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让书法说出灵魂的事情—书法家于明诠访谈
2016-06-06赵林云单新杰
赵林云 单新杰
试图让书法说出灵魂的事情—书法家于明诠访谈
赵林云 单新杰
书法惟风韵难及。
书法家于明诠会作画,他喜欢画人物,他的画峭拔独步,风韵独特,寥寥数笔,曲折的线条搭配墨色的变化多端,两者交相辉映,画中人神态呼之欲出,常别有一番放浪形骸外的感觉。
书法家会作画本不稀罕,但于明诠还会写诗。不少书画家结意丹青的同时,也颇好填词造句,但都是在古诗或新格律诗领域,而真正写作现代新诗的则凤毛麟角。况且,他还写得很好。长短句间意蕴深邃,富有想象,饱含情感与思想,嬉笑怒骂力透纸背。譬如他那首寥寥几行的《苦菜花》中俯仰古今的隽永情怀,淡然离愁地娓娓道来。
自然,于明诠最擅长的还是写字。
作为当代流行书风的代表人物,他的字随心而走,如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自成一家。然而,于明诠那些似有画意之字从一开始崭露头角到现在风生云起,受到的非议从来没有停止过,各种各样奇怪的说法层出不穷。然而,于明诠却道:“写字如同做诗,内容远远高于形式,它源于创作者的血肉与灵魂。”
字在纸上,画在纸上,诗在纸上。在漫长的岁月当中,一张写了字的纸究竟又能流传多久?2014年7月中旬,于明诠应诗人雪松之邀,在滨州体育美术馆举办“诗墨灵犀——于明诠、赵雪松书画展”,笔者在展览期间对他进行了专访。
年幼时字好,与书法艺术早早结缘
于明诠1963年出生于山东省乐陵市,刚长大成人,就遇到“文化大革命”,对于家庭成分稍微有点儿高的他来说,这意味着考大学、参军、入党等统统与之无关了,属于那个时代年轻人理想中的一切都离他而去。
为了使他将来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自小时候起,父母就刻意让他多识得几个字,并把字写得好看一点,以备将来村里有个红白事时能做个“账房先生”,而这也的确成为于明诠最初的文化启蒙。
“那时候,农村条件差,也没有什么字帖,老师就给我们写几个字,让我们临摹。可能是有一种特殊的缘分,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写字。后来上了学,在班里写大批判文章,办墙报,常因为字写得好看受到老师表扬。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写字与后来的书法其实是两回事,当时理解得比较简单,就知道把字写得漂亮一点,华丽一点。”于明诠缓缓说道,似乎他整个人也都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1980年,十七岁的于明诠进入德州师专,读的是政治专业,枯燥的课程显然没有引起他很大的兴趣,他执着地喜欢上了文学,终日与中文系的同学厮混在一起,看电影,看小说,成立诗社和文学社,刻油印的小报。他满怀文学理想,更将北岛、舒婷、欧阳江河等诗人视为偶像,盼望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写出惊世骇俗的诗歌。“那时候也会写写字,但总感觉意思不大,觉得书法不如文学那般更能触及人的灵魂。”于明诠说。
于明诠临命簋
1985年,于明诠到山东教育学院继续深造,攻读政治本科,和在大学里一样,他一入校门便再次和一帮中文系的学生打得火热,还在学校文学爱好者协会,主办油印会刊《花园》,担任编委,办起了文学刊物。后来,学校又成立书法协会,于明诠又成了会长。直至这时候,他的学习重心才慢慢转移到书法艺术上来。尽管他的爱好和所学专业相去甚远,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在山东教育学院政治专业的学习过程中所接触到的哲学和相关思维方式,对他后来书法艺术思想的形成影响深远。也就是说,和别人不同的是,于明诠总是能够更准确地看到某些问题的本质,对书法也总能产生独到的感悟和理解。
那场大雪,为他开悟而下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出现,对他产生重要的影响。这既是一种命中注定,也是难能可贵的机缘。关键是你能不能遇到,或者会在什么时候遇到?
