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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泉映月

2016-06-03王如

地火 2016年2期
关键词:二胡儿子妈妈

王如

有谁能想到,刚刚走出骨髓癌截肢阴影的哈日查盖,厄运会再一次降临在他的头上。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晚上,天上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哈日查盖坐着轮椅,走在人迹稀少的街上,怀里依然抱着二胡,却少了往日的情趣。截肢后,妈妈担心他无聊,就送他去学二胡。为此,哈日查盖一直兴致满满,而今天却蔫吧了。

妈妈觉着不对劲儿,就试探着问道:“儿子,怎么不开心了?”

哈日查盖揉揉眼睛说:“妈,我眼睛不知怎么了,有些看不清曲谱。”

妈妈的心咯噔一下,立马停下了轮椅,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儿子,能看到吗?”

哈日查盖摇摇头:“影影绰绰的,一片黑影在晃动。”

妈妈问:“多长时间了?”

哈日查盖说:“前两天就有点模糊,我还以为上火了呢,就没太在意。谁知越来越看不清了。妈妈,我不会瞎吧?”

妈妈赶紧往家赶。到了家,她操起电话就给黎明打,手机关机。打他的办公室吧,办公室没人接。怎么办?对,找哈日查盖的姑姑和姑父。

姑姑和姑父都来了。

看到哈日查盖的状态,姑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姑父说:“赶紧去医院,去看看眼科。”

三个人推着哈日查盖,来到姑父的车前,姑父把哈日查盖抱上车,妈妈收起轮椅放进后备箱,和姑姑上车,直奔县医院急诊科。

医生为哈日查盖做了眼底检查,又询问了病史和发病情况:“按理说,骨髓癌手术不会影响视力。那么,会不会是药物导致的,现在还无法判断。我看,还是找他的主治医生吧,也许能找到发病的原因。”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这一夜,妈妈像是热锅上的烙饼,总是翻来覆去的,根本无法入眠。哈日查盖躺在炕上,虽说是一动不动,却没听到他的鼻息。不知远方的爸爸,能否感应到这个不寻常的夜晚?

哈日查盖截肢手术后,家里背上了沉重的外债,爸爸只能出门去无锡打工。不管爸爸有没有感应,妈妈都不能告诉他,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煎熬。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祈祷,希望明天一切都好起来。

可是事与愿违。

第二天早晨,哈日查盖睁开眼睛,他四处张望的迷茫表情,让妈妈的心沉到了冰底。

“妈妈。”

“儿子,妈妈在这儿。”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怕,妈妈带你到哈尔滨,去找黎明叔叔。”

“妈妈,我真的会瞎吗?”

“不会,不会。儿子,你会好起来的。”

妈妈的内心空荡荡的,她怎么能知道,哈日查盖的眼睛会怎么样?她仅仅是安慰儿子而已。

“我已经瘸了,要是再变成瞎子,那可该怎么办哪?”哈日查盖自话自说。

“这是不可能的,无论你怎么样,都是妈妈的最爱。”妈妈的心里乱糟糟的,语言也失去了逻辑性。

“我不是怕变成瞎子,我是怕不能学二胡了,因为我看不到谱了。”哈日查盖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妈妈害怕:“儿子,千万别胡思乱想,你一定能继续学二胡,你还要成为二胡艺术家呢。”

妈妈心如刀绞,她一直在心里念叨:上帝呀,可别再让他受苦受难了。我的哈日查盖,已经够不幸的了。

妈妈喂哈日查盖吃饭。

哈日查盖一边吃一边琢磨:看不见了,就得妈妈喂,那将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妈妈,又让你挨累了。如果我真的瞎了,我也要练习自己吃。这样,等你老了,我也可以喂你。”

“好儿子,真是妈妈的好儿子。”妈妈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姑父开着车,拉着姑姑、妈妈和哈日查盖,来到哈尔滨。

哈日查盖做了系统的检查。

黎明看着报告单,他不无惋惜地说:“骨癌后遗症导致双目失明,这样的案例仅占万分之一。我真的感到非常遗憾。”

“双目失明?”

“是的。”

“求求你,想想办法,把他的眼睛治好吧。不然,他该怎么活呀?”

“对不起。”

姑姑搀着妈妈走出医生办公室。在见到哈日查盖的一瞬间,妈妈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

“妈妈,别难过,没事的。”哈日查盖插话说。

“我一个朋友的父亲是白内障,本来什么都看不到了,后来在积水潭医院做的手术,现在恢复得非常好。不然,就带哈日查盖去北京吧。”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妈妈想,为了哈日查盖的眼睛,哪怕是上天入地,我都愿意。

妈妈拨通了爸爸的手机。

“雪梅,是你吗?”

“是我。龙山,我要带儿子去北京,需要一笔钱。”

“到北京干什么?”

“儿子的眼睛看不见了,我带他去北京看病。”

……

“喂,龙山,你说话呀!”

“为什么?”爸爸停顿半天,终于又开口了,“为什么这倒霉的事儿,总会落到我们头上?”

为什么?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反正妈妈没法回答,她只有默默地祈祷,希望儿子的眼睛能够治好。除此以外,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妈妈叮嘱爸爸,让他直接去北京,等着自己和儿子。

“我去向大哥借钱,一定要治好儿子的眼睛。”

姑父掏出五千块钱:“我兜里就这些,先拿着去北京看病,我回去再想办法。”

妈妈带着儿子,登上了发往北京的列车。

第二天早上,妈妈领着哈日查盖,一出站就碰上了爸爸。他们坐地铁二号线,直奔积水潭医院。

医院里人满为患。

爸爸站在挂号处,一直排到中午,才挂上了专家门诊。妈妈推着哈日查盖,走进了一间专家诊室。

哈日查盖坐在凳子上,一个老专家看了病历,又进行了认真的复检,结论依然是残酷的。

医生透过镜框上方,看着妈妈说:“截肢这么长时间才发病,这样的概率是很低的,也失去了救治的机会了。要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他的眼睛还有康复的可能。”

妈妈哽咽着说:“求求您,救救我儿子吧。没了腿,再失去视力,他以后怎么生活呀?”

医生收回目光,扶了扶眼镜,又看着病历说:“能帮助病人康复,是做医生的最大愿望,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爸爸说:“医生,你想想办法,哪怕把我的眼睛给他都行啊。”

医生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目前还没这个技术。你们做家长的,要坚强起来,不要把负面情绪带给孩子。”

妈妈说:“可是,他才九岁呀。”

此刻,妈妈多么希望,她的忧伤能够感动上帝,还给哈日查盖一双明亮的眼睛啊。

哈日查盖坐在轮椅上,听着父母和医生的对话,反而对父母产生了怜悯。

“妈,怎么像小孩子,说哭就哭呢?别哭了,没了腿我都不怕,没了眼睛也不可怕。”

“儿子……”

妈妈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哈日查盖还是个孩子,他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水,波光荡漾美丽动人,怎么说瞎就瞎了呢?儿子还小,他哪里知道以后的艰辛呢?腿残了,可以用轮椅、用拐杖替代。眼睛失明了,那用什么替代?是手中的那根棍子吗?不行啊,你又是拄拐,又是执棍探路,那怎么可能呢?此时的妈妈,她想了很多很多,她怎么能不忧伤呢?

爸爸一手推着哈日查盖,一手扶着妈妈,心情沉重地走出了诊室。

此时,爸爸除了忧伤,还有一种幸运的感觉。哈日查盖不作不闹,还要劝慰父母,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幸运嘛。这要摊上又作又闹的,又该如何劝解呢?那不就死的心都有了。

爸爸停住轮椅,抱住哈日查盖说:“我可怜的儿子。”

哈日查盖抬起头,伸手摸了摸爸爸的脸:“爸,你也哭了?”

爸爸说:“爸爸呀,是为有你这样的儿子高兴啊。我的儿子,是越来越懂事儿了。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爸爸妈妈都爱你。有了爱,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哈日查盖说:“爸爸妈妈,我也爱你们。所以,你们也不用怕。”

妈妈蹲下来,贴着哈日查盖的脸:“好儿子,我们都好好活着,全家人一起向前走。”

“嗯,我们都好好活着。”哈日查盖点点头,又挥了挥拳头,“妈妈,我们回家吧。爸爸,你回无锡去,要安心打工哦。”

“好,听儿子的。”

妈妈、爸爸擦干了眼泪,推着哈日查盖上了地铁。

在北京火车站,一家人将各赴南北,自然在情绪上各有不同。爸爸感叹命运不济,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担忧;妈妈却坚定了信念,她坚信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因为,有这么懂事的儿子——哈日查盖的鼓励和宽慰。

爸爸又去无锡了。

妈妈在家陪着哈日查盖,而哈日查盖担着心,害怕自己无法学二胡了。为此,妈妈带着他,又来到了教二胡的周老师面前。

这回,周老师除了问候,并没有给他上课,而是讲了瞎子阿炳:“大雪像鹅毛似的飘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石乱玉堆得面目全非。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在公园路上从东向西而来。在惨淡的灯光下,人们依稀认得就是阿炳夫妇俩。阿炳用右肋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咿咿呜呜地拉着,在疯疯痴痴的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

周老师问:“哈日查盖,你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吗?”

哈日查盖摇摇头。

“它叫《二泉映月》。”周老师继续说,“1950年深秋,在无锡的一次音乐会上,阿炳首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奏此曲,博得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1951年,天津人民广播电台首次播放此曲;1959年10周年国庆时,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协会,又将此曲作为我国民族音乐的代表作之一送给国际友人。从此,此曲在国内外广泛地流传开来,并获得很高评价。1985年,此曲在美国被灌成唱片,并在流行全美的十一首中国乐曲中名列榜首。”

“阿炳真厉害呀!”

“阿炳也是盲人,你也是盲人。而且,你的条件要比阿炳好很多倍。难道你就不能在二胡上有所作为吗?”

“周老师,我懂了。我要学二胡,我要学好二胡。”

“好。那么,接下来,就是老师怎么教的问题了。”

“怎么教?”妈妈急切地问。

“至于怎么教,对于我还是未知数。”

“那不还是不能学了?”哈日查盖也着急了。

“你们别急,我托人打听一下,一定能找到有经验的老师。”

也只能如此了。妈妈这么想,就推着儿子回家了。到了家,哈日查盖坐在轮椅上,用左腿托着二胡,然后左手执琴,右手执弓,吱吱呀呀地拉起来。那声音,用现在的话说,能把狼吓跑了。但他不厌其烦地拉着,竟然沉醉在他自己的音乐里,久久地走不出那个境界。

他就那么拉着,一遍一遍地拉着。

拉累了,他就茫然地对着前方说:“妈,我要是阿炳就好了。”

这话提醒了妈妈。

从此,妈妈就用阿炳的故事,鼓励着哈日查盖。每每这时,哈日查盖总会说:“妈,阿炳真厉害。我要努力,我要学习阿炳。”

“儿子,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你不怕苦难,坚持不懈地努力,你一定会成功的。”

“嗯,我会努力的。”

作为哈日查盖的母亲,她这样劝慰着儿子,心中却设计着新计划。她不能单单指望二胡哇,二胡万一指望不上了,那将来的日子怎么办呢?

