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风抚摸的岁月
2016-06-03李明坤
李明坤
深秋的天空把一年中最美丽的姿容展示给这片沙漠,呈现出深邃海洋般的蔚蓝,舒卷的白云成为一座座岛屿。连绵起伏的沙丘安详而静谧,温柔如长途跋涉后安憩的骆驼。老头坐在沙丘上,看着那幢白墙红顶的房子。同样乳白色的卫星地面接收装置偎依在一旁,如母亲牵着自己的孩子,一同向天空凝望。后面,是太阳能极板,露出深蓝的一角来。
这里离北方那条沙漠河一百五十公里,去沙漠腹地那口探井也是一百五十公里。几天前,路过这里的沙漠车队上人说,探井下见到情况了,准备取岩芯。眺望腹地方向,一条临时道路通向那里,隔几天会有沙漠车队通过。看不出那是路了,沙漠已将它还原成原始模样,风在上面绣出优美的花纹,像鱼身上的鳞甲。
白墙红顶房子前的沙地上,年轻人在打着“车轮转”,一身火红沙漠服旋转成红色圆轮,宛如一只螃蟹在海滩上滚动。老头眼睛笑了,很羡慕年轻人充沛的精力,不由想起自己的那个时候。老头和年轻人守着这幢白墙红顶房子,成为过往司机们心里一盏明亮的灯。沙漠腹地探井开钻五个月了,沙漠车队往返在三百公里的沙漠运输线上,见到了这幢红房子,心里一热,很放松,车队停下来,加油加水,歇上几小时。只这么一幢房子,车队人感觉不一样,像荒野中跋涉得疲惫不堪之时,恰好遇上一处人家。沙漠车上拿下行李,在房子近旁的沙地上摊开来,躺着睡一觉,感觉很解乏。老头坐他们身边,吸着烟,催他们入睡:“放心睡你们的吧,有我在不会耽误你们赶路的。”到了上路的时辰,老头洪亮的咳嗽打断他们扯得正酣的呼噜声,于是车队逶迤前行,渐渐消逝在老头的视野尽头。
老头这年五十五岁,人人知道他的外号“沙漠王”。打他二十二岁那年进沙漠,三十多年中一直在这片沙漠进进出出,如今很多初次进沙漠的人都会从他这里分享到沙漠里的生存经验。这条三百公里长的沙漠临时道路,是老头去年带领沙漠筑路队推修出来的。大风刮过,很多路段又会变成原来的样子。沙漠勘探部决定在中间设个站,值守这个站的人选却让领导们颇费踌躇,值守人要耐得寂寞,要有丰富的生存经验。只有老头胜任。老头是副总地质师,让一个副总地质师去值守沙漠站点,成何体统呢?是老头自己捅破这层纸,他呵呵笑着对经理说,我心里把人头拨拉好几遍,只我最合适。沙漠车队最初走这条沙漠路的日子里,老头坐指挥车跟着走,黑风一来,天昏地暗,翻江倒海一般,大日头的时辰也会天地一片漆黑,车灯变成掉进深水里的月亮。老头告诉车队长如何辨别方向和道路,如何保持车之间联络不让一台车掉队,几回之后司机们都有了经验。
两个月后,沙漠车队对沙漠勘探部领导说,给老头配个人吧,哪怕是个毛头愣小子也好,老头一个人太寂寞了。这样,沙漠勘探部让车队带进一个年轻后生来。领导在信上对老头说,这是个才毕业的勘探专业研究生,你得带徒,让他成新一代“沙漠王”。后生个头高挑,脸白净,黑亮的头发带点卷曲,像河边才发了叉的细柳。后生深深鞠了一躬:“老师,我向您学习来了,从今天起您就是我师父。”
老头心里热辣辣的,单纯的笑脸让他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段岁月。
“小伙子,叫我老头,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这样叫。”
