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城市病的拯救者们
2016-06-03黄小凡
黄小凡
城市中迸发出的那些自发的、有活力的东西,就是一个城市的精神之所在。人们发自内心爱一个城市或街区,愿意为其承担更多的责任,愿意让它干净、整洁,出现不平的事时愿意吼一声——这才是一个社区持续繁荣的根本。如何发现、保护这种属于市民情感中的力量,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当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尤其是在发展速度过快的情况下,很容易催生一种被称为“城市病”的东西。在城市化的道路上,人们走了哪些弯路?一个真正好的城市应该是什么样的?
“花园城市”
“花园城市”的思想,最早可以追溯到英国人埃比尼泽·霍华德(1850-1928),一个英国皇室记者,规划是他的个人业余爱好。霍华德曾在美国经营农场,1876年,霍华德回到英国,加入土地改革、消灭城市贫困以及组织和开展解决社会问题的活动。当时的英国,正处在城市化的早期,大批人从乡村流入城市,造成城市膨胀和生活条件恶化。霍华德观察了19世纪晚期伦敦穷人的生活状况,他不喜欢所看到、闻到、了解到的一切。他认为伦敦城是一座公开的邪恶之城,让如此多的人拥挤在一起是对自然的亵渎。
霍华德开出的拯救药方是彻底推倒重来,改变这座城市。他在1898年提出的计划是制止伦敦城的发展,同时重新分布周边乡村的人口,那儿的村庄正在衰落,方法是建一个新的小镇——花园城市。在那儿,城市中的穷人生活或许可以重新贴近自然。他们当然是需要一份工作养家糊口,因此工业要在花园城市中建立起来。他的目的是创造自足的小城市,真正意义上的舒适的小城市,条件是你应是很温顺的,不想有你自己的想法,也不在意与那些没有想法的人共度一生。就像所有的乌托邦计划一样,拥有任何重要计划的权利只属于手握重权的规划者。花园城市是要被一圈农业带包围的。而工业则是部署在规定的区域里,学校、住宅区和绿化带放在生活区,城市中心公共区域里则是商业、俱乐部和文化设施等。小城及其绿化带在整体上应由一个政府相关部门控制,城市在其领导之下,这样可以避免土地使用的投机化和所谓的“非理性”的变化,同时也可以消除增长人口密度的企图——简而言之,要尽量避免使小城变成大城市。人口应控制在30,000之内。
这种田园风格,其实就是英国的乡村小镇——只是由社区中心替代了庄园和宅第,几个隐藏在树丛后面的工厂给人们提供工作。在美国,最接近的翻版也许应是那种模范企业城镇,利益分享,家长—教师联谊会负责日常的、监护性的政治活动。霍华德描述的不仅仅是一种新的物质环境和社会生活,实际上也是一个家长式的政治和经济社会。
花园城市的概念被想像成了大城市的代替物,一个解决大城市问题的方案。它过去是、现在仍是城市规划思想强大力量的基础。霍华德曾试图建立两个花园城市,莱切沃斯和维尔温两个地方。当然,自二战以来,英国和瑞典按照花园城市的原则已建了不少卫星城镇。在美国新泽西拉德布恩的郊区,以及大萧条时所建的政府资助的绿化带城镇(实际上就是郊区)也是按照这个思想来建的,只是不完全一致,有点改变。霍华德对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所有城市规划观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些对花园城市概念没有兴趣的城市规划者和设计者们在思想上也深受其无处不在的原则的影响。
