何况她曾暗恋过的人！

事实上，我仍然用那篇发黄的作文纸，工工整整包好那十套纪念币，悄悄塞进阿秀的手提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