说话到了秋天。从北边沙漠河上吹来的风依然日日走过沙漠的沟沟梁梁,却是飒飒的,把天空吹拂得无穷深远,到了傍晚,远方雪山上的寒意跟着风来了,老头和后生都穿上了棉衣一块坐沙丘上看月亮,看它一天天变圆。后生说,沙漠上的月亮多好看,又大又圆,还又亮,比我们家乡的月亮好看。老头说,小伙子,想家吗?后生说,不想,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老头的心动了一下。后生问,老头你想家吗?老头说,想啊,心底里真想啊。胡杨林深处的那棵老树上多少年前飞出一只鸟,它唱着歌儿飞走的,有一天它老得再也唱不出一声歌儿了,心里总想着要飞回那棵老树。老头心里想,它找不到那棵是它故乡的老树了。
老头指着月亮给后生看,你看月亮围了一个很大的光环。后生认真看,果然看到了,那光环时隐时现,颜色像虹。老头说,明天沙漠里会有一场雨,一场挺大的雨哩。
第二天上午,西北天上真来了黑云,风冷飕飕的。后生一直没遇到沙漠里落雨,记得有两次,大半个天空黑成锅底一样,电闪雷鸣,垂下的雨脚几乎触着了不远处的沙山,黑云后来跟着雷电走远了。老头对后生说,刚才下了场雷阵雨,只是没等雨水落到沙漠上,就被蒸发掉了。后生想,这次雨会落到沙漠里来吗?他站在沙地上,伸开手臂,手心向上迎接第一颗雨滴。后生尖叫了,手心像被落下的第一滴雨烫着了似的。雨真的落下来,沙漠的鳞甲上有了点点湿印子,像飞虫掠过的阴影,干透了的沙漠似乎对水有无限的渴求。雨点密起来,后生听见雨声响成一片,雨点很大,沙地上打出麻麻点点的小坑。以黄色为主基调的沙漠让雨水改变成青灰色。雨丝斜斜地摇曳着,织出银亮的网,沙地上冒起颗颗水泡,宛如无数只鱼的眼睛眨动。后生张开双臂,牛犊子撒欢似的奔跑,喊叫声穿透银亮的雨网,延伸到远方,奔跑中甩去了笨重的工靴。老头站在门前喊:“秋雨如刀,会淋出病的,快回来!”飘逸的身影已消失在雨雾中。大半个小时后,雨小了下来,后生一身水淋淋回来。老头催他换衣服,电炉上熬着姜汤。夜半,后生发起烧来,老头把两床被子捂他身上发汗。到天亮时汗发出来,鼻子瓮瓮的塞了东西似的。老头说,太阳出来后,你要去沙漠上看一道风景。后生本要捂被子睡一个上午,这下不睡了,太阳升高后,跟老头去看那道风景。
阳光照在雨后的沙漠上红艳艳的。天空水洗一样更加的蓝,散开的云朵,恋恋不肯远去,像碧水中盛开的朵朵白莲。老头指着远处,那是两道沙梁之间的一片洼地。老头说:“那片洼地上是不是有了绿的颜色?”后生摇摇头,看不出那片洼地发生了什么变化。朝洼地走着,仿佛接受了老头的暗示似的,后生渐渐觉得洼地上真有什么浮上来,像层淡绿的薄纱,仔细追寻又确乎没有。老头站住,慢慢蹲下来,指着沙地,竟真有一棵指甲大小的绿星,刚从沙漠里钻出来,两三片细瘦的叶子。老头说:“它刚钻出沙子两片小叶子是黄的,在阳光里两分钟就变绿了。”后生吃惊睁大眼睛,他也发现了几棵这样的小绿星,在潮湿沙地上,不注意真发现不了它们。过了这一段很短的时间,洼地上长出了很多小绿星,像夜晚的天空一片闪烁着。洼地里的绿清晰起来。
老头说:“这种草在雨后就会长出来。十天之内,它们走完生命一个周期:生长、开花、结果、干枯。它们的种子很小,却张开很大的毛茸茸的伞,跟着风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埋进沙子里,等待下一场雨的到来。”
后生问:“老头,这种草叫什么名字?”