一家按摩院招收学员,妈妈给儿子报了名。

趁着哈日查盖年龄小,从现在开始学习按摩,一定能成为优秀按摩师,养家糊口也就不是问题了。

妈妈带着哈日查盖来到按摩院。

老板一看哈日查盖,那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他太小了,手上没有力道,咋能做按摩呢?”

哈日查盖不甘心:“叔叔,你让我试试吧,我吃了菠菜,可有力气了。”

老板被逗笑了:“还是小孩儿呢,能有啥力气?也就十来岁吧?”

“我快十岁了。”哈日查盖挥了挥拳头,“马上就长大了。”

“唉,太小了。”老板叹息了一声,“这么小,就残成这样,真可怜。”

妈妈推着轮椅出了按摩院,哈日查盖显然不高兴了。

“我不喜欢那个叔叔。”

“为什么?”

“他说我可怜。”

“儿子,要想证明自己,就必须努力学习。当你站在山顶时,别人就不得不仰视你了。”

“妈妈,我知道,我会努力的。”

哈日查盖信心满满,妈妈却失去了方向,前面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正当妈妈迷茫之际,周老师的电话来了。

“哈日查盖妈妈,大同有一个二胡艺术家,他教了很多优秀的学生,说不定他能指导哈日查盖。”

“哎呀,这可太好了。”

“要想知道具体情况,你还得带着孩子去一下。”

“好,谢谢你,周老师。”

“不客气,再见!”

按照周老师留的号码,妈妈拨通了孙老师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您好!”

“您好!请问,您是孙老师吗?”

“是的,有事吗?”

“我家孩子想学二胡,请问您招生吗?”

“招,带孩子来看看吧。”

“好,明天我就去。”

妈妈挂了电话,哈日查盖满怀期待。

“妈妈,老师能收我吗?”

“老师说,让我们去看看。”

“唉,老师要是见到我,就不会教我了。”

“儿子,这可不是你呀。”

哈日查盖苦涩地笑了笑,又拿起二胡拉起来,那声音恰似凄婉的故事,故事里闪过了一个个身影,那身影难道不是哈日查盖吗?

他太喜欢音乐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住了琴弓。

“妈妈,明天我应该精神点儿。”

“是啊,这才像我儿子。”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好好表现,让老师喜欢我。老师喜欢我了,他就一定能收下我。”

哈日查盖信心十足了,妈妈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对方是陌生的,他会不会骗我们呢?就自言自语地说:“但愿不是骗子。”

“骗子,哪来的骗子?”

“我是说,我们不认识对方,可千万别受骗啊。”

“妈妈,骗我们什么呀?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就剩这俩人了。”

“这孩子,哪来的这套磕。”

“奶奶说的呗。”

提到了奶奶,妈妈就不吱声了。哈日查盖觉着不对劲儿,就故意嚷嚷饿了,让妈妈快去做饭,妈妈答应着去了厨房。

第二天,妈妈与哈日查盖来到大同,见到了孙老师。孙老师六十岁了,他神情严肃,双眼熠熠有神。

妈妈推着哈日查盖,走进孙老师的工作室,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老师,我就是昨天给你打电话的家长。”

“嗯。”

孙老师的目光落在哈日查盖的身上,眉头不经意间皱了一下,这个简单的表情,让妈妈的心跌入了冰点。妈妈暗想,看来没什么希望了。

“是他要学二胡吗?”

“孙老师好,请收我做你的学生吧。”没等妈妈回答,哈日查盖抢先说话了。

“哦,我为什么要收你,你的基础好?我看,没有名师指点,你是很难出成绩的。”

“不是。因为我有坚定的信念,我把阿炳作为学习的榜样;我的记忆力好,一般的曲谱,我读两遍就能记住;我有毅力,能坚持持久地学习……”

孙老师听着,突然就笑了:“有这样的事儿?”

“孙老师,要不你拉一曲,就拉两遍,看我能不能背下来。”

“那我们试试?”

“嗯。如果我能背下来,您就收我做学生,成吗?”

妈妈的心又提了起来。哈日查盖记忆力好,背曲谱快不假,可那是失明前的事儿。现在,光靠听力记忆,他真的能完成吗?

“好,一言为定。”

孙老师坐在椅子上,他吱吱呀呀地拉着,时而侧耳倾听,时而调节琴弦,那表情十分投入。

二胡曲调飘了出来,是那么哀婉悠长,又那么动人心弦。

一个简单的曲谱,竟然拉出如此的意境,可见对曲谱理解之深,对音乐的酷爱至深。这么好的老师,要是能收下儿子,那是天官赐福哇!妈妈期盼哈日查盖能有突出表现,以便打动孙老师的心。妈妈甚至有些后悔,这段时间没有坚持请李老师,对哈日查盖进行识谱训练。

哈日查盖凝神倾听着,失明的双目注视远方,似乎看到了远方的美景。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怎好用文字来表达。

一遍,两遍,三遍。孙老师拉了三遍才放下二胡,好奇地看着哈日查盖。

哈日查盖依然注视着远方,似乎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右手中指敲打着轮椅扶手。过了一会儿,哈日查盖轻声地哼唱起来。

孙老师紧紧地盯着哈日查盖的脸。

妈妈紧紧地盯着孙老师的脸。

随着哈日查盖的哼唱,孙老师的眉梢松弛下来,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

妈妈浑身一激灵,一时间竟然僵在那儿。

“孙老师,您肯收我吗?”

“孩子,你果然是天才。愿你成为阿炳第二。”

“孙老师,快告诉我,您肯收我吗?”

“上帝总是公平的,在关上一扇窗的同时,一定会打开另一扇窗。孩子,老师收下你了。”

孙老师满脸绯红,一直盯着哈日查盖,眼里流淌的全是爱。

妈妈的心一下落了地儿。

哈日查盖终于拜了师,有了继续学习二胡的机会。他兴奋得一抱拳,在眼前晃了晃:“谢谢孙老师,我一定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二胡。”

“好孩子。”

“老师,我好久没拉二胡了。我看不到琴和弦,该怎么辨识音阶呢?”

“你要想学好二胡,要付出常人十倍的努力,你能做得到吗?”

“我不怕,只要老师教我,多累我都不怕。”

“你为什么这么想学二胡呢?”

“孙老师,我的身体你都看到了。我把二胡学好了,长大就能养活自己,还能赚钱给家里还债。等妈妈老了,我还能养活她。”哈日查盖沉重起来,“为了我的腿和眼睛,妈妈伤心得快老了,还有爸爸,连家都不能回。”

孙老师被感动了,他的眼圈红红的。

“好孩子,百善孝为先,这是做人的根本。但是,真正的二胡演奏家,应该把热爱放在第一位。为了心中那份热爱,为了对艺术的追求,才能执着,才能不懈,才能锲而不舍呀。”

“孙老师,我会听您的话的,我也会为了热爱去学习。”

“好的。”

孙老师转过来,冲着妈妈问:“你们在哪儿住?我会为他加课时的,我的目标是冲击明年的国家级大赛。这些年,我的学生还没有拿金奖的,我希望他是第一个。”

“孙老师,我们是杜尔伯特的。”

“这太远了,每天训练八小时,很难坚持下来。”

“不怕,我在这儿租房子。”

为了哈日查盖的未来,妈妈愿意付出一切。何况又遇上个好老师呢?

孙老师深深地点点头。

妈妈把儿子交给孙老师,独自一人向街里走去。她走过了一排排楼房,寻找着理想的房源。

妈妈租了房子,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年租金七千块钱。

七千块不是小数目,再加上哈日查盖的学费,对于妈妈来说,早已是捉襟见肘了。这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妈妈的心头。但为了哈日查盖,妈妈只能咬紧牙关了。

租完房子回来。妈妈看到了感人的一幕。

孙老师手执二胡,面向着窗外坐着,身体随音乐的节奏,激情地仰合着。哈日查盖坐在他身边,盲眼凝望着孙老师,头微微地扬起,正凝神地听着。

再细听那琴声,时而是坚定整齐的行进步伐,时而为小军鼓昂扬的节奏,时而流畅舒展优美如歌,由一种内在的、被抑制的热情,发展为更加开朗和富于自信心的音乐形象;时而加以重复、模进、移调,作不断的呈现,犹如人们踏着矫健步伐,昂首阔步地前进。最终,充满了勇往直前的进取精神和对光明前途的乐观自信。

如此深邃的琴声,哈日查盖从未听过,妈妈也从未听过。

这琴声,冲击人的心灵,涤荡人的灵魂,让一切变得纯粹和安静。

孙老师入境了,哈日查盖入境了,妈妈也入境了。

所有的苦难与悲伤,在一瞬间悄然消失,在人们心灵的深处,只有金色的阳光,普照世间万物,让一切都灿烂起来。

晶莹的泪水,从哈日查盖的盲眼中流出来,那泪珠划过他含笑的面容,那微笑就越来越平和了。

孙老师的乐声,为他打开了一条追赶太阳的通道。

最后一个音符飘远了,孙老师闭目仰头,并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哈日查盖依然一动也不动。

孙老师说:“这叫《光明行》,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哈日查盖忽然抽噎起来:“孙老师,我也要学《光明行》,我一定能学好这首曲子,一定的。”

“好,老师教你。”

妈妈走到哈日查盖身边,擦掉了他脸上的泪水。哈日查盖仰头笑了:“妈妈,我看到了太阳,看到了鲜花,看到了小鸟,看到了绿树,看到了小溪,我看到了一切……”

“儿子,妈妈也看到了,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当你张开心灵的眼睛,就能看到最美好的东西了。”孙老师不失时机地开导着,这让妈妈非常感动。

“张开心灵的眼睛!”哈日查盖重复了一遍。

“房子找好了?”孙老师问道。

“找好了。我得回家一趟,把那边安排好。我儿子……”

“孙老师,我现在就想学琴。”哈日查盖心急火燎地说。

“看你急的。”孙老师转向妈妈,“就让他先住这儿吧。”

妈妈欣然同意。要不,带着哈日查盖来回折腾,也是很吃力的事儿。留下来,不但减少了旅途劳顿,还可以提前开课。

“儿子,那妈妈先回去了。”

哈日查盖没出声,他低头想了想说:“孙老师,妈妈,我还是回去一趟吧。”

“为什么?”孙老师和妈妈异口同声地问。

“我还没和张老师、周老师,还有宋林、刘桐、李欣、朱小颖说再见呢。还有,我也得和大姑、大姑父、大姨、大姨夫他们道别呀。”

哈日查盖念叨的都是他最要好的同学和最亲的亲人。孙老师点点头,这孩子心中有爱,他牵念着亲人们呢。妈妈却说:“大同离杜尔伯特又不远,逢年过节就回去了。”

“不。妈妈,咱们搬来后,我得不到金杯,我就不回去了。”原来,他下了这样的决心。

“好吧,哈日查盖妈妈,就带他回去吧,不差这三两天。”

“嗯,孙老师,再见。”妈妈和孙老师告别。

“孙老师再见。”哈日查盖挥了挥手。

妈妈推着哈日查盖走到门口,孙老师忽然问道:“对了,哈日查盖是什么意思?”

