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楼脞语(五)
2016-06-06叶康宁
叶康宁
樗楼脞语(五)
叶康宁
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
闲话张大千
近日无事,读书以消永日,接触到两本张大千的书信集。一本是包立民编著的《张大千家书》,另一本是陈步一主编的《张大千致张目寒札》。张大千的形象通过一通通手札须发毕现地跃然纸上。金无足赤,张大千固然不是完人,但却是有情有义的可爱之人。即使在最困窘的生活状态下,他也不忘接济亲友。
我对书画消费的史料历来留心,书信集中关于举办画展和买卖书画的材料俯拾皆是。兹录两例,亦可见张氏之精明与狡黠。
其一,“兹托弟(张目寒)打听前北平市长周达文华章先生之两公子近居台湾何处?忆曾与弟在徐筱甫先生家见过,可问心畬先生门人,仿佛姓陈,或问世界书局李韵清先生,一定可以问到。周公子有宋元册页两部,分在兄弟二人手中,又有沈子蕃缂丝青绿山水一幅,当年与弟在筱甫寓中看过。此三件兄有意得之,弟如寻得可与讲价,托言他人,千万不可说是兄买,一知为兄,则价将抬高也。”
其二,“又有巨然一幅,弟托人给雪艇、志希一看,但不可说是兄之物。如他二人有收购,可索价美金八千,但能得三千以上即为脱售,惟求快速,兄需钱至急,切不可令外人知之,即髯公、岳军亦不可令知,季玉尤不可知也。至要至要。”
民国时期选美之风方兴未艾,对女人的评头论足犹如魏晋时期的人物品藻。妻妾成群的张大千自然别有会心,他有一句名言:“一等美女肥白高,二等美女麻妖骚,三等美女泼辣刁。”
冼玉清与《广东丛帖叙录》
最近对民国帖学有兴趣,听说冼玉清写过一本《广东丛帖叙录》,很想看看。孔网上定了《冼玉清文集》,书到手后才发现压根就没收这个。
《文集》毕竟非《全集》,遗珠之憾也不止于此。集中收有冼氏早年著述《粤东印谱考》,却没有收入经过增订、后出转精的《广东印谱考》。
冼玉清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痴”。为了学术,她可以终身不嫁,也可以委曲求全。她说:“不管哪党哪派掌权,只要给我一个地方研究古物。”
冼玉清与陈寅恪应该相识颇早。早在1937年,散原老人陈三立就为冼氏的《碧琅玕馆诗集》题过赞语:“淡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饰,自饶机趣,足以推见素抱矣。”陈寅恪赠冼玉清的诗虽不多,但多有深意。如1949年冬,二人同游漱珠岗,陈氏有《己丑仲冬纯阳观探梅柬冼玉清教授》,中有“花事已随尘世改,苔根犹是旧时栽”之句。其时红朝新建,广州解放,谁能说此句无怀念故国之慨呢?1950年,陈寅恪又有《题琅玕馆修史图》三首,其二有句“国魄消沉史亦亡,《简编》桀犬恣雌黄”。《简编》据说指《中国通史简编》。
我猜想冼玉清研究广东丛帖是受林志钧(宰平)的影响。林志钧在清华和北大都兼过教职,张中行的《负暄琐话》有一篇专门纪他。他和余绍宋交厚,《余绍宋日记》里也经常提到他。他还长于书法,王家葵《近代书林品藻录》品为含蓄第三。他写过一本《帖考》,这部书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重印过,加上他的书画作品,宣纸函装共六册。林志钧七十一岁的时候为《琅玕馆修史图》题过一首七律,可见冼、林二人是有交往的。
走近潘玉良
贡布里希说:“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艺术史实际上就是艺术家的历史。研究艺术家最基础的工作就是编写年谱。近年所见的艺术家年谱很多,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梁溪周道振先生毕一生心力编写的《文徵明年谱》,还有薛龙春先生编写的《王宠年谱》、王中秀先生编写的《黄宾虹年谱》和《王一亭年谱长编》。
安徽博物院的董松兄一直致力于以潘玉良为主线的民国美术史研究。2004年,他负笈北京,就读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潘玉良的资料。积沙成塔,集腋成裘,他积十年之功完成了《潘玉良艺术年谱》的编写。