老头望着远处,洼地上的淡绿洇到了那里。
后生说:“我们给它命名吧,就叫它老头草。”
老头说:“很多年前我发现了它,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生命草。而且科学院一位固沙专家接受了这个命名。”
老头在后生身上看见了一个人,是三十多年前的他。那时光,也是在这片沙漠里,一个老头和一个后生。
那是春天,不同的场景是沙漠上站立一间芦苇搭起的窝棚。老头和后生站窝棚前,窝棚旁安静卧着十几峰骆驼。向北,几百米远是一座山,从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走来,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山不高,阳坡是出露的红色地层,阴坡则覆盖了厚厚的白沙,当地人叫它红白山。春天的风翻过山,像溪水漫过堤坝,长长地吹拂过来,后生浓密的黑头发飘动着,仿佛还散发着江南紫丁香花的气息,天真和稚气写满了那张清瘦的脸。附近生长着稀疏的胡杨树,它们并不如后生进沙漠前想象的那样:古老而粗壮,众多簇拥成阴阴一片大森林,而是像一个个展开在沙漠上的遮阳伞。一片片枯死的芦苇,叶子早让风扯光了,芦花也飘净了,根部又钻出了绿芽。胡杨树还是光秃秃的,后生不知它们是否还活着。老头满头短发闪烁着花白,浓眉下那双眼睛细成两条线,显得深邃,眼前这些早已司空见惯,卷一支莫合烟抽,蓝色的烟缕在多皱的脸庞缭绕着。
一支庞大的石油勘探队分成好几个组,从南向北穿越这片沙漠,每个组都有几十峰骆驼。沙漠里无草无水,中途最少要补充一次给养,勘探队在红白山下设了一个补给站,由老头和后生驻守。那天,老头寻一处芦苇茂密的地方,试着挖水。他脱去皮坎肩和上衣,阳光抚摸着干瘦的脊梁,黄闪闪的耀眼,让后生清楚看见几处横斜的刀疤,尽管愈合了很多年,紫色仍然鲜亮。老头抡起坎土曼,一坨坨沙子飞出去,一会儿就出现一个很大的坑,坎土曼不停地发出切割芦苇根的清脆声音,坑内飞上来的沙子潮湿得成为一团,后来老头爬上来。到月亮爬上天空时,土坑里映见了一个月亮。老头说,水是咸的,骆驼可以喝。老头给它起个名字:沙井子。
星光满天的时候,老头和后生牵着十几峰骆驼沿山脚向东走去,驼铃在身后悠悠响着,一直走到太阳到了头当顶,到了那条向北穿越沙漠的季节河。春天来了很久了,堤岸上的大白杨新叶子长得有巴掌那么大,水塘边芦苇葱绿一片,干涸的河床还铺着如粉的黄沙。他们装满那些水箱,骆驼们跪下喝水塘里的水,之后再把水箱架到骆驼身上往回走,到了窝棚,又是满天星星。他们看见窝棚那里一座座起伏的剪影和几点明灭的烟头。一个勘探组到了。他们已经让骆驼们在沙井子里饱饮了一通水,卸下的空水箱整齐地排在那里。
勘探队伍到来的夜晚很热闹。后生对队员们的工作羡慕极了,凑他们堆里听讲故事,直到他们歪倒下身子扯响呼噜。后生坐那里给篝火堆里添柴火,火光一闪闪在脸上跳跃。
第二天启明星还亮着的时候,队伍出发了。老头和后生,站窝棚前目送队伍蜿蜒走向红白山,翻过山头,消失在山的那边。