霍华德创立了一套强大的、摧毁城市的思想:他认为处理城市功能的方法应是将城市的用途进行简单的分类并分离,然后以相对的自我封闭的方式来安排这些用途。他把重点放在对“健康”住宅的提供上,把它看做是中心问题,别的都隶属于它。更有甚者,他只是以郊区的环境特点和小城镇的社会特征两个方面来界定健康住宅的概念。他同时也把规划行为看成是一种本质上的家长式行为,对城市的那些不能被抽出来为他的乌托邦式的构想服务的方面,他一概不感兴趣。大城市如何管理自己的方式,生活在城市的人们交流思想的方式,政府开拓新的经济部署这些问题他只字不提。他一笔勾销了大都市复杂的、互相关联的、多方位的文化生活。
霍华德的思想在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被满怀激情地采纳,一批忠于他的思想又颇具影响力的人则进一步发展了这个思想,其中包括路易斯·芒福德、克莱伦斯·斯坦恩、亨利·赖特和凯瑟琳·鲍厄。凯瑟琳·鲍厄则把他们称为“非中心主义者(分离者)”,这个名字更为合适,因为区域规划的主要目的,就像他们看到的那样,就是要将大城市非中心化、稀疏化,将其中的企业和人口驱散到小型的、分类隔离的城(美其名曰城镇)中去。其时,美国人口正在经历老龄化,人口数量也趋于平稳;因此,问题就显得不是要为急速增长的人口解决住宅,而仅仅是重新分布静态的人口。
在美国,非中心主义规划者的理念,主要体现在这些方面:街道对人们来说是一种糟糕的环境;住宅应该背向街道朝里,朝向被隔离的绿化带。过多的街道是一种浪费,只对房地产商有利,因为他们是按门前的面积来测算房屋价格。城市设计的基本要素不是街道,而是街段(街道与街道之间的区域),尤其是超级街段。商业区应与住宅区和绿化带分割开来;街区里的居民对商品的需求应做“科学”的测算;不能给商业分配更多的空间;住宅区里那些不相干的人必然成为祸害;好的城市规划其目标必须至少要造成一种单独的、郊区式的隐秘感觉,即经过规划的社区必须要成为一个自足的“孤岛”,必须要抵御未来的变化。
非中心主义者们对大城市的成功之处漠不关心,他们把目标锁定破旧的老城,并向其发起了频频攻击。诸如芒福德的《城市的文化》一类的书,基本上就是对城市病疾的可怕的、充满偏见的罗列。
“梦幻城市”
“花园城市”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如今看来,它最大的问题就是可操作性。在美国和中国这样的大国,没有大城市是不可想象的。但是,“花园城市”的思想在美国和欧洲都有很多追随者,而且还出现了变种:不是用来开发小城镇,而是在大城市中强行设计出花园城市。
一位名叫勒·柯布西耶的欧洲建筑师,在20世纪20年代设计了一个“梦幻之城”,他称为“辐射之城”,这不是由非中心主义者喜爱的低层房子、而是主要由处在花园内的摩天大楼组成。“试想我们进入一个完全像公园似的大城市,”柯布西耶写道:“我们快速行驶的小车驶上一条特殊的、位于壮观的摩天大楼间的高架桥;当我们驶近时,可以看见24层摩天大楼顶着的蓝天时隐时现,在我们左右的每个单个区域的外部是一些政府和行政楼;而最外层是博物馆和大学楼群,整个城市是一个公园。”在柯布西耶描述的这个垂直城市里,每英亩要容纳1200个居民,确实是极其稠密,但是因为楼房是如此之高,95%的地面可以留为空地。摩天大楼将只占有5%的地面。高收入者将住在低层、奢华的住宅里,旁边是网球场,他们有85%的地面留做空地。饭店和剧院在这里更是随处可见。
勒·柯布西耶的梦幻之城受到了建筑师们狂热的欢呼并且逐渐在从低收入住宅到办公楼等众多建筑项目中得到体现,除了将花园城市的原则在密度高的城市中做一些表面上的应用文章,勒·柯布西耶的梦幻还包括其他奇迹。他试图把汽车放进他的规划中,在20世纪20-30年代,这是一个崭新的、令人激动的想法。他将主干道纳入高速单行道;他减少了街道的数目,因为“交叉道是交通的敌人”;他建议把地下道路作为重型车辆和交通运输的道路;当然,就像花园城市规划者一样,他让步行者离开街道,留在公园里。他的城市就像一个奇妙的机械玩具。