“孙老师,哈日查盖,就是蒙语‘鹰的意思。”

“好,希望你重返蓝天。”

“老师,谢谢您,我会的。”

“好。”孙老师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回去别太费心,哈日查盖的学费,我免了。”

妈妈愣了一下,转回身深深地鞠一躬,为孙老师,也为所有帮助过他们的好人。妈妈推着轮椅刚要走,哈日查盖突然说:“妈妈,扶我站起来。”

哈日查盖站起来,他单腿蹦着转过去,冲孙老师又鞠了一躬:“孙老师,我会努力学习的,做您最好的学生。”

“好,好。”孙老师说着,眼泪刷拉一下流了下来。

回到杜尔伯特,妈妈就忙碌起来。

她把家里的东西整理打包,做好了搬家的准备。然后,带着哈日查盖去拜访亲友,说明了搬家的意图,并请姑父谢过房主。

“怎么就搬家了呢?”姑姑心里难受,就抹着眼泪说,“你们娘俩也太苦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哇?”

“大姐,能有人教哈日查盖学习,我做什么都不觉得苦。”

“大姑,你放心吧,我学好了二胡,就能挣钱养活我妈,也能孝敬你们了。”

“多懂事的孩子,巴图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就知足了。”姑父又叮嘱妈妈说,“遇到为难遭灾的事儿就吱声,别啥事儿都自己挺着,我们毕竟都是一家人哪。”

“就是,这个家让你操碎心了。”姑姑把一万块钱揣进妈妈兜里,“租房要钱,学习要钱,孩子长身体也要钱,把这些钱带上吧。”

妈妈无法表达感激之情,她叹了口气说:“谢谢大姐、大姐夫,我一定好好培养哈日查盖,让他成人成才。”

哈日查盖也说:“谢谢大姑,谢谢大姑父。”

告别了姑姑姑父,妈妈带着哈日查盖,又去了齐齐哈尔袁雪菊家。袁雪菊又是一片不舍,临走又把五千块钱塞进哈日查盖怀里:“穷家富路,孩子学习,平常日子,哪儿都要钱。”

哈日查盖说:“大姨,有你们真好。”

哈日查盖的话,说出了妈妈的心声,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一路走来,得到了亲戚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家里的外债,大哥全都帮着还上了,爸爸以工抵薪,这压力就小多了。

妈妈和哈日查盖又去拜访周老师。

周老师为哈日查盖高兴,他鼓励哈日查盖说:“加油啊,你将来成功了,作为启蒙老师,我的脸上也有光啊。”

“周老师,我会努力的。”

“好,哈日查盖,老师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鱼水交融的师生情谊,让妈妈感到很欣慰。在她举步维艰的时候,是周老师四处打探消息,才有了哈日查盖的今天,她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从琴行出来,对哈日查盖来说,还有一件事儿,是他最为关心的,就是和四个小同学聚聚,但他又担心花钱,就凝神思考起来。

“儿子,想什么呢?”

“妈妈,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啊?”

“就要搬家了,我想请老师和同学到家吃饭,他们帮我太多了。”

张老师是哈日查盖的班主任,是他最尊敬的老师,妈妈当然支持了。

“只是,”哈日查盖迟疑地说,“只是又得花钱,我心里有点不忍。”

“没事儿。咱们粗粮细做,既好吃,又便宜。”

“太好了,我们只要对的,不要贵的。”

于是,妈妈以哈日查盖的名义,向张老师发出了邀请,当然包括李欣、宋林、刘桐和朱小颖。

放学时间到了,妈妈推着哈日查盖,站在大门外迎接客人。不一会,远处传来了歌声,让哈日查盖心头一热: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我喜欢;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一休和尚。机智灵巧,是一级品。今天考了一百分,是一级品……

听着这歌声,哈日查盖笑了,他挺了挺腰板,凝视着远方。随着那歌声由远而近,就听到宋林、李欣、刘桐和朱小颖蹦蹦跳跳地来了。

“真好。”

“儿子,你说什么?”

“他们能上学,能在一块玩耍,多幸福哇。”

哈日查盖满脸的羡慕,勾起了妈妈的伤心事儿,一样年龄的孩子,哈日查盖却因生活的磨难,过早地背上难以承受的重负,再也没有了无忧无虑的生活。

“阿姨好。”

“哈日查盖好。”

孩子们欢快的问好声,把妈妈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赶紧召唤大伙儿进屋,然后又是端茶又是倒水。

“哈日查盖,我想你了。”

“我们都想你了。”

“你为什么要搬家啊,你还回来吗?”

“我们想你怎么办呀?”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哈日查盖一一回答着。接下来,他们就分别玩起了游戏,那齐刷刷的歌谣,充满了这小小的空间,显得是那么热烈和祥和:“齐齐赛赛,土豆土豆心心,土豆土豆背背,土豆心土豆背,土豆心背。”

“呵呵……这么热闹呀!”

“张老师来了。”看到张老师手里的菜,妈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咱这是谁请谁呀?”

“哈日查盖找到了二胡老师,值得我们祝贺呀。既然是祝贺,哪有空手来的道理呢?”

“张老师,张老师……”孩子们围上来,朱小颖推着轮椅,把哈日查盖送到老师面前:“张老师,孙老师演奏的《光明行》可棒了。等我学会了,我就拉给你听。”

“好哇,我可等着了!”

“好。听着那支曲子,你就能看到一条五彩的路,一头在你的眼前,一头在云彩上,那是一条洒满阳光的路,让你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是吗?哈日查盖,我们也想听。”

大伙儿落座了,张老师坐在上首,妈妈坐在张老师左侧,哈日查盖坐在右侧。接下来就是朱小颖、李欣、宋林和刘桐,分别一左一右坐下了。

桌子上摆好了菜,有可乐鸡翅,元宝茄子,翡翠洋葱,松仁玉米……一桌子的菜,赤橙黄绿青蓝紫,既营养搭配,又色彩纷呈,勾得孩子们哈喇子直流。

“哇,阿姨做的菜真漂亮。”

“我妈就不会做菜。”

“我都馋了。”

“我最喜欢吃可乐鸡翅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小燕子似的欢叫着。

“哈日查盖要去大同学琴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他的心愿是,在走前请张老师和同学们吃顿饭,谢谢你们对他的关心和帮助。”

“谢谢老师,也谢谢我的同学们。”哈日查盖接过妈妈的话茬,“有了你们,我感到很幸福。”

“不用谢,应该的。”张老师说。

“哈日查盖,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们会想你的,你早点回来呀。”

“你好好练,等你练好了,再教我们。”

“我舍不得你走。”

“我不想让你走,可是我不能不让你走。你要好好练琴,拿个奖杯回来,我们好为你庆祝。”

大伙儿情真意切的,说起来没完没了。尤其是朱小颖,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

妈妈连忙说:“张老师,孩子们,快吃菜吧,都凉了。”

张老师和孩子们纷纷拿起了筷子。

妈妈夹了一块茄子,放在哈日查盖的盘子里,又把筷子放在他的手上。哈日查盖拿起筷子,探索着去夹那块茄子,筷子碰到茄子了,他用力一夹,茄子却滚到了一边。他举着筷子探来探去,终于夹起了茄子——他成功了。他把茄子送进嘴里,刚咬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掉到桌子上。妈妈连忙把那一半茄子夹进他的盘子里。

张老师停下筷子,孩子们也停下筷子,六双眼睛默默地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朱小颖禁不住叫了一声:“哈日查盖……”

哈日查盖笑着说:“我还没有适应,过段时间就好了。”

张老师说:“哈日查盖,老师真为你骄傲。”

朱小颖说:“哈日查盖,你真勇敢,我要向你学习。”

孩子们纷纷夹着菜,放在哈日查盖的盘子里:“这块是鱼,没有刺,你放心吃吧。”“这块是可乐鸡翅,你就用手拿着吃,没人会笑话你。”“给你,这是鸡爪子,我妈说,吃了鸡爪子,生活就步步高升了。”

“谢谢,你们也快吃吧,我很快就会适应的。”哈日查盖一边说,一边又把筷子伸进盘子里。

哈日查盖开始了他的音乐生活。

孙老师为他单独制定了课程表。

孙老师一共有八个学生,八个学生分成四个班,一个班两名学生,每个学生每天授课两个小时。

哈日查盖享受着特殊待遇,他可以跟着四个班上满全天。也就是说,哈日查盖一天能上八个小时的课。

妈妈问过其他家长,学费每小时二百块钱。如果交学费的话,哈日查盖每天就得一千六百块。

妈妈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哈日查盖又何尝不是呢?