下一个勘探队伍要隔几天才到来。风长长吹过来,窝棚上的芦苇枯叶震颤着鸣响。后生挨着老头坐,听老头用沙哑的声音讲着往事,这样打发着漫长的时间。老头大概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觉得它们都过去了,平淡无奇,话语淡淡的,说几句停一下。后生听着却新鲜,觉得人的一生经过那么多的事真幸运,他很怕自己的未来会很平淡。老头的家乡在东北,念过师范,刚毕业日本鬼子打来了,老头参加了抗联,打了很多恶仗,队伍打散了,钻进老林子,跑过国界,尝够了异国漂泊的痛苦,往西走,又回到国内,却是在西部。老头沿额尔齐斯河走到阿勒泰山,又跟着牧马人到了伊犁,给人拉骆驼,翻过雪山的冰大坂,走进望不到边的大沙漠。老头拉骆驼生涯十多年,这片沙漠他走了很多趟,过去是给商人拉骆驼,骆驼倒在沙漠里,他要割下一只耳朵挂在腰间的皮绳上,每一回出了沙漠,他腰上的皮绳上都挂着好多骆驼的耳朵。
老头给后生讲那些倒在沙漠里的骆驼,像讲自己不幸的好伙伴,发出深深的叹息。这天晚上,天空很明净,连一片云也没有,圆圆的月亮从远处山头冒出来,升到蓝天上,像个圆脸儿姑娘朝他们微笑。老头说,没有沙暴的日子,沙漠里的月光之夜是最美的,这样的晚上,人坐在沙山上,看见月亮那么近,整个沙漠没一点声音,你不小心咳嗽一声,会听见奇怪的回声,仿佛那些在月光下沉睡的沙丘受了惊扰,小声地抱怨。人看着月亮像天地间只有两人,亲切地对望。
夜深了,老头和后生躺在窝棚里。后生睡不着,听见老头平静的呼吸,想老头讲过的沙漠里的故事。窝棚一处缝隙漏下月光来,照在角落里,把窝棚映得微明。后生好像起身坐起来,走出窝棚,外面是阳光灿烂,他看见一长队骆驼缓缓走去,穿着羊皮筒子大衣的老头背着双手,拎着领头骆驼的缰绳走在连绵的沙梁上,后生高声呼喊起来……这时候后生被老头拍醒了。窝棚外有骆驼不安地叫。老头没说话,猫一样走出窝棚。
后生和老头站窝棚前,后半夜了,月光雾一样笼罩在沙漠上,沙漠好像更加安静。后生不安地想,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想起老头讲的很多年前遭遇土匪的故事。这时候卧在窝棚旁的骆驼群中又发出一声叫,远处隐约有一声骆驼的回应。骆驼群不安地骚动,有一两峰已经站起来。后生听见远处骆驼奔跑的沉重的蹄声。
老头说,一峰骆驼,是一峰年轻而健壮的骆驼。
月亮的浓雾中出现一个飘忽的影子,是一峰奔跑的骆驼。硕壮的身躯上下翕动,又发出一声吼叫,窝棚前的骆驼们回应着。骆驼跑近来,粗重地喘息,它大概长时间这样奔跑,唇角垂下白沫,身上的重物使它不堪负载似的,在窝棚前停下。后生看见它的腿好像颤栗,前蹄下跪,沉重卧在沙地上。那件重物从驼峰间跌到沙地上,一座小山似的,好像动了一下。老头对后生说去拿水来。
后生抱着大水壶奔出窝棚,却见老头把骆驼旁的重物搬动着。那是条大汉,他的头被老头揽在胸前,老头接过水壶给大汉喂水。后生看见那张大脸盘上开始闪动亮点,他睁开了眼睛,喝下那壶水,又睡过去。
天开始亮了,后生牵那峰骆驼去沙井子喝水,它显然太需要水了,在井边跪下去,脖颈伸长,像根吸管扎进水面,响起 的饮水声。后生才发现它是一峰白驼。
大汉躺在沙地上像死去了一样。天光照到脸上时,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张开,感激的波纹,从眼里荡漾到宽大黑红的脸上,给老头说了句什么话,后生没听懂。老头去窝棚里给大汉拿来一壶水,大汉仰脸喝了几口,低下头去,皮袍宽大的袖口里竟爬出一只小动物,通身黑亮,有猫那么大,大汉用手托起它,用嘴唇和它的尖嘴亲吻似的对接,他给它喂水。
太阳升起来。大汉坐窝棚前吃他带的肉干。后生这才注意到,他长皮袍上绣着酱红色的花纹,连袖口那里都有,像水波那样的花纹,羊毛织物打的绑腿,白狐皮帽子放在身边。他的牙口很好,咀嚼肉干像后生吃刚出锅的油条。让后生不安的是,大汉有一把腰刀,他用刀割肉干,感觉上像切豆腐干。大汉大约吃了一公斤肉干,又喝了一大壶水,伸了个懒腰,山似的躺下睡去了。