在这一点上,于明诠是幸运的。
“我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认识到书法的精髓之处,对书法的见解相对来说不肤浅,如果细细回忆起来,应该归功于多年前那一个特殊的日子。”于明诠认为,那一场不期而遇的书法展,对他在书法艺术道路上登堂入室功不可没。
1986年冬的一天,在济南读本科的于明诠和同学王洪钦(现为菏泽曹州书画院书记)相约去看一场书展,那是康有为的弟子、著名女书法家萧娴的书法展。“没想到的是,我俩被深深地吸
引住了,在展览馆里几乎看了整整一天,中午都不舍得出来吃饭。”说到近三十年前的那次经历,于明诠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继续说:“在那之前,我看到的字都是结构漂亮、潇洒,而这次看到的萧娴的书法却结构随意,虽然不像康有为先生的字那般恣肆、霸气外,但也显得大方、敦厚,笔画线条深不可测,同时又不乏女性那种柔韧的厚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于明诠似乎仍历历在目:“下午看完展览出来,正好遇到一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有三四十厘米厚。因为大雪,公交车也停运了,我俩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学校去,一边走还一边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激烈地讨论着回味着,说到高兴处甚至忘乎所以,捶胸顿足。现在想起来,那情景真是让人难忘。”
于明诠临钟鼎文
可以想象,那是一幅多么令人动容的场景,两个年轻人手舞足蹈地走在一起,漫天纷飞的大雪拍打着也映衬着他们的身影。
据于明诠讲,直到这一天,他的面前仿佛一下子开启了一扇大门,让他看到了一部分书法艺术的真面貌,多年的爱好和不懈的追寻,终于由此获得了一次深彻的开悟。对于明诠来说,那场特殊的书法展意义非凡。也正是从那时起,他的书法临摹和创作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新的状态。他的内心从此变得充实,艺术信心也更加坚定。他似乎意识到,如果坚持着一路走下去,自己一定会越来越接近书法的真谛。
著名美学家叶秀山在他的《书法美学引论》中提出:书法就是书法家说话。于明诠很早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句话并深表赞同,他说:“书法与遣词造句的文学创作归根结底是一回事。你写出的一个点画,有没有生命力,有没有活的气息,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冲击,与文学创作中绞尽脑汁写出一个词语,一句话,或者创作出一首诗,所遇到的问题,所表现出的思想感情,实际上是一样的。就书法而言,不管结构与风格有什么不一样,最基本的应该还是点画,你的笔画要有血有肉,要能呼吸,能让人感觉到它的体温和生命力,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把字写好。很多写字的人,有的一辈子也没有搞清楚书法的本质,他们一直以为书法就仅仅是个结构的问题,看到这个字像谁,那个字是学谁的。其实,‘书法就是书法家说话’。那么多搞书法和书法理论的人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倒是让一个美学家给领悟到了。”
于明诠自作诗《水袖》
多年前一场大雪天里的观展,让于明诠顿悟良多,那之后孜孜不倦的追求,又使得他得以不断看到艺术的风和日丽与崭新的天地时空。
于明诠《弘毅》
我走过江湖,但我没有沦落江湖
1995年,于明诠在第六届全国中青年书法篆刻家作品展中荣获一等奖,这让年轻的他名声大震,一时间,远远近近来找他买字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差不多每天都能接到几十个从各地打来的电话,隔三差五就有汇款单寄来家中,连家属院收发室的大爷都逢人便说:“于老师太有钱了,每天都有汇款单寄来。”
“那时候我还在德州党校上班,因为要出去应酬,每到周末就赶到济南,再打车到机场,飞去福建、浙江、广州等地,到处给人写字,到周日下午,又飞回济南,回到德州,周一照常上班,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有人知道我周末去了哪里。那时候,我常常很随意地穿着一条黄军裤,背着个帆布包,别人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有一次在广东鹤山,一个香港老板请我和另一个书法家去那里写字,那阵势现在想想就很有意思,屋子很大,一边摆着写字的案子,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另一边是一桌丰盛的酒席,其中,有两个盘子,里面各自摆放着厚厚的一沓人民币。那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让人庆幸也让人意外的是,这样的情形,于明诠很快就厌倦了。他回忆说:“我感觉如果这样下去,一旦时间长了,自己就一定会给毁掉。等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再也不轻易出去给人家写字了。一直到2000年我来济南,甚至到现在,我基本上不再参加任何笔会。”