在这一拨的学生里,哈日查盖的基础最差。失明前,他跟李老师只学会了简单的乐理知识和几首儿歌。对于二胡演奏者来说,那太小儿科了。

况且,失明前和失明后,对音阶的识别方法根本不一样。孙老师只能从头开始,而这个过程应该是最难的。

哈日查盖失明了,看不到音阶在弦上的位置,那怎么识谱呢?孙老师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教学。

“哈日查盖,你要学会感知,让心长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能清晰地看准二胡的构造,你就能读琴和识谱了。”

“老师,心里怎么能长出眼睛?”哈日查盖还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

“你现在收敛心绪,就当是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有这一把二胡。哈日查盖,你试试看。”

“老师,我看到了。”

“这就对了,这就是你的心看到的。现在,你认真观察,先看琴身,再看琴弦,然后是琴弓、琴筒和琴皮。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好,你反复地观察,把琴的构造记在心里。最后,只要你想到二胡,这把琴就出现在你的脑海里,甚至是它的长短、粗细,也包括它的喜怒哀乐。”

哈日查盖凝神抬头,在内心里感知这一切。

值得庆幸的是,失明前他接触过,对二胡的构造是了解的。不然,这种感知就缺少了立体感,就成了瞎子摸象了。

孙老师去指导别人了。哈日查盖默默地坐着,他凝眉沉思,反复摸索。两个小时后,孙老师回来了。哈日查盖面露喜色:“老师,我的心中有琴了。”

“好。”孙老师坐在他的身边,前身微弓,拉过哈日查盖的手,“现在老师教你辨识音阶的位置。”

“孙老师,我看不到位置。”

“不怕,没有了眼睛,我们还有手,只要你用心,手同样也能感知到。”孙老师一边说,一边拉起哈日查盖的手,“来,你摸摸老师的手在什么位置。”

哈日查盖摸索着找到老师按在弦上的手。他身体微微前倾,从孙老师的手向上摸,再一点点向下摸。如此反复多遍后,哈日查盖说:“老师,我记住手的位置了。”

“好,这个位置就是第一把位。”

“我记住了。”

“好,现在你就用感知找到第一把位。”

哈日查盖左手执琴,上上下下地摸着,认真感知它的位置。之后,孙老师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拉,哈日查盖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摸。摸完了,就把音阶告诉老师。摸对了,老师就叫好。摸错了,老师就让他再摸。

该识谱的时候,孙老师就唱曲谱,哈日查盖跟着学,一遍又一遍地唱,直到哈日查盖记住为止。

老师教其他学生时,哈日查盖就默默地听,增强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待其他孩子休息了,老师就单独辅导他。

哈日查盖坐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却一点不觉得累。有人说,学习是枯燥的,反复学习更为枯燥。可哈日查盖乐在其中,一天的课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妈妈推着哈日查盖回家。

哈日查盖说:“妈妈,你教我走路吧。我会走路了,就能自己上厕所了。”

“我是怕你摔着。”

“妈妈,你这样太辛苦了。”

听到哈日查盖的话,妈妈点点头笑了。原来,她只怕儿子有闪失,就天天陪在儿子身边,却忽略了其他人的感受。再说,妈妈坐在旁边,不也是提心吊胆的吗?儿子摸对了,她高兴一阵;儿子摸错了,心就提了起来。这种过山车般的感觉,对于妈妈来说,总不是什么好事儿。特别是孙老师为她端来开水,她总是如坐针毡,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想到这些,妈妈释然了。

“儿子,你学走路吧,只是别累着。”

“不累的。我现在很开心,因为我又能学二胡了。”

“那就好。”

晚饭后,妈妈就陪着哈日查盖学走路。

以前拄拐的时候,那是三个支点,使的是一股劲儿。现在用单腿跳,仅仅是一个支点了,用的又是一股劲儿。而这股劲儿用不好,就会“啪叽”摔个狗抢屎,危险率就大大增加了。

所以,妈妈总是小心翼翼的。

妈妈扶起哈日查盖,让他找到平衡的感觉,然后松开手,看着他一步步向前跳去。

妈妈提着心,寸步不离左右。

一步,两步,三步……哈日查盖一口气跳了十步。

失去了一条腿,就像雄鹰失去一只翅膀,失重是必然的了。哈日查盖转回身来,前后左右地摇摆着,终于又平衡了身体,再继续向前跳去。

他在屋子里跳了俩来回,就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妈妈劝他休息一下,他却坚持着一口气跳了十个来回。

“儿子,歇一会儿吧。”

“妈妈,我不累,我再跳一会儿。”

他足足练了俩小时,汗水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下来,脸上却挂满了微笑。他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又接着练习音阶感知了。

一周以后,哈日查盖已能熟练地使用单腿,稳稳地跳出很远的路程了。

接下来,就该练习跳台阶了。

上下台阶时,妈妈走在前面,哈日查盖把双手搭在妈妈肩上,妈妈迈一个台阶,他就跳一个台阶。他一步一步地跳着,跳的高度不够,他的脚就踢在台阶的边缘上,疼得他坐在台阶上,嘶嘶哈哈的直抽冷气。

“儿子,别练了。”

“妈妈,让我再练一会儿。”

哈日查盖站起来,接着练习上台阶。后来,妈妈在上台阶前,会告诉他几个台阶,然后一步接一步往上走,他就一二三地接着往上跳。再后来,下台阶亦如此。而且,他都能稳稳地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上下台阶没问题了。在一定的范围内,也能独自活动了。哈日查盖乐呵呵地说:“妈妈,这回你就能轻松一点了。”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儿子加油!”

“耶!”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不但学会了单腿跳,琴技也大有长进,拉起二胡来音阶特准,运弓也张弛有度、妙趣横生了。

每完成一支曲子,孙老师就会再教他新曲,又是一遍遍弹唱曲谱,他又是一遍遍默记在心,再把曲谱转化成二胡曲。

妈妈不再陪伴哈日查盖了。

哈日查盖能独立跳着去卫生间了。

在一起学习时间长了,他和小朋友们也熟悉了,彼此成了好朋友。最让哈日查盖感动的是,孙老师的学生中,有一个叫林琪的小学生。今年刚刚七岁,已经跟着孙老师学两年二胡了。

林琪很懂事儿,一到休息时,就跑到哈日查盖跟前:“哥哥,你去厕所吗?”哈日查盖要是去,他就扶起哈日查盖,一直把他送进卫生间。否则,他就偎在哈日查盖身边,看着他摸琴。

哈日查盖唱谱唱累了,嗓子也就有些沙哑,林琪就递上一杯水:“哥哥,你的嗓子哑了,快喝口水吧。”

哈日查盖接过水杯,咕咚喝下一大口。林琪就开心地说:“喝了水就不会哑了,明天我还给你带水。”有了如此善良的同学相伴,哈日查盖感觉很幸福。

孙老师的妻子,是一个漂亮而温柔的女人,她一直被哈日查盖感动着。每次看到妈妈,她都会说:“你儿子记忆力太好了,他是我见过的孩子里,最最聪明的一个。”

孙夫人喜欢哈日查盖,也就格外偏爱他,不是塞给他一个苹果,就是塞给他一个香蕉。哈日查盖舍不得吃,就带回家送给妈妈:“妈妈,你尝尝,你都好久没吃香蕉了。”

妈妈是悲苦的,儿子失去了右腿,接着又双目失明,她怎么能不悲苦呢?

妈妈又是幸运的,儿子有着聪慧的头脑,也有着敏锐的乐感,难道这还不够吗?

哈日查盖剥开香蕉,并高高地举起来:“妈妈,你吃啊。”

妈妈咬了一口说:“妈妈吃了,剩下的你吃吧。”

哈日查盖这才咬了一口:“妈妈,这香蕉真好吃,你再吃一口。”

妈妈和哈日查盖,在他们最苦的日子里,享受着最简单的快乐,也享受着好心人的爱心与支持。

哈日查盖开始学名曲了,他的学习也进入了艰难时期。

听说孙老师要教《二泉映月》了,哈日查盖就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脑海里一遍遍闪现一个老人的形象:大雪像鹅毛似的飘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石乱玉堆得面目全非。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在公园路上从东向西而来……

“孙老师,我真的可以学《二泉映月》了吗?”

“是啊。你已经掌握了二胡的基本技艺与乐理知识,只要用心,就可以学习《二泉映月》了。”

“太好了,孙老师,我真想像阿炳那样,拉出世上最厉害的二胡曲,我也想做一个小阿炳。”

“想做阿炳,就需要用心。”

“我该怎么用心呢?”

“老师先拉一遍,看看你能听出什么。”孙老师说着,就左手执琴,右手握弓,屏气凝神,闭上眼睛,“哈日查盖,张开你心灵的眼睛,跟随着老师去看一看,在峰峦叠嶂面前,一泉溪流从山间流淌下来,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流过嶙峋的怪石,绕过陡峭的山峰,直至落到峰底,形成一湾清泉。那泉水清澈见底,翠树野草点缀其中,暖阳照耀,群鸟鸣叫,一阵清风吹来,泉水波光粼粼。这是多么美好的大自然啊。”

哈日查盖一动也不动,心思随着老师的描述,去尽情地想象和体会。

“现在,你看到了什么?”

“老师,我看到了一幅画,也看到了色彩。”

“好。你接着看下去,双目失明的阿炳,怀抱二胡站在泉水边,他也在用心地看,看眼前这美丽的景色。”

“老师,我也抱着二胡站到了泉边。”

“好。阿炳被心灵的眼睛看到的美景感动了,他想起了悲苦的童年,想起了死去的父母和师父,想起了流浪的困顿,想起了生活的无望,想起了失明的忧伤……”

哈日查盖眼角流下了泪水,那泪水划过唇边落到地上。

“老师,我想起了在班级上课,想起了和同学在操场玩游戏,想起了和奶奶玩扑克,也想起了踢足球摔倒时腿的疼痛……”哈日查盖的眼泪刷刷地流着,“那时候,我疼得一夜一夜睡不着。我想起了化疗,我吃什么吐什么。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腿被截掉时的绝望。我想起奶奶跌倒了,我爬呀爬呀,爬出很远很远找人救奶奶。我想起了绝食的日子,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快点看到死去的奶奶……”

哈日查盖说不下去了,他耸着肩抽噎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老师,其实我和阿炳一样悲苦。但我不想让妈妈伤心,我怕妈妈会伤心地死去。”

“哈日查盖,苦难是最好的老师,它能让你感受酸甜苦辣,你的内心才会有丰富的情感。我们再看阿炳,他想着想着,这一切的苦难都消失了。因为他再一次听到了泉水声、鸟叫声、花开声、小草的低语声和清风的吟唱声。阿炳想,原来,在美好的大自然面前,一切的苦难都称不起苦难。因为,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等待我们去爱,用心去爱,用真情去爱,用我们手中的二胡去爱,用最生动的乐曲去爱。”

“老师,我懂得这种爱。我截肢后,奶奶心疼死了,妈妈为了陪伴我,头发都白了。还有张老师、周老师、孙老师和同学们,也包括我的亲人……你们都对我那么好,都需要我用心去报答,我要把最美的二胡曲献给你们。”

“对,《二泉映月》就是最美的二胡曲,你听——”在孙老师心里,一首《二泉映月》流了出来。

手指在琴弦上不停地滑动,流水、月光变成了一个个动人的音符,从琴弦上倾泻而出。起初,琴声委婉连绵,犹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这似乎是阿炳在赞叹惠山二泉的优美景色,在怀念对他恩重如山的师父,在思索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随着旋律的升腾跌宕,步步高昂,乐曲进入了高潮,以势不可挡的力量,表达出对命运的抗争,抒发了对美好未来的无限向往。月光照水,水波映月,乐曲久久地在二泉池畔回响,舒缓而又起伏,恬静而又激荡。阿炳用这动人心弦的琴声告诉人们,他爱那支撑他熬过苦难一生的音乐,他爱那美丽富饶的家乡,他爱那惠山的清泉,他爱那照耀清泉的明月……

乐曲如流水一样,流淌进哈日查盖的心灵,这美丽的二胡曲,让他的心灵震颤起来。他觉得自己已长出翅膀,慢慢地向着太阳飞去。

飞呀飞呀,阳光包绕着他,温暖包绕着他,他离太阳越来越近了。

孙老师琴弦高挑,最后一个颤音,如金石震空,袅袅不绝,乐曲在情思激荡中结束。

哈日查盖激动不已。

“孙老师,我煽动着翅膀,追上了太阳。”

“那说说你的感受吧。”

“孙老师,我从小就有一个愿望,我要做一个追风的孩子,穿上一双漂亮的旱冰鞋,滑呀滑呀,像飞起来一样,一直飞到太阳那儿。”

“嗯。”孙老师点点头。

“截肢前,妈妈带着我去旱冰场,给我买了旱冰鞋。小平哥哥教我滑,我学会了,虽然速度不够快,但也有飞起来的感觉。”

“嗯。”孙老师又点点头。

“后来,我截肢了。我知道,我永远也滑不了旱冰了,我永远也追不上太阳了。我有时抱着旱冰鞋想哭,却又不敢哭,怕妈妈爸爸伤心。”

“好孩子。”

“老师,我刚才又飞起来了,我看到我长了一双大翅膀,飞呀飞呀,一直飞到太阳那儿,很温暖很温暖的感觉。”

“太好了,这就是感觉,艺术的感觉。”孙老师看着哈日查盖,眼里流露出慈父般的光芒,“哈日查盖,琴的艺术,分为琴里琴外。琴里是技巧,就是前几个月老师教你的那些知识。”

“那琴外呢?”