老头则去白驼的峰上取下两只干瘪的羊皮口袋,往里装满水,让后生帮忙把口袋扎牢了,然后很娴熟地把它们绑在白驼身上。后生用狐疑的目光注视老头。老头说,在沙漠里碰见了人,你不问他是什么人,如果你有水,要拿出来给他喝,你有房子,要留下他住宿。如果你拒绝,就等于杀死他。
太阳快到晌午,大汉再次醒来,他站了起来,像座铁塔似的,走近白驼,看见他的水袋鼓鼓的,已经绑好了,想了一想,回身向老头走来,他抖了下一只袖口,那只黑猫似的小动物已蜷伏在他手掌上,双手托着,很郑重地交给老头。(后来老头给后生说,大汉说他要闯过这片沙漠,将它交给老头,去沙漠那边办完一件重要的事,回来再带走它。)老头把它抱在怀里,大汉把手放在胸口,向他们俯一下头,转身跨上白驼。那只白驼站起来,昂首叫了一声,向北跑去,很快爬上红白山,翻过山头,消失在山的那边。
猫似的小动物尖细地哀叫,好像呼唤它的主人。
大汉从哪里来?去遥远的沙漠那边办什么事?后生不知道。老头也不说,仿佛在为大汉保守秘密似的。芦苇窝棚里从此有两人和一只小动物。
小动物跟在老头身后,怯弱得像失去母亲的小孩子。后生发现它是条狗,细腿细腰,两只眼睛小而黑亮,怯怯的,看见骆驼会往老头身后躲藏。日子到了秋天,胡杨树好像长出叶子还没多久,又开始金黄了。季节河的水早下来了,而且在炎热的盛夏漫过堤岸,沿红白山脚下的平滩漫过来,老头和后生驮水任务变简单了,有更多的时间坐窝棚前眺望。他俩心里都盼望红白山会出现大汉和白驼的身影。
大汉和白驼一直没出现。
直到胡杨树落尽叶子,冬天来临,老头和后生带着十几峰骆驼沿红白山走向季节河,离开沙漠,回到帕米尔高原下的一座小城。勘探队驻地在小城边上,那儿有座很大的核桃园。老头和后生回到驻地,满树的核桃沉甸甸的,风一吹不停地往下掉,小黑狗吓得尖叫起来,引得勘探队员们哈哈大笑,说老头你带来的什么狗啊。
老头的女人是当地的少数民族,老头和她有过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她现在虽然身子过分丰腴起来,但依然能想见她年轻时的美丽。她在老头去沙漠的日子,天天提着只铅皮桶去给几只奶牛挤奶,然后提到队部食堂里去。见到老头的时候,女人手里空铅皮桶掉到地上,尖声叫着跑过来,拥抱着老头:“亲爱的,你终于回来了!”老头羞涩地朝后生笑了笑,小黑狗却嫉妒地尖叫起来。从此,小黑狗穿行在核桃园里,并且很快适应了风吹落核桃的声音。
另外的事情却出现了。不断有帕米尔高原上的牧民骑着马来到这里,他们盯上了这只小黑狗。原来小黑狗是名贵的猎犬。他们把它称为帕米尔的细狗。如果一个猎人,他同时拥有昆仑山上的黑鹰和帕米尔的细狗,会像一位部落王爷一样,赢得很多人的尊敬和羡慕。并且,小黑狗有一天开始用一件事证明牧民们的光临不是误会。大雪到来之后,每天早晨老头门前整齐排放好几只野兔,小黑狗则站在老头面前若无其事地摇着细尾巴。从此,勘探队员们每天都有一餐兔子肉。
第二年春天,后生成为一名正式的勘探队员了。临行前,老头对他说,你碰着那大汉,对他说,到这座小城边的核桃园里带走他的猎狗。老头说这话的语气,像后生这次进沙漠一定会碰上那位大汉和白驼。其实,这是很渺茫的事。而且勘探队今年勘探路线转移到季节河的东岸。
坐在白墙红顶房子的阴影下,老头给后生讲起这个三十多年前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进沙漠发生的,一个关于陌生男人和小黑狗的故事。当年的后生如今变成了老头。后生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他相信这个故事一定有令他想不到的结局。