于明诠若有所思地说:“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点我感到很庆幸,那就是自己没有沦落江湖。与之相反,从那以后,我倒是更愿意多读书多思考问题,更多地在自己内心深处探索,对外界反而越来越淡泊了。”
明代杨慎在《墨池璅录》一书中说:“书法惟风韵难及。虞书多粗糙,晋人书虽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缘当时人物以清简相尚,虚旷为怀,修容发语,以韵相胜,落华散藻,自然可观。”这是于明诠非常欣赏的一段话。他在书法艺术上之所以能够走得愈来愈远,也是因他更深刻地领悟了人生和书法真谛,若以诗书画印唯利是图,不能一心钻研学问,想来也不会有多大成就。
于明诠的作品有血有肉,能够打动人心。其实打动人的不是字,而是他热爱艺术、追求艺术的一腔情怀。也得益于他把艺术看作终身挚爱之地,而非混迹其间的江湖。
如果没有情感,也就谈不上书法
在中国,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关于书法艺术继承与创新的问题长期以来争论不休,观点常常针锋相对。而于明诠则认为,实际上,继承与创新不是两个问题,而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如果把两者对立起来,那就不仅容易迷糊,而且纯属大错特错。
“放眼当下书坛,有的人把书法看成胡涂乱抹,瞎写一通,还美其名曰,称之为性情;有的则完全模仿古人,思想枯竭懒惰,在书法艺术上总是重复,以为写得跟古人差不多就是得了真传。甚至可以说,差不多两成人在胡写,有八成人在重复。说到底,都是在本质上从来没有把书法当做自己精神和灵魂的事情来做。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艺术,学习传统不是喊喊口号就能学来的。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把古人的精神高度理解了,再以此为基础去追求属于我们自己的精神高度,那将是一件有益而且美好的事情。一个书法家,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创造,不能对书法有所独到的贡献,那就说不上对传统有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简单地把一件书法作品的创作样式、面貌、风格与熟知的书法作品做简单的对比,误认为只要是自己不熟悉的创作风格就一定是创新。”对于书法艺术的诸多问题,于明诠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
书法艺术本身的特性,使得它与诗歌、音乐相比有很多相同之处,有些地方也有所差别。但从本质上来看,它们是一脉相承的。诗是灵魂,是贯穿内里的一根线。古人讲,内心的情感外溢,方能成其为诗。于明诠则认为:“文学为抒发人的情感而存在,书画印也是如此。为什么要写字,是因为需要表达,达其性情,形其哀乐。诗歌通过语言,舞蹈通过动作,书法则通过笔画。字写得有诗意,可以说是对书法的一种至高评价。”最后,他进一步强调说:“我认为诗歌和书画印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写诗可以提高书法家的文学修养,而这又会反过来促进对书法艺术的理解,增进其感情酝酿,意义不可小觑。”
随着时光消逝,一张白纸上呈现的书画印只不过是一种特殊的掠影和印记,而能够存留于时光直至史册的应该是一个年代的精神高度,是被表达出的历史感,点画间流动的则是一种情怀和追求。
现在,书法家兼诗人于明诠在山东艺术学院教书,并担任着美术学院书法教研室主任和硕士导师,还是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他传道解惑的同时仍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书法艺术的新收获,低调的他之前从未举办过个人的展览,此次滨州与友人联展,他也是被动为之。正如在艺术追求上他有自己的理解一样,只要与艺术相关,他的心里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原则,
也许正是这一切,伴他不断前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