“琴外则是韵,也就是过心。好乐曲不是拉出来的,而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心里流出来的?”

“对,哈日查盖,你一定能学好二胡。因为,你不是用手拉琴,而是用心在拉琴。”

“老师,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

“依然是感知。以前,你感知的是音阶和乐理,这以后,你要感知的是博大的世界。”

从老师那儿出来,哈日查盖一直处于激动之中。回到家,他就把这一幕幕讲给了妈妈听。妈妈感动得流下了泪,她感激生活的厚爱,给了儿子一位好老师。哈日查盖讲完,竟然叹息了一声。

“儿子,你怎么了?”

“妈妈,老师的很多话,我都听不太懂,我的知识太少了。”

“那怎么办呢?”

“我想学文化。要么,就听不懂老师的课,也无法感知博大的世界。”

妈妈如梦初醒。

是啊,怎么就忽略了文化呢?这可是个大问题。二胡只是手段,文化可是灵魂啊!没有文化,怎么去理解繁杂的世界呢?毕竟他还是个孩子,才上了三年小学呀。

“哈日查盖,从明天起,你一边学二胡,一边学文化。”

“可是,我看不到字,也没有老师,怎么学习呢?”

“妈妈教你,怎么样?”

“你教我?你怎么教啊,我又看不见。”

“学盲文,妈妈一边学习,一边教你。”

“太好了,你是天下最好的妈妈。”哈日查盖伸出手,探索着摸到妈妈的脸,使劲儿亲了一口。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又感动得妈妈泪眼婆娑。

哈日查盖很久没有孩子气了,生活的磨难,命运的重压,让他过早地失去了童真与童趣。

妈妈多么希望,儿子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少年生活啊。可是,这只是她自己的奢望而已。

哈日查盖要面对未来,必须付出超越常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才能让未来的路平顺一点儿,生活好过一点儿。

这个道理妈妈明白,哈日查盖也明白。

妈妈专心学起了盲文。

她先买了盲文对照表,一个一个地背诵,一点一点地找规律,然后再传授给哈日查盖。

哈日查盖兴趣很浓。记忆力超常,背点位比妈妈快多了。因此,妈妈把课程表调整了一下,她用两天学习,再集中一个晚上授课。这样,他就能挤出更多的时间练琴了。

妈妈的事儿多,学起盲文很吃力,这让哈日查盖抓了笑点:“妈妈,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学生。”

“妈妈老了,只能慢慢学了。”

“妈妈,你才不老呢。在我心里,你是最漂亮最年轻的妈妈。”

“好儿子。”

“妈妈,谢谢你。”哈日查盖感激地说,“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儿子,也谢谢你。你这么有毅力,让妈妈看到了希望。不然,妈妈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妈妈,要坚强哦。”哈日查盖想起了奶奶,“如果我坚强一点,早点学会走路,奶奶就不会伤心死了。”

“儿子,别再自责了,你不是一直在努力吗?”

哈日查盖沉默不语,双目凝视着前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妈妈怕他太伤感,就没话找话地说:“儿子,想什么呢?“

“妈妈,我想爸爸了。你说,我们一家三口,什么时候才能团聚呢?”

“快了,外债还完了,你爸爸就回来了。”

爸爸还在无锡,哈日查盖失明后,他一次都没回来过。哈日查盖要是想爸爸,就在电话里叨咕几句。家里生活如此拮据,常常心疼电话费,往往说上几句就撂了。

爸爸忙着赚钱,妈妈忙着学盲文,通个电话问候一下,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生活的重担压着,哪敢奢求过多的幸福呢?

关于琴里琴外的功夫,孙老师讲了很多,哈日查盖也有所悟。音乐当中的意韵,琴音里蕴含的丰富情感,他都能用心去体验,用心灵的眼睛去品读。可是,在具体学习的时候,还是会遇到困难的。

名曲的曲谱本身就是繁复的。以前,背诵简单的乐谱时,哈日查盖听两遍就能记住了。现在,他面对的是繁复的曲谱,背诵起来就相当困难。

孙老师一遍一遍地弹唱。

哈日查盖一遍一遍地跟着哼唱。

孙老师的嗓子唱哑了,哈日查盖的嗓子也哑了,但还是不能准确地记忆。他听着老师沙哑的声音,心里就很难过:“孙老师,对不起。”

“哈日查盖,你不要气馁,要想取得成绩,必须先过这一关。”

“老师,我明白。可是,我怎么这么笨呢?”

“你已经很聪明了。有些二胡演奏家,演奏了一辈子,最后也背不下来,因为他们是看谱演奏的。哈日查盖,加油。”

“孙老师,你的嗓子都哑了,都是为了我。”

“只要看到你进步,老师多辛苦都高兴,你是老师最大的希望。”

“孙老师,谢谢你的鼓励,我一定会记住的。”

“好,休息吧,明天再学。”

“老师,你休息吧,我自己练。今天学不会,我就不睡觉。”

“这孩子,还倔上了。好,还是跟我唱吧。”

孙老师又抓起了二胡,孙夫人又端来两杯凉开水:“这孩子,太要强了,先喝口水再唱。”

哈日查盖说:“谢谢师母。”

孙老师又拉又唱,哈日查盖凝神倾听,继而随乐曲哼唱。

一遍,两遍,三遍……

这一天,哈日查盖把《二泉映月》的曲谱,整整唱了一百遍,他终于牢牢地记住了。

晚上,妈妈去接儿子,听到孙老师沙哑的声音,她一连声地说对不起,让老师受累了。孙老师摆摆手,沙哑着嗓音说:“没关系,过两天就好了。”

“妈妈,都怪我太笨了。”哈日查盖有些伤感,“才牵连了孙老师。不过,我学会《二泉映月》了。”

“记住就好,记住就好。快谢谢孙老师。”

“谢什么呀?他也累坏了。老伴,拿点胖大海来。”说话间,孙老师的老伴就把胖大海递了上来,“回去给孩子泡水喝,这孩子挺让人心疼的。”

妈妈再三谢过孙老师,推着哈日查盖走了出来。

妈妈嗔怪地说:“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呀?你看把孙老师累的。”

“妈,我得加把劲儿。老师说,过了年,大庆就要举办青少年乐器大赛了。我连一支名曲都不会,怎么去参赛呀。”

“是吗?”

“是孙老师说的,我不能伤了孙老师的心啊!”

妈妈推着哈日查盖,拐进了一家超市,买了一些梨和冰糖。回家后,她把冰糖和梨放在一起熬,整整熬了两罐头瓶子冰糖梨膏。装完瓶,把锅里剩的盛在碗里,放在哈日查盖面前。

哈日查盖坐在桌子边,右手探索着摸起勺子,左手探索着摸到碗边,又把碗端在左手里,右手拿勺舀起冰糖梨,稳稳地送进了嘴里。他虽然吃得慢一些,但至少能够自己吃了。

可是,就这个简单的事儿,不知经历了多少苦痛,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心灵上的煎熬。作为母亲,除了心酸就是心酸,她还能怎么样呢?他必须得学会独立。因为,谁都不能永远陪伴他。

哈日查盖慢慢吃着,脸上呈现出笑意,他沙哑着嗓音说:“真甜,奶奶活着的时候,她总给我做冰糖梨、冰糖山楂和冰糖桃。一晃,都好久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

奶奶的后半生,是为哈日查盖而活的。她对哈日查盖无微不至。这个被她当成心肝宝贝的孙子,最后却成了她临终时的牵挂。

“多吃点,这是去火润喉的。”

“嗯,妈妈,你也吃。”哈日查盖盛了一勺冰糖梨膏,平举着送过来,妈妈连忙俯身吃下。哈日查盖心满意足地说,“能吃上糖梨,真好。”

妈妈摸了摸他的头:“吃吧,以后妈妈常给你做。”哈日查盖摇摇头:“吃点就行了,太浪费钱了。”

妈妈沉默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哈日查盖说:“妈妈,你带我去看星星吧。”

“为什么想看星星了?”

“老师说,明天就教我背《夜深沉》,我要先去感知夜色,老师再讲课的时候,我能背得快一些。”

“好。”妈妈回应道。

晚饭后,妈妈收拾好屋子,就扶着哈日查盖站起来。妈妈在头里走,哈日查盖双手搭在妈妈肩头,一跳一跳地蹦出来。

妈妈和哈日查盖来到星空下。

夜色深沉下来,清风吹拂着大地,十月的季节里,天气凉爽起来,就连夜风也不再那么讨厌了。

妈妈走到一个八角形的亭子下,让哈日查盖坐在石凳上。

夜色笼罩了大地,却把千千万万钻石般的星星洒满天空,且用最温暖最柔和的目光,含情脉脉地俯瞰着万物。

月亮升起来了。

风摇树叶的当儿,鸟儿也在喳喳、啁啾或呖呖地叫着,感觉是那么悦耳。

妈妈举目向天空看去,把天空的高远、天幕的蔚蓝和星星的闪烁,一一讲给哈日查盖,哈日查盖也仰头望向夜空,展开了记忆的搜索引擎。

“妈妈,我看到了夜空,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月亮,也看到了银河。一切都是那么清爽,那么沁人心扉……”

“是啊,夜深沉,一切都那么美,那么静。”

“妈妈,在我没有失明的时候,从来没有好好看看夜色。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可惜了。”

“不怕。老师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张开心灵的眼睛,你就能看到一切。”

“是啊,我看到了。明天我就告诉老师,我能感知到夜空了。”

哈日查盖的学习十分艰难。

每学一首曲子,都像过了一次鬼门关。他的嗓子哑了好,好了又哑。仅仅十天,就背会了《二泉映月》《光明行》《夜深沉》《万马奔腾》四个名曲。

孙老师开始教他拉《二泉映月》了。

哈日查盖的感知力强了,而弓法的掌握,又成为他要突破的难关。

以前练习简单的曲谱,弓法基本都是单一的。但要学好《二泉映月》,一字一弓都需要功夫。在演奏乐曲时,分弓、颤弓、顿弓、提弓、断弓、快弓、连弓、长弓、击弓、抛弓、跳弓、波弓、垫弓……无论哪种弓法,既要有功夫,还要拉出自己的特点,才能让乐曲明亮起来。

孙老师针对哈日查盖的特点,采取了独特的教学方法。为了突破弓法这道难关,哈日查盖的手指磨破了一层又一层,那血泡像蹦豆似的一串接着一串。

看到这种情况,孙夫人很心疼:“哈日查盖,别着急,歇一歇再练吧。”哈日查盖摇摇头。

孙夫人又劝孙老师:“孩子的手都破了,让他养两天不行?”