这时候,房里的无线通话机开始了呼叫。勘探部总地质师有业务上的事和老头商量。后生一个人坐那里发呆,他在想关于大汉和白驼、细狗的故事。白驼和细狗是这片沙漠上的名贵动物,被游牧民族视为珍宝,他们把它作为身份的象征,而大汉同时拥有白驼和细狗,他一定是位纵横这片沙漠的神秘的英雄。所以,那个老头认为进入沙漠就会碰上大汉很有道理。
后生盼望夜晚的到来,那时候他会从老头口中知道故事的结局。
西方的地平线上铺上了金灿灿的地毯,迎接夕阳的坠落。夕阳像个金光四射的大金球,触到了金色地平线上,仿佛轻轻弹跳了一下,于是整个西边天空燃起大火一样。老头和后生坐沙丘上望着下沉的太阳,老头继续讲未完的故事。
可是老头却另外开了一个头。
那年春天他们进沙漠不久,发生了一个事故。他们组的组长进入沙漠不久,在黑风暴中与大家失散,隔了一天一夜在一座大沙山的背阴处找到他,人昏迷着而且严重脱水,脱了水的人很像木乃伊,形销骨立,体重一下减了十多斤。出了沙漠后,组长回驻地调养,如今的老头当了组长,那年他二十三岁。这次他们进沙漠是沿着昆仑山流入沙漠的一条小河向北走,一直走到这条河尾端,在那里装足了水,开始穿越沙漠,在勘探地形图上他们计算出,穿越的沙漠区有二百多公里,不出意外的话十天可以到达北方那条大河。
这次穿越沙漠,在即将结束时发生了意外。这一天勘探组五个人吃了早饭出发,翻过几座大沙山,在一座沙山之巅停下来,他们被眼前的地形惊呆了。前面有一片长条形开阔地,完全没有浮沙,像是上帝昨晚派人把所有黄沙全搬运走了,而且将旮旮旯旯的残沙全部清扫干净,裸露出的地层是古老的元古界!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真的呆痴了一会儿,以为是梦。他们发一声喊,冲下去,老头开始安排几个人的任务,有的丈量剖面,有的记录,有的采集标本。这些事都做完了,他们意犹未尽,开始用简陋的工具挖探槽。这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了。老头猛地想起他们的骆驼队。骆驼队翻不过这些高大的沙山,他们只能寻找沙山间的阙口绕来绕去地走,早晨彼此相约了晚上会合的地点。因为察看这片珍贵的地质露头,他们少走了最少二十里路。水、干粮、行李、发报机全在骆驼身上!
五个人在与太阳依依惜别之际,感到暮色和绝望一起包围了他们。干渴和饥饿开始煎熬着五个人。只有二十三岁的老头见另外四双眼睛带着求生的渴望一齐投向他。老头像一下子成熟了,他沉着地打开沙漠地形图,用手电照亮它,对大家说:“我们现在离北方的大河有八十公里,只要坚持走,以现在体力是能走到的。”他看着大家,然后说:“现在一刻也不停留,出发!”
两天两夜的跋涉之后,他们变成了五个醉汉。夕阳西下,他们东倒西歪地踉跄前行,在他们右侧,细长的影子魑魅似的躺在沙漠上,晃来晃去,像几条绳索彼此缠绕,分离,又缠绕,它们仿佛在捕捉着什么,是在捕捉他们即将出窍的灵魂吧。听不见沙漠上一点响动,四周死一样寂静,仿佛真切看见死神正在来临。老头耳朵里一个声音脉冲似的响,充满他的脑袋,其他四双目光投向他的时候是僵直的,仿佛在傻笑。他摇摇头,知道耳朵里响的是动脉血管里的血在黏稠地流动。老头明白,这个时候灵魂即将飘逝的人需要希望之光照亮。
老头发出一声喊:“胡杨树!”
离他们二百米是大片胡杨树!