自石楠的《画魂》出版以来,以该书为依据拍摄的同名电影和电视剧风靡一时。潘玉良也成为有史以来最受关注的艺术家之一。不过,传奇毕竟不等同于信史。翻开《年谱》,我们会发现她备受热议并被一再演绎的青楼经历其实并无多少文献做支撑。可能正是文献的阙如,才给好事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然而,无论想象的羽翼如何飞翔,那些缺乏客观依据的主观书写都难免戏说之嫌。我们还会发现,潘玉良的成功不仅在于她过人的艺术水准,更在于她广博的社会人脉。1935年5月,她在南京华侨招待所举办个人画展,出席和参观展览的竟然有林森、汪精卫、孙科、蔡元培、张继、陈公博、陈树人、罗家伦、高一涵等民国大佬。《中央日报》从4月30日到5月7日,每天都有关于画展的专题报道,撰文者有陈之佛、张道藩、徐悲鸿、李金发等艺苑贤达。
《年谱》里还一再提到他的丈夫潘赞化,这个男人不仅拯救她于水火,而且一步步改写她的命运,让她在艺术史上书写出浓墨重彩的一页。我们习惯引用秦少游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来礼赞爱情,但潘赞化和潘玉良的相遇显然不是。当时的潘玉良既没有锦心绣口,也没有花容月貌。是什么让这个男人下了娶她回家的决心?同情?抑或其他?我们都不得而知。不过,我相信人与人之间一定是有宿缘的。
曩昔苏子泛舟赤壁,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叹。我们每个人都不过是世间的一粒微尘,好的年谱和传记却可以让读者一粒砂里看世界。正如姚玳玖先生在书序中所言:《年谱》“以潘玉良为叙述中心,以那个时期中国现代美术活动为背景线索,穿针引线,拉开的,不仅是一部细节肌理丰富的潘玉良的个人艺术史,更是一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现代美术的成长史。”
瓦尔堡说:“上帝具于细节。”读《潘玉良艺术年谱》,你不仅可以了解一些极富意味的细节,还可以走近一个相对真实的潘玉良。
林志钧与《帖考》
林志钧,字宰平,福建闽侯人,生于前清光绪五年己卯(1879)。他是清末举人,早岁曾留日学习法政。归国后先后任外交部佥事、国立法政专门学校教务长、司法部参事及民事司司长等职。但他志不在官场,在知天命之年毅然去职。之后,除了在清华和北大兼课,他把主要精力投到了尚志学会。
尚志学会创设于1909年,主要发起人是范濂生,骨干成员是早期留日学人。学会以力谋中国学术及社会事业的改进为宗旨,和商务印书馆合作出版“尚志学会丛书”,译介新知,意在“以新知唤起东方的睡狮”。由尚志学会赞助梓行的还有一份期刊,叫《哲学评论》。《哲学评论》先有瞿世英主持,后由冯友兰主编。据《冯友兰自述》说:“我到北京以后,尚志学会的一个主持人林志钧(宰平)来找我说,他们请我主编这个刊物,每年出四期,每期由尚志学会出钱四百元作为稿费和印刷费。稿子的来源和选择,稿费和印刷费的支配,他们概不过问,由我完全负责。”金岳霖也说:“他对《哲学评论》的帮助可大。这个评论要靠自己的言论过日子是不可能的。宰平先生背后有尚志学社基金。维持《哲学评论》的存在主要靠宰平先生。”
林志钧还参与过宣南画社的活动。宣南画社成立于1915年,其时武进名画家汤涤旅京,林宰平、余绍宋、陈衡恪等人尊其为画师,结社宣南,切磋艺事。据《余绍宋日记》所记,画会的活动一直持续到1927年6月。
林志钧所在的圈子里关注碑帖的人不在少数,如梁启超、余绍宋、陈伯衡、顾鼎梅等。梁任公还写过《丛帖目录》(后为林宰平收入《饮冰室合集》之八十七,题为《中国图书大辞典金石门丛帖类初稿》),余绍宋说他的《书画书录解题》本拟加帖学一门,看到梁任公书稿后,认为“不必重编矣。”
林志钧辞世后,他的哲嗣林庚将他的遗稿整理汇集于1963、1964年间先后付梓,计有《北云集》《帖考》《书画集》三种,“持以赠诸亲友及各大图书馆,以垂永念”。后两种1999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重印一千套,而《北云集》(诗文集各一册)则再也没有重出过。我一直想找《北云集》,看看林宰平的诗文,顺带了解他和哪些人有过交集,去孔网一看,才发现该书已经被炒到珍稀善本的价钱,只有望书兴叹了。
《帖考》不分卷,共考辨丛帖二十二种。书前有徐森玉序,称:“宰平先生毕身致力于斯,自程南邨后,未有如先生之精于帖学者。”程南邨即程文荣,清代碑帖学家,著有《南邨帖考》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