孙老师却笑着说:“要想有成就,这一关必须过。”

是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孙夫人摇摇头,继续看哈日查盖练弓法。

一首曲子拉完,林琪就跑到哈日查盖身边,扯扯他的袖子说:“小哥哥,我扶你去卫生间吧。”

哈日查盖摇摇头说:“林琪,哥哥自己能去,你去练琴吧。”

“人家想让你歇一会儿。”林琪撅着小嘴说。

“既然想学,就不怕累。”

“我知道了。”林琪抚摸着哈日查盖手上的血泡问,“小哥哥,你的手疼吗?”

“疼。”

“那你为什么还练呢?”

“哥哥要学会名曲,过了年好参加比赛。”

“哦。那我也想参加比赛。”

“那就练琴吧。”

“好呀,我去练琴了。”

哈日查盖微笑着,听着林琪噔噔噔地跑了。

晚上,妈妈把哈日查盖接回家,帮他挑开血泡,再涂上红药水。此时,她一边叮嘱儿子要坚强,一边却噼里啪啦掉眼泪。作为母亲,她除了做这些,还能做什么呢?她心里明白,这是哈日查盖必须承受的,尽管超出了常人十倍百倍,他也必须承受。

因为,过不了这一关,他将一事无成。

哈日查盖背靠轮椅,双手平摊在大腿上,轻轻地哼唱着曲谱。

他一遍遍地哼唱,一遍遍地强化记忆。他要把复杂的曲子,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只待需要时随时提取,就像在衣兜里取一支钢笔。

哈日查盖反复唱了几遍,手上的红药水也干了,他就开始学习盲文。

现在,哈日查盖把52个盲文字母都记熟了,又学习拼音、词和句子,这种分段式的学习方法,对他的盲文学习提升很快。

盲文点位记熟了,就可以读书了。但最关键的,就是用盲文板和盲文笔练习写字。

为了节省哈日查盖学习时间,妈妈找来围巾蒙住双眼,自己要先学习写盲文。在盲文板上写盲文,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手累得又酸又麻。好不容易把盲文板写满了,一检查,竟然错了好些点位。这神奇的盲文,就靠一方的六个点的千变万化表述字义,出错也在情理之中。但妈妈不这么想,她觉得,再难也要掌握其中奥秘,以便教授给儿子。

一天天练下来,妈妈的手磨出了血泡,血泡慢慢地结痂。

一次,妈妈端着一杯温开水,在送给哈日查盖的过程中,不小心把水溢了出来,正好洒在血泡上,妈妈不觉抽了一口气。

哈日查盖接过水杯:“妈妈,你怎么了?”

“把水弄洒了。”

“洒哪儿了?”

“手上。”

哈日查盖皱了皱眉头:“水不烫啊。妈妈,把你的手给我。”

“没事儿,我就是吓了一跳。”

“不对,你的声音不对劲儿,一定是你的手坏了。”哈日查盖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到。

妈妈连忙说:“真的没什么。”

哈日查盖把水放在桌子上说:“你不给我手,我就不喝水,今天不喝,明天不喝,后天也不喝。”

哈日查盖的脾气,妈妈是了解的,何况哈日查盖哑着嗓子,不喝水怎么行呢?她只好把手伸过来。

哈日查盖细细地摸着,他摸到了血泡,也摸到了血痂,更摸到了老茧。他摸着摸着,便微微抬起头来,眼角流出了泪水。

“儿子,妈没事儿,过两天就好了。”

“妈,你蹲下。”

“儿子,你想做什么?”

“妈,你太苦了,靠在我肩膀上歇一会儿。”

“这孩子,跟谁学的?”

“妈妈,我是男子汉嘛。”

妈妈点点头,和哈日查盖紧紧拥抱在一起,双双默默地流着泪。

哈日查盖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他学会了《二泉映月》,虽然技法还稍显稚嫩,但对于盲童来说,这是多么令人惊喜的事儿呀!

那天,妈妈去接哈日查盖,孙老师满面笑容地说:“这是一个值得我们骄傲的孩子,他是我的学生中最刻苦、最优秀的一个。”

孙夫人也说:“这孩子,让人心疼,更让人钦佩。”

妈妈连忙说:“都是孙老师教导得好,孙夫人照顾得好,你们为他付出的太多了,我谢谢你们了。”

“他是我的学生,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孙老师很激动,这个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一生醉心于音乐,年轻时也是满怀梦想,一直向往二胡演奏事业的巅峰。怎奈,他当年没有机会,也没有遇到名师,一直无法突破自己。中年以后,他把全部心血用到了学生身上,毫不保留地把技能传给孩子们。

可惜的是,现在的孩子,大多吃不起苦,学来学去,也只能把二胡演奏当成一种爱好而已。

孙老师一直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哈日查盖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因此,他在哈日查盖身上,更是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哈日查盖说过:孙老师有时很严厉,有时又很慈祥。他无疑是对的,严师慈父嘛。

还有孙老师的妻子,那个端庄贤淑的女子,也把哈日查盖当成自己的孩子,有了好吃好喝的,她都会给哈日查盖分一份。

哈日查盖右腿高位截肢,又双目失明,应该是不幸之不幸了。可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又是万幸的。这一路走来,他遇到的都是天下最好的人。

春节就要到了,孙老师为学生们放了假。

爸爸也该回来过年了。

妈妈准备年嚼果。

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被褥都拆洗了,门窗也擦洗干净了。母子俩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团聚,爸爸却打来了电话。

“我春节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呀?这啥啥的都准备好了,孩子整天念叨着你,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妈妈的嘴像蹦豆似的,春节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刻,家里的顶梁柱不回来,你说她能不急吗?

这一年来,一家南北两地奔波劳累的,多么希望这过年了,能一起吃顿团圆饭,说说心里话呀!

“雪梅,你听我说嘛。现在这边过年,大都订年夜饭,大哥的饭店满员,整个腊月都忙得不可开交,你说我这个经理,怎么好意思回家呢?”

“那么多员工呢,又不差你一个。”

“大哥去他岳父家过年,这么大一个饭店,家里人都走了怎么行?大哥就和我商量,让我留下来照应一下。大哥都张口了,我怎么好拒绝呢?雪梅,就委屈你了,你和儿子一起过年吧。”

原因很充实,妈妈无可奈何。

包龙海对这个弟弟,做得已经够意思了。别的不说,就说哈日查盖治病,他们资助了好几万块钱,又把债务给还上了。虽然爸爸需要用工资偿还,这对于他们一家来说,已减轻了很大的经济和心理负担。

对于这些,妈妈能理解,哈日查盖能理解吗?为此,妈妈迟疑了很久,才把这事儿告诉了哈日查盖。

果然,哈日查盖很不开心。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推着轮椅来到窗下,对着窗户发呆。

妈妈知道,哈日查盖很难受,就平和地劝慰道:“儿子,你大爷帮我们那么多,我们应该回报才是。你爸爸回不来,不是有妈妈陪着你吗?”

妈妈站在哈日查盖身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哈日查盖忧伤地说:“我不怪爸爸,我在怪自己。”

“为什么要怪自己?”

“都是我不好,腿残了,眼睛又失明了。是我害死了奶奶,害得爸爸回不了家,害得妈妈为我操碎了心。”

“儿子,不要这么说,在妈妈心中,你是最优秀的。就连孙老师都说了,你是他最好的学生。”

哈日查盖摇摇头:“我知道,你们是在鼓励我。其实,我的二胡不如师兄师姐们,连林琪都不如。”

“你学二胡的时间短啊。”

“妈妈,我多希望没有得病啊!多希望我们一家还快快乐乐的,你还做家里的大王,奶奶还给我们做很多好吃的,爸爸打工赚钱。那时,我们家多温馨多幸福哇。”

“儿子,人生在世,哪都会一帆风顺呢?福祸同行,谁知道会摊上什么?只要努力向前,再向前,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妈,我懂了。”

哈日查盖不再提这个话题,但是,妈妈明显感觉到,他依然快乐不起来。第二天,妈妈把这事儿告诉了爸爸。

爸爸说:“雪梅,你带儿子来无锡吧,这样我们就团聚了。”

妈妈却迟疑了:“那得花多少钱呀?”

“是要花点钱,但为了儿子,为一家人团聚,值!”

妈妈点点头说:“好,我带儿子去无锡。”

爸爸朗朗地说:“那我把路费打给你们。”

妈妈把去无锡的事儿,转身就告诉了哈日查盖。哈日查盖愣了一下,然后便惊呼起来:“哇,老爸真伟大。”停顿了一下,哈日查盖又问,“妈妈,我们真的去无锡?”

“真的。你爸把路费打过来,我就去买票。”

“哇塞。”哈日查盖兴奋起来,他开心地说,“到了无锡,我给爸爸演奏《二泉映月》,我还给他读盲文故事。”

“好。”

“妈妈,你说我多亏练习走路了,不然坐轮椅上火车多麻烦啊。”

“是啊。”

“还有,我多亏自己学会吃饭了,不然爸爸多难受啊。”

“就是。”

“以后我要更加努力学习一切,这样每次去无锡,爸爸都能看到我的进步,他一定会越来越开心的。”

“好,好。”

“我得好好练习《二泉映月》了。到了无锡,我给爸爸拉最好听的乐曲,让他好好开开心。”

哈日查盖说到做到,他拿起二胡,自己默默地练习起来。

一首泉凄月冷、曲情感人的乐曲,从小屋飘向高远的天空,增加了几多月亮的凄美。

妈妈和哈日查盖正沉浸在欢乐中,却接到了孙老师的电话。

孙老师本来是要去广东过年的。

孙老师有一个儿子,极富音乐天才,以出色的成绩考上了北京音乐学院,毕业后被广东一家歌舞团签走。过年了,孙老师夫妇自然要去和儿子团聚。因此,他提前几天把学生都放假了,就是准备去广东。

对于中国人来说,春节就是团圆年,谁不想和亲人在一起,过一个幸福和谐的新年呢?