事实上,今天,几乎所有的城市设计者们都以各种变化的方式融合了这两种概念(花园城市和梦幻之城),并被冠以“选择性的迁移”——意思是说避免对某个破旧地区的整个清空,而是必须找出来有多少老建筑还可以留下,看看那个地方是不是仍然可以改造成一个合格的辐射式花园城市的翻版。
“标志性建筑”
还有一个有关城市规划的思想,开始于1893年芝加哥恢弘的哥伦比亚展览会,正好与霍华德形成“花园城市”的理论是同一时间。芝加哥展览会对此前已经兴起的激动人心的现代标志性建筑表示了蔑视,相反,它戏剧化地推出了“回到历史”的摹仿文艺复兴的风格。在展览公园里排列着沉重庞大的纪念碑,就像盘子里装着的撒了糖霜的糕点,一排接一排,色彩斑斓。把这种厚重的、纪念碑似的建筑以祭神的方式集合在一起的形式抓住了规划者和公众的想像力。它引发了一场名为“城市美化”的运动,事实上,展览会的策划主要是由后来成为“城市美化运动”的领头组织者、来自芝加哥的丹尼尔·伯纳姆主持的。
“城市美化运动”的目的是建立城市标志性建筑。一些建造系统的林荫大道的宏大计划被制定出来,但大部分却没有任何结果。这个运动真正产生的结果是仿照芝加哥展览会的中心标志物,一个又一个城市建造了自己的标志市中心,或文化中心。这些建筑物沿着一条林荫大道,就像费城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公园大道;或靠着一个商场,就像克利夫兰的市政中心;或比邻公园,就像圣路易斯的市中心;或与公园交错在一起,就像旧金山的市政中心。不管它们如何布置,重要的一点是这些标志性建筑都分离于城市的其他部分,并尽可能最大地体现其效应——整个建筑被作为一个完整的单位对待,鹤立鸡群,轮廓分明。
虽然设计师们引以为豪,但这些中心建筑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成功。其一,中心周围城市的普通区域日复一日地破败下去,而不是振兴起来,周围总能见到一圈墙上涂得乱七八糟的小店,非常扎眼,或者干脆是一派无法形容的凋敝破落景象。其二,相对于成熟的城市街区来说,人们大多还是远离这些中心地带。
城市美化运动造就的中心内的建筑在风格上已经过时了。但这些中心背后的思想却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把某些文化或公共功能建筑分离出来、消除其与日常城市的联系,这种思想与花园城市的理念是相似的。因此,上述提到的几个观念和谐地结合在一起,花园城市和辐射城市,再加上城市美化,于是就有了辐射式花园城市美化的结合体,就像纽约宽广的林肯广场,那儿建立了一个标志性的城市美化概念的文化中心,周围则是一系列辐射城市和辐射花园城市概念的住宅、商业和校园中心。
什么是好的城市?以人为中心
上面三种有关城市规划的思想,以不同的方式组合,决定了当今世界上大多数城市的面貌。但是,在城市思想家简·雅各布斯看来,这些理念都对城市缺乏研究,缺乏尊重,让城市成为了牺牲品。她认为,判断一个城市成功与否的核心是城市的多样性和活力,好的城市必然以人为中心的,安全、方便、舒适,有利于人的幸福和创造。
雅各布斯举了一个例子,就是波士顿的北端。
1939年,雅各布斯第一次碰巧见到波士顿的北端时,那儿是一个让人担忧的贫民区。那儿的住房——不同类型和大小的连排住房被改成四到五层的出租公寓套间,这些出租公寓先是挤满了爱尔兰的移民,后来又换成了东欧移民,最后是西西里岛的移民——人满为患,给人的一个总体印象是,这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地方,当然也极其穷困。
