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蔡金华
2016-06-06欧之德
无论如何,蔡金华都属于夏天。
夏天是什么?在蔡金华那个印满他童年脚印、名叫“蔡家台子”的小山村里,夏天是一群贫困小子光着屁股,在一条不知流往何方的清澈小溪里的喧闹;是幼小的双手扶着双目失明的老娘到河边挑水的晃荡倒影;是到森林深处寻拾野生菌、到田野里抓蚂蚱卖给城里人做下酒菜换来的一点油盐钱……而在都市的高楼林立中,夏天是蔡金华用酱油冲开水下馒头而不忘写诗的炎炎中午不知困倦的蝉鸣;是一辆破旧的单车在昆明淹水的街道上为生存而奔波的瘦弱身驱;是车水马龙人头济济中的竞争和冲撞;也是天空难得一见的挂在窗户外的那一弯彩虹。
蔡金华在截然不同的两种环境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夏天,愁苦的夏天,开心的夏天。当一颗渴望走出大山的心如同门前那条小溪汇入大江河后,他感受到的是,不管有多少酷暑艰涩,夏天的雨季总是充沛的,夏天的南风总会给人凉爽,夏天的大自然能量总赋予万物勃勃的生机……如果对四个季节只能选择一个,蔡金华定会选择那不屈不挠的具有强劲生命力的夏季。
我和蔡金华相识早矣,但真正追溯到一种职业上的交道和心灵上的交融,也是起始于一个并不十分美好的夏天。
那是2006年。说并不十分美好,是我的职业感觉。
那一年,我在《边疆文学》担任主编。那是绝大多数所谓“纯文学”期刊都面临办刊人的热情与市场出路脱节的严峻窘况。国家财政早已不再“包养”这些刊物,“断奶”是那个时代标志着危机逼近的新鲜词。尽管,全国各地的办刊人都在陈述“纯文学”如何无法走市场的种种道理,但声声呼吁中,无论你用什么大理由、小理由去裁量,计划经济也不会再大包大揽属于市场经济的天空。当然,文学毕竟是意识形态的一种重要体现,因此,略显短暂的“断奶”声后,也没完全断得了这一特殊领域的“奶”,只不过,仅够维持生存或者生存都难维持的境地。云南省文联给一年12期的《边疆文学》经费只有16万元,不够的部份自己“想办法”,曰之“差额拨款”。编辑人员的医药费奖金也要由自己去“苦”。
于是,创刊近50年的《边疆文学》从我的前两任主编开始,便在前所未有的生存线上挣扎。为了保住这一块“阵地”,为了广大作者有一个温暖的“火塘”,几任主编、副主编率领着编辑部大部份人员,顾不得文人最忌的“斯文扫地”,到各地“拉赞助”,拉广告,拉“有偿报告文学”,那是凭关系、凭脸皮、凭磨破嘴皮打动人心……这无疑是文学的受伤,心灵的受伤。业内人理解,业外人质疑,既然没有条件办下去,为什么要如此苦熬呢?可是,谁让我们如此爱她、疼她、拥抱了她呢?
当我们好不容易获得云南省新闻出版局的理解与支持,同意《边疆文学》可以办成每月上下两期时,蔡金华及时的以合作者的身姿出现在我面前。他愿承包下半月刊,每年交15万元管理费。对于困境中的刊物来说,这不仅是合作,而是一种分担,一种支持。
然而(世上很多同愿望相反的事就在这个转弯词后面),面对严峻的期刊市场,蔡金华,一个没有庞大产业支撑的“个体户”,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尽管我毫不怀疑他那双坦诚的目光,相信他不掺任何虚假的承诺,却出于本能的慎重,和他交流友好的提醒:市场不是“可行性”分析,是现实的严酷比拼;办刊物赚不了大钱,倒是容易“惹麻烦”,老弟要三思而后行。
蔡金华总是微笑着说话,我也微笑着倾听,斟酌着他充满信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能成功的理由。这世道波险浪恶,各地刊物外包“出事”的通报不止一次地下发过。《边疆文学》本身也曾经上过书商的当。担心的不止是我,也有业内人给我的好意提醒,别忘了,出了事板子是要打在你这个主编身上啊……
然而(又是然而),我还是比较了解蔡金华,打过工,当过记者,也被聘任当过一家生态杂志的主编,还获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现在有个自己的小企业,这都是他能承包这个下半月刊的有利条件。不过,我认为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诚恳,是他一步步从艰辛中积累下来的那股坚强和韧劲,这是走向成功的奠基石。策划的胸有成竹还不仅仅在于他有泼墨的把握,更在于他那始于足下不留退路的破釜沉舟。
就在这个夏天,从翠湖的柳枝和荷莲上拂过来的微风带来了一缕缕清爽,在湖边那幢并不豪华、却让文化人感到温馨的四层大搂的底层办公室里,我与蔡金华签下了各自约法三章的关于蔡金华承办《边疆文学》下半月刊的协议。在当时,无异于一枚炸弹投入平静的湖中,掀起了一阵大澜。
《边疆文学》窘迫的肌肤稍为松动了一点。
蔡金华从精神到精力,从这儿走向了他的职业生涯。
从这个夏天开始,云南多了一份公开发行、自负盈亏的《边疆文学·商界名流》。