孙老师却在电话里说:“我接到了通知,大庆市紫荆花杯青少年乐器大赛提前到三月了。”

“怎么会这样?不是在五月吗?”

“是啊,提前了两个月,他刚刚接触名曲,两个月备战,太仓促了。”

“那怎么办?”

“我决定不去南方了,整个春节单独辅导他。”

“这……”

“这什么这?就这么定了。”

“那嫂子和孩子能同意吗?”

“他们会理解的,有什么会比这件事更重要呢?”

孙老师话不多,却是毋庸置疑的,他已安排好了一切,要备战紫荆花了。

妈妈却愣住了,这去无锡的事儿怎么办?凡事不如随他所愿,妈妈只能对哈日查盖实话实说了。

“提前了?”哈日查盖很郁闷,“为什么要提前啊?”

“天知道。”

“我们要去无锡看爸爸的,这可怎么办呢?”

“不然,我们在无锡少待两天,等回来再上课?”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孙老师不去广东了,他也无法和儿子团聚呀。”

“那就和孙老师商量,他去广东,我们去无锡,待两天就回来。”

“这倒是个办法。”哈日查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也不行,三月份就比赛了,即使天天练,也不一定能练好,时间太紧了。”

“儿子,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去无锡了,我要好好练琴,等拿了奖杯再去看爸爸。”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妈妈给爸爸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显然很不开心:“过年都无法团圆,这叫什么日子啊?”

“儿子说了,等他拿到奖杯,我们就去看你。”

“唉,你告诉哈日查盖,别太辛苦了,保重身体要紧。”

妈妈放下电话,哈日查盖擦掉泪水,他说:“妈妈,我很想念爸爸。”

“妈知道。那就把想念变成动力,去冲击奖杯吧。”

哈日查盖的训练又开始了。

孙老师一对一的教学方式,使哈日查盖的琴技突飞猛进。

哈日查盖又学会了名曲《光明行》。

哈日查盖特别钟爱这支曲子。

他没日没夜地练习,嗓子唱谱唱哑了,手磨得红肿了,但他一点不在意,只要有时间就抱着琴练。

妈妈为缓解气氛,就故意找话说:“儿子,你好像醉了。”

“妈妈,我觉得这支曲子,能表达我的内心。每当我拉起它时,就觉得自己眼前一片光明,我好像看到了太阳和希望。”

“是吗?”

“妈妈,你听——”

哈日查盖调好弦,全神贯注地拉起来。

妈妈闭着眼睛倾听着。

她好像看见一片霞光冉冉升起,并渐渐地包绕了自己,眼前明亮起来,一切都明亮起来,心里是那么温馨从容。

哈日查盖激情满怀,完全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

孙老师说,哈日查盖演奏《光明行》,真正做到了琴技与琴韵相托,琴里与琴外相融了。于是,他决定把这支曲子,作为哈日查盖参赛曲目。

哈日查盖更加刻苦了。

转眼春节就要到了,哈日查盖迎来了特殊的客人——来易生。他是哈日查盖做截肢手术时的病友,一个患重症白血病的孩子。当时,哈日查盖忍着病痛的折磨,不停地鼓励这个白血病弟弟,让易生有了与病魔作斗争的勇气,他们也成为最好的朋友。

那天晚上,妈妈和哈日查盖刚到家,就接到易生妈的电话,说来易生想哈日查盖了,作着闹着要来看小哥哥。

前不久,易生爸去世了。

那个憨厚的汉子,熬干了最后的心血,撒手人寰了。只留下易生妈,带着孩子求医治病,承受着生活的煎熬。

电话里,易生妈哭着说:“就我们娘俩,可怎么过年啊?”

妈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真得想开点,孩子需要你呀。”

易生妈说:“孩子又哭又闹,我是没办法,才给你打电话的。”

唉,孤儿寡母的,同病相怜啊。妈妈爽快地说:“我也是娘俩,你就过来吧。”

易生妈说:“姐,大过年的,给你添麻烦了。你不知道,这一年年和孩子熬的,我都怕了呀。要是和哈日查盖一起过年,他还能开心点。他开心了,我这心也就敞亮了。”

听到易生妈的语气,妈妈长舒了一口气。毕竟都在经历生活的磨难,作为残、患儿童的母亲,彼此相爱,彼此相惜,彼此照顾,让生活快乐一点,也是难能可贵的。

无论如何,活着的人都得活下去。

哈日查盖笑呵呵地问:“妈妈,是小弟弟要来过年吗?”

“是啊,小弟弟想你了。”

“啊,太好了。”哈日查盖一下兴奋起来,“小弟弟一家,我和妈妈,还有孙老师在一起过年,多热闹啊。”

易生妈忙问:“是哈日查盖吗?真想他了呀。雪梅姐,你们喜欢吃什么,我带点好吃的过去。对了,给他买新衣服了吗?要是没买,我都包了。”

“不用不用,人来就行了。”

事儿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妈妈和孙老师夫妻俩通了气。这夫妻俩特别开心,孙夫人满脸喜色地说:“我和孙老师商量好了,咱们两家在一起过年,既然他们母子来,那就咱们三家在一起过,人多了热闹。”

妈妈也赞成,大伙儿在一起,过年的乐趣也就多了。

孙老师说:“你家地方小,就让哈日查盖和来易生住在我这儿吧。”

妈妈接受了他的建议。

我们家确实太小了,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除了两张单人床,锅碗瓢盆就占据了半屋子。两张床睡四个人,实在太拥挤了。

妈妈千恩万谢的,孙老师却一再摆手:“哈日查盖是我的学生,那孩子身患白血病,吃住环境很重要。我这儿,怎么说都比你那儿强。”

腊月二十八,来易生母子到了。

哈日查盖和来易生见面了。

两个亲如兄弟的小病友,开心地拥抱在一起。

哈日查盖一个劲地叫:“小弟弟,小弟弟。”

来易生也说:“小哥哥,我很想你,做梦都梦见你了。”

哈日查盖捂着来易生的脸:“看看,谁把小弟弟冻成这样?”

来易生格格地笑:“小哥哥,你的手真热乎。”

易生妈和妈妈看着,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多感人的场面啊,谁看了能不笑呢?

那天,妈妈买了调料和涮品,邀请孙老师夫妻俩,三家人团团围坐,涮起了火锅儿,聊起了孩子的未来。小小的房间,溢满了亲情和春的气息。

吃完晚饭后,孙老师夫妻俩带着哈日查盖和来易生走了。妈妈和易生妈一直聊到半夜。回忆起一年来的生活,简直是如处梦境,生活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好在,生活还得继续,孩子也按着自己的人生轨道向前走着。

作为母亲,即使再苦再累,也算是自慰于心了。

春节这天,哈日查盖的课程依然继续。来易生和哈日查盖寸步不离,哈日查盖练琴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声不响地听师徒两个拉琴。

来易生刚刚完成化疗。

化疗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健康和活泼,他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一直陪着哈日查盖练琴,往往是半天都不动地儿,却不见丝毫的疲惫。

妈妈默默地望着他们,被那个坚毅的画面吸引了。

哈日查盖半抱二胡,手握琴弓,坐在一片阳光里,身心沉浸在音乐中,表情随乐曲变化,或喜或忧,演绎着最生动的意境。

孙老师微弓着身体,双手在腿上打着节拍,歪头看着哈日查盖,那眼神如慈父般,把哈日查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收进了眼底。

来易生蜷缩在一个大沙发里,那是孙夫人特意给他搬来的,他的腿上盖着一个毛毯,双手支着下巴,默默地听着哈日查盖拉琴。

阳光明亮,把他们包绕其中。

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亲情爱意相依相生。

面对孙老师和哈日查盖的师生爱与父子情,哈日查盖与来易生的兄弟情和朋友情,谁会不动容呢?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疾病把两个小朋友连在一起,音乐把孙老师和哈日查盖连在一起。两代人,一个大人,两个孩子,组成了和谐而充满大爱的小小世界。

妈妈久久地看着他们,易生妈悄声走过来,也久久地看着他们。孙夫人也来了,坐在那儿不说话。

一支曲子拉完了,孙老师给哈日查盖鼓掌,来易生也拍起了小手。

接着,孙老师就刚才的演奏,给哈日查盖做指点,他讲得很细致,从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个音符说起。

三个人都身体前倾,凑成了一个圆圈。

那个画面,定格在妈妈的记忆里。

妈妈、易生妈和孙夫人,经过一下午的忙碌,做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三家六口人,团团围坐在饭桌旁。

哈日查盖和来易生表现得很快乐,两个孩子一直手拉着手,来易生时不时把脑袋贴在哈日查盖的身上,哈日查盖就爱抚地摸着他的小脸,来易生总是笑眯眯的。

妈妈把孙老师请到上座,她和孙夫人相邻而座。

孙老师开场,他话语简单,不做过多渲染:“过年了,我祝福你们,愿新的一年里,哈日查盖取得理想的成绩,来易生身体康复,也愿我们三家拥有自己的幸福,大家干一杯。”

他举起了手里的饮料,大伙儿也一同举起杯子,说:“愿我们拥有自己的幸福,干杯。”

哈日查盖说:“过年了,我祝老师和师母快乐,祝爸爸妈妈快乐,祝小弟弟和阿姨快乐。虽然我看不到了,但是,我会让心灵长出眼睛,做一个内心光明的二胡演奏者。干杯。”

“好。”孙老师说着,便一饮而尽。

接着,大伙儿纷纷说出自己的祝福。

这特殊的春节,过得既充盈又快乐。

吃饭的时候,爸爸打来电话,先和妈妈说,然后和哈日查盖、孙老师以及孙夫人通话。

爸爸的话很简单,除了祝福还是祝福。只有哈日查盖不同,他说:“儿子是好样的,爸爸为你骄傲。”

接着,各方祝福的电话来了,妈妈的亲戚,孙老师的亲戚,来易生的亲戚,都纷纷打来电话,彼此说着祝福的话,真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夜晚。

半夜,当新年的钟声响起来时,大伙儿来到了室外。四面八方鞭炮齐鸣、烟花璀璨,把小城的夜空装点得五彩缤纷。

望着那耀眼的烟花,妈妈思绪飞扬,仿佛看到哈日查盖就站在那片光芒中,安详而幸福地望着自己。

妈妈的眼睛又湿润了。

这沉重而曲折的一年,终于过去了。

三月,冰雪渐渐消融。

在这春意渐浓的时刻,大庆市紫荆花杯青少年乐器大赛拉开了序幕,比赛在青少年宫进行。

这天早晨,妈妈带着哈日查盖早早来到青少年宫。青少年宫门前早已车水马龙。望子女成龙成凤的家长,都带着孩子盛装而来。那些衣着光鲜的家长,开着名车,拉着大包小裹,就如参加什么隆重的盛会一样,把孩子也打扮得艳如天上的太阳。那些贫寒一点的家长,也极尽了全力,给孩子穿上最漂亮的服装,簇拥着爱子爱女们前往现场。

孩子们或蹦蹦跳跳,或严肃等待,或相互说笑。

妈妈推着哈日查盖,找到一个偏远的角落等待。也许,妈妈害怕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不小心撞倒轮椅,或影响到儿子心情。

此刻,妈妈深刻地感到,哈日查盖与那些孩子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在远离人群的时候,这种忧伤会淡下来。而重新回到人群时,这种感觉又强烈地撕扯着自己的心肺。

或许,哈日查盖也是这样的心境吧?