1959年再次见到北端时,雅各布斯非常惊诧于那儿的变化。几十幢楼进行了翻新,窗户上的草帘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百叶帘和新刷的锃亮油漆。许多修整过的小房屋现在住着一两户人家,而原先要挤着三户或四户。有些租房住的家庭为了让自己的居所更宽敞一点,把原先的两个套房并在一起,并配上了卫生间、厨房。雅各布斯希望从一个狭窄的巷道里能找到原先又旧又肮脏的北端,但是没有:随着一扇门的打开,印入她眼帘的是勾嵌得整齐的砖墙,新的百叶帘,耳中闻得阵阵音乐声。在这里,停车场周边的房屋侧面没有被肢解得东一块,西一块,或呈现出赤裸裸的原生状态,而是重新进行了整修,并刷上了漆,很是整洁,就好像要吸引人们来看似的。间杂在这些生活住宅里的是数量众多的食品店、屋顶装饰、金属加工、木工、食品加工这样的小企业。孩子们在街上玩,一些人在购物,另一些人在散步,交谈,街道因此生机勃勃。如果当时不是在寒冷的一月,肯定能看到有人在街旁闲坐。
街上洋溢着的这种活泼、友好和健康的气氛感染了雅各布斯,她禁不住向人搭讪,只是为了享受和人说话的乐趣。在过去的几天里,她看了波士顿的不少地区,大多令人沮丧,但这个地方却让她为之振奋——它是城中最健康的地区。但她想像不出那些改建需要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在当今的美国城市里,像这样一个既不是高租赁区又不是郊区的翻版的地区,要得到任何一笔数量可观的抵押贷款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了找到答案,她给一位认识的波士顿规划者打了个电话。
“你到北端干什么去了?”他说,“钱?不,没有任何钱或任何规划行动进入过北端。不会在那儿做什么事的。当然,最后会的,但还没有到时间。那是个贫民区!”
“可在我看来那不像个贫民区。”她说。
“不,那是城里最糟糕的贫民区。那儿有整整二百七十五个住宅单元。我讨厌承认在波士顿有这样的地方,但这是个事实。”
“你有关于它的其他数据吗?”她问。
“有,很有意思。那是少年犯罪、疾病和婴儿死亡率最低地区之一。它还是按收入计算租费最低的地方。让我来瞧瞧……孩子的人口数正好是城市的平均数,死亡率很低,每千人8.8,城市的平均率是11.2。肺结核死亡率也很低,少于每千人1人,真是不能理解啊,这甚至比布鲁克林的还要低。在以往,北端曾是城市中肺结核最严重的地方,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改变了。对,他们肯定身强体壮的。”
“你们应该有更多的像这样的贫民区,”雅各布斯说,“别告诉我你们有计划要消灭掉这个地区。你应该到那儿走走,尽可能多的学点东西。”
“我知道你的感觉,”他说,“我自己经常去那儿,只是在街上走走,感受那种兴奋、活跃的街道生活。夏天时,你会喜欢它得不得了。不过,当然我们最终还是要改造这个地方的。我们得让那些人离开那些街道。”
在银行资本家和地产商的推动下,这样的城市社区,最终面临的命运很有可能是拆迁。在过去20年北端的改造中,银行只出了很少一点钱,银行家并不在乎城市是否健康,他们在乎的是利润。如果有拆迁和新建计划,那是再好不过。
简·雅各布斯的思想对美国后来的城市规划起到了深远的思想,最重要的是,她让人们特别是一些规划者深思,我们到底为何规划城市?人们为什么会喜欢一个看上去很旧的街区?有些高大上的社区,为什么一直没有人气甚至最后走向衰落?
城市中有一些自发的、有活力的东西,这或许就是一个城市的精神。人们发自内心爱一个城市或街区,愿意为其承担更多的责任,愿意让它干净、整洁,出现不平的事时愿意吼一声——这才是一个社区持续繁荣的根本。对城市的规划者和管理者来说,如何发现、保护这种属于市民情感中的力量,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参考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