在我传统的目光里,此时的蔡金华在走钢丝。在全省将近一百家的文学、文化期刊里,唯独他匠心独运,刊物既姓商,又姓文,内行看门道,他是游走在各路企业诸侯中的有偿报告文学中。这些年,我们拉广告、打赞助、也拉“有偿”,近乎丐帮行为,行内人愤慨地称为“逼良为娼”。
合同签了,情与法都白纸黑字各担其责,但我始终为蔡金华捏着一把汗。
一年过去了,又一个夏天来临,深植于现实的12期《商界名流》,气气派派摆在面前,摆在全省各大企业、大酒店、大商场的橱窗里,蔡金华的善治力道开始呈现在这个平台上,他居然通过全市场行为,保证了他的期刊运作经费,也兑现了交给《边疆文学》的承包费。
又是一个、两个夏天过去了,《商界名流》一再运气接力,闯出了昆明,闯出了云南。当然也少不了挑剔,但不管怎么说,它已经相当出色了。最重要的一条结论,期刊走市场似乎并非死路一条,蔡金华走出了生存之道,也练出了一身管理之道。尽管其中不乏曲折,甚至打过官司,但他目标的高度值和浓度值都被市场考核过关。他靠什么能养一群跟随他打拼的记者、编辑,以及养活一个风风光光的刊物?我不止一次探询他的理论,他的实践,他在不知疲倦地摧动着他的队伍创造着一个个新的业绩。3年间,他在《商界名流》的舞台上扬鞭策马,纵横驰骋,让一个个名企业、名老总、名产品,生旦净未闪烁登场,方寸舞台容不下更大的天地,他又在与《边疆文学》3年的合同期满后,开辟了容纳更为广泛的《时代名流》……
如果说,《时代名流》是蔡金华果园收获的金秋,那么,从夏天出发的《商界名流》,则是他竭心尽力积累管理、策治、运作的基础和施下的深厚基肥。我不止一次的在《边疆文学》的编前会上,“号召”大家向蔡金华学习。
至此,让我感佩的并不是戴在他头上的那些光环,而是那些光环后面值得令人深思的一个社会结症。
为什么在体制外的蔡金华能够把当今令大多数编辑界、出版界都感到“难办”的文化刊物,办成了不仅走向了市场,而且水袖舒展,风生水起?原因应该很多,比如个人的智慧、能力,外界的机遇、支持,或许,还包括一点并不违规的“擦边球”“人脉气”……那么,我们这些体制内的办刊人就差到哪里了吗?答案应该是否。原因在于我们在温软的席梦思上睡得太久了,虽然生活并不充裕,但至少“事业”和“生存”没捆绑在一起,社会的痛点在于席梦思上养成的“依靠性”“惰性”,当今的说法是“不作为”或“不愿作为”。同样是夏日炎炎,有人在自己的舞台上挥汗如雨,有人大树底下享阴凉。
我对蔡金华充满了理解和敬意,这当然需要一种理由。其实,理由很简单,不是对他一帆风顺时的风光仰慕,而是在他危机四伏遭遇瓶颈时那种坚定的信心和尽心尽责。他的一贯的顽强性与突破性具备了他独特的个性,这是很感染人的。他投手举足间的不满于现状的新意,那是经历过苦难童年和碰壁挫折之后的智慧省悟,世上的事没有谁能真正完全地救赎你,短视的满足现状修身养体是退休后的事情。尽管他总是尊敬地称我为“老师”,但是,如果让我像他那样丢掉“铁饭碗”去闯荡天下,让我像他那样出色的白手起家、倾尽全力的去赢得市场,赢得生活,我确实缺乏他那样的魄力和勇气,因为,我也是躺在席梦思上太久了的一个。
说话间2016年的夏天又由静转动、由徐而蹙地到来了。夏天不是赏花的季节,是薅秧除草施肥培土的季节,也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在对蔡金华几个夏天的解读后,我当然想起整整10年前那个夏天在翠湖畔与蔡金华签署那份协议时,那份坦诚中的忐忑,那种信任中的担心,这些,都已经随着一个个夏日的清凉之风吹散了,蔡金华展示出来的,是夏天的蓬勃、夏天的活力。
欧之德,男,四川富顺人,汉族,1948年出生,1965年入伍, 1966年参加过对境外蒋军入侵我潞西县邦达的战斗,之后光荣入党;1969年至1972年担负“援老抗美”的任务,在老挝战斗过3年;1979年,参加对越自卫还击作战,荣立三等功。后调至昆明军区文化部,先后任《国防文艺》编辑、正团职创作员。大学文化。1988年,转业到云南省文联,先后任《边疆文学》编辑、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边疆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全委委员、云南省文联兼职副主席、云南省影视创作指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国家一级作家。还担任过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终评委。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杨升庵》《红蜻蛉》《罂粟血》,中短篇小说《孔雀湖迷彩》,长篇纪实文学《卢汉起义纪实》《百万川军在云南》《记住丽江》,文化大散文《丽江四方街》《云天外的香格里拉》(中、英文版),散文集《边塞的星座》,电视剧本《杨升庵》(12集)等。部分作品曾先后获解放军艺术奖、昆明军区军事题材创作一等奖、云南省文学艺术奖三等奖等。
责任编辑:张 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