他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安静地望着前方,默默地倾听周围的欢笑声和喧闹声。

人越聚越多。

妈妈看到了孙老师的学生们,他们也在家长的陪伴下来参赛了。

妈妈还看到了孙老师夫妻。

孙老师失去了往常的平静,神情略带着紧张,他和夫人四处张望着,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妈妈推着哈日查盖,沿着人群的边缘向孙老师走去。

孙老师看到了哈日查盖,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们早来了?”

妈妈说:“是啊,我怕迟到,早早就来了。”

孙老师递过来两张票:“这是前排的票,哈日查盖出入能方便些。”

妈妈点点头:“孙老师费心了。”

孙老师又把怀里的二胡,放在哈日查盖的怀里说:“哈日查盖,老师把这把红木二胡送给你,你拿着它参赛吧。”

哈日查盖顿显不安,连忙推拒:“老师,这是你的宝贝,我不能要。”

“拿着。走,我们去熟悉一下它。”

孙老师推着哈日查盖走向一边。

孙夫人说:“这把雪吟琴是师傅送给他的,跟了他五十年了,算无价之宝了,他当命一样珍爱着。”

妈妈这才明白,怪不得哈日查盖那么不安呢。

哈日查盖多次提起雪吟琴,他说起这把雪吟琴时,总是充满了向往:“我要是能有一把雪吟琴就好了。”现在,孙老师把珍藏了几十年的雪吟琴,无私地送给了哈日查盖,哈日查盖的愿望满足了。

“这太珍贵了,哈日查盖怎么受得起?”

“他真心想送给哈日查盖,不然打死他也舍不得拿出来。昨天晚上,他一直在擦这把琴,擦了很久很久。”孙夫人望着那师生俩,慢悠悠地说着。

妈妈内心无比感动。孙老师对哈日查盖的恩情,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妈妈只能说:“孙老师对哈日查盖的好,我真的是无以回报哇。哈日查盖今生能遇到孙老师,是上天对他的恩宠和厚爱。”

孙夫人说:“哈日查盖这孩子,让孙老师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孙老师蹲在轮椅前,指导哈日查盖挑琴运弓,师徒俩旁若无人地说着、练着。

琴声渐起,若断若续,如清溪漫流,似莺歌燕舞……人们随琴声望去,不觉交头接耳起来。

妈妈无心关注他人,目光一直被那温暖的镜头牵引着。

在孙老师的指导下,哈日查盖终于把琴调好了,参加比赛的人也陆续进场了。

孙老师推着哈日查盖,妈妈和孙夫人紧随其后。舞台上悬挂着金光闪闪的幕布,五彩霓虹给舞台梦幻般的变化,观众席上已经是座无虚席。

孙老师推着哈日查盖去后台抽签,妈妈和孙夫人等在入口处。

一会儿,孙老师推着哈日查盖走出来,妈妈和孙夫人迎上去问:“几号?”

哈日查盖微笑着说:“六号。”

尽管奶奶说过,“六”是顺利的意思,但哈日查盖能否摘金夺银,妈妈的心里还是没底。

“一共是二百个选手。”

“这么多?”

“是啊,竞争是残酷的。但是,我们必须勇往直前。哈日查盖,你有这个勇气吗?”

“放心吧,孙老师,我一定坚持到底。”

“好儿子,加油。不要辜负了老师的希望。”

孙老师推着哈日查盖候场去了,妈妈和孙夫人找到位置坐好。

比赛开始了。

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走上台来。

场上静悄悄的。

主持人宣读了大赛规则,然后宣布大赛开始。

第一号选手上场了。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她演奏的是竖琴。

女孩儿一身翠绿的衣裙,落落大方地行礼,然后落落大方地弹奏起来。

舞台上灯光交替变换,布景被映衬得如梦如幻,加上女孩儿娴熟的表演,这个小小的舞台,就像仙境一样美好诱人。

观众静静地欣赏着,一曲结束,观众送给她热烈的掌声。

接着,第二个选手上台,这个男孩儿演奏的是小提琴,表演得也不错。

妈妈一直提着心,台上表演了什么曲目,似乎没有任何记忆。

一晃五个选手演奏结束了。

女主持人上台,她用甜美的嗓音报幕:“接下来是六号选手哈日查盖,他演奏的是二胡名曲《光明行》。”

妈妈瞪大了眼睛,双手握得紧紧的,一直注视着舞台入口。

幕布被拉开一角,哈日查盖来了。

哈日查盖抱着雪吟琴,微微抬着下巴,身体挺得直直的,平和地端坐在轮椅上。

观众席轻微地波动。

哈日查盖依然平静。

孙老师推着哈日查盖来到舞台中央,俯身在哈日查盖耳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稳健地走向看台。

台下的观众似乎被震惊了,全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哈日查盖的身体前倾,对着观众微微行礼。他左手抓琴,右手握弓,先运弓拉了一个过门,然后,悠扬的乐曲就飘向全场。

灯光旋转,琴声悠扬。

哈日查盖完全沉浸在乐曲的意境中,他的身体随着节奏律动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放松。

观众席悄无声息。

妈妈也松弛下来,整个思绪随着哈日查盖的二胡乐曲飞向远方,她似乎看到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看到了山川河流,万物生长;看到了太阳和月亮,太阳光辉耀目,月亮柔和温暖,一切都被日月的光辉笼罩着。

一切都安静下来。

一切都美丽起来。

渐渐地,眼前只有光明,只有希望。

哈日查盖尽情地拉着,他把自己最精湛的技艺完全展示出来了,把自己向往光明的情感完全倾泻出来了。

一曲终了。

少顷,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男主持人走上台来,他手握话筒亢奋地说:“这个孩子叫哈日查盖,去年的春天,他因为骨髓癌截去了右腿。不久,又因疾病的原因失去了光明。在身体双残的情况下,他顽强地投入到二胡学习中。仅仅七个月,他就为我们献上了这么美妙动人的乐曲,请大家再给他一次掌声吧,为了他的高超技艺,为了他的自强不息。”

观众席上又响起了掌声。

哈日查盖起身,独腿站在台上,对着观众深深鞠躬。

孙老师走上台来,脸上挂满了笑容。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哈日查盖的演奏很成功。

孙老师扶着哈日查盖坐到轮椅上,又俯耳和哈日查盖说了一句什么,师徒俩便一边挥手致意,一边回到了观众席上。

十一

比赛历时三天。

第三天下午,所有参赛选手表演结束,公布成绩的时刻到了。

孙老师、孙夫人、妈妈和哈日查盖坐在观众席上。

主持人首先宣布获得三等奖的选手名单。

没有哈日查盖的名字。

被读到名字的孩子走上舞台,随之是颁奖嘉宾上台,在热烈的掌声中,获奖选手接过获奖证书,频频向观众挥手致谢。

接着是为二等奖获得者颁奖。

依然没有哈日查盖。

妈妈非常紧张。而哈日查盖双手握拳,紧闭着嘴唇,绷直了身体,显然更加紧张。

获得二等奖的小选手捧着证书并挥手致谢。

主持人接着说:“下面,我宣读一等奖获奖选手名单:张思雨、林雨薇、宋娜娜,请获奖选手上台领奖。”

主持人读完最后一个名字,妈妈脑袋里一片空白。

还是没有哈日查盖。也就是说,他与这次大奖赛擦肩而过了。

妈妈想流泪,眼睛却干干的,一点眼泪都没有。

妈妈转头,目光落在哈日查盖的脸上。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一直流淌到了嘴边,哈日查盖哭了。

妈妈连忙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哈日查盖却躲到一边,嘴唇哆嗦着说:“对不起,妈妈。”

“不怕,不怕,我们还有下次呢。”妈妈安慰着说。

妈妈握住哈日查盖的手,哈日查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

获得一等奖的选手捧着奖杯离开了舞台。

主持人语气激动地说:“组委会研究决定,大赛增设特等奖一名。”躁动的现场顿时静下来,妈妈紧紧地盯着主持人,“现在,我宣布:获得本次大赛特等奖的是——哈日查盖。”

妈妈一下呆愣住了。

哈日查盖说:“妈妈,你听到了吗?我获奖了。”

妈妈问道:“什么?”

哈日查盖贴近妈妈的耳朵:“妈妈,我获奖了。”

妈妈说:“听到了,听到了。我儿子获奖了,获奖了。”

主持人接着说:“特等奖得主哈日查盖,是一个特殊的孩子。我们不能忘记的是,在三天前的这个舞台上,那个失去了右腿的孩子,那个双目失明的孩子,在心里流淌出来的《光明行》,是那么的震撼人心。这场比赛的最高荣誉,他是当之无愧的。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哈日查盖上台领奖。”

妈妈依然愣着。孙老师扒拉她一下,她转过来看着孙老师,孙老师示意她上台,她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把哈日查盖扶到轮椅上。

妈妈推着哈日查盖向舞台走去。

两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抬着轮椅和哈日查盖走上舞台。

颁奖嘉宾把奖杯颁发给哈日查盖。

主持人说:“特等奖获得者,将拿到一份最珍贵的礼物,那就是六月份全国紫荆杯青少年乐器大奖赛的直通票。有了这张票,他就可以免去初赛、复赛,直接进京参加决赛了。”

天啊,这真是个好消息,妈妈再一次愣住了。

紫荆花杯大奖赛,是对乐器选手综合能力的考核,也是实力的较量。进入决赛的选手,都是全国最拔尖的选手。

要想进入决赛,必须先通过大庆地区的海选,也就是初选,再通过黑龙江赛区的复赛。

而哈日查盖,竟然越过这两个环节,这对于他来说,是多大的惊喜啊。

妈妈含泪看着台上。

主持人把直通票标志牌放在哈日查盖怀里。哈日查盖举起奖杯和标志牌,向观众表示深深的谢意。

颁奖嘉宾讲了一番鼓励的话。

最后,主持人说:“让我们祝福哈日查盖,愿他乘着音乐的翅膀,飞翔在浩瀚的天际。”

全场又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哈日查盖的眼里流淌下泪水,这是幸福的泪水,因为这荣誉是他用毅力和汗水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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