他们跌跌撞撞进了胡杨树林。太阳下去了,月亮慢慢爬上来。古木丛生,荒草没膝,没有去那条大河的路。他们贪婪地咀嚼胡杨树叶,绿色汁液沾濡在嘴巴周围,使他们的面目有几分狰狞。他们彼此呼喊着名字,被鬼缠住了似的,在胡杨林里转悠了一夜。东方升起灿烂早霞的时候,冷风吹得他们清醒了,听见了河水奔流的声音。老头知道,还有十多公里路,或许他们还可以爬到河边喝水,或许他们一个个躺在去河边的途中死去。这时候他们听见另外的声音,是驴吃草时打出的喷嚏。一头驴在前面草地上悠闲吃草,甩着尾巴,不时抬起后腿驱赶肚子上的蚊虫。他们向驴奔去,那头驴望了他们一眼,向前跑去,他们乞求地喊着它的名字:驴啊!驴啊!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他们跟在驴后面跑,驴把他们带到一间小木屋前。木屋前有一口水井,井旁放着只胡杨木做的小桶。他们趴在井口,看见里面清亮亮的水。用木桶打上水来,他们开始喝水,一桶又一桶喝。这个时候,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他们喝水!他们近于疯狂了,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喝水!
一个个躺下了,肚子像孕妇那样大,朝着天,四肢摊开。老头和他们一样躺着,他觉得肺被挤压得厉害,喘不过气,牛皮腰带勒得从没有这样紧,皮肉的疼痛感从没有过这样强烈,太阳光像许多银针那样刺着眼睛。这时看见一个人站他面前,是那个黑红脸大汉!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是身体根本不听指挥。大汉从腰里拔出那把刀,刃口在阳光下刺眼地闪亮了一下,老头认出是那把切割肉干的刀。大汉走近他,慢慢蹲下来,掀开他的衣服,手里闪着寒光,大汉的动作像面对一只待宰的羊。老头眼前瞬间闪过曾在芦苇窝棚听到的发生在沙漠里的凶猛故事:劫匪,偷窃驿站的盗贼,来路不明的流浪汉……老头闭上了眼睛。
老头等待死亡的降临,嘣的一声,腰带的束缚解除了,他感觉一股热流扩散开通向下体,身体软绵绵地摊开,像溶化的雪人四面摊开那样,也许是大汉的利刀将他的动脉切开了,血液和元气就这样离开了身体,他的脑海涌来铺天盖地的黑风暴,他的灵魂飘向无穷深远的黑暗。
老头说:“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小木屋里。我坐起来,看见木屋门口除了大汉还有一个女人,他俩在锅灶前坐着,一股羊肉抓饭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看见另外四个队员和我并排躺着,还在沉睡,他们的皮带都被刀子割断了,我想起大汉用刀子在我肚皮上划动的情景。我们当时喝的水太多,如果不割断皮带会有生命危险。
“我们在小木屋美美吃了一顿羊肉抓饭。大汉把他羊群里最大的羯羊杀了。他还记得红白山下的邂逅,那双眼睛眯成两条线,看我吃羊肉抓饭,年轻而漂亮的女人躲在他宽阔的肩膀后面,白色的面纱遮着半个脸庞。大汉默默笑着,在我放下碗后,问起老头哪里去了。可是我听不懂他的话,好在我们中间有个能听个大概意思的队员。我告诉他,老头把那只小黑细狗喂养得很好,等他去领回来。大汉低下头,然后说,告诉老头,我心爱的夜莺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她不会再离开,我不久要带她去一片乐土,那里像人间天堂一样。
“我们醒过来的第二天,骆驼队找到了我们。离开那间小木屋的时候,大汉像个铁塔似的站在门前,一直目送我们走远。我们五个人几乎吃光了他米袋里的全部大米,还有两只羊。我把钱悄悄放在门前胡杨木桶下面,这样他用桶打水时就会发现。”
沙漠的远处有灯光一闪一闪的,老头和后生知道有车队过来了,都站起来,不久就听到沙漠车轰鸣的声音。老头说,是地震队的沙漠车。说话之间,几辆沙漠车走近,在房子前停了下来。
车上人推开车门喊:“老头,老吴来看你啦!”
几个人抬着一个人走过来。老吴受了伤,右脚包着大团白纱布,几个人把一大块帆布铺在沙子上,把老吴放帆布上。老头蹲在老吴身边,脱下棉袄垫老吴右脚下面,问老吴伤得咋样。老吴说营地搬家,脚叫营房车牵引板砸了一下。砸下的时候,疼得他扯嗓子大叫,接着就没了感觉。值班医生给上了夹板,缠上纱布,他都没感觉。后生打亮手电,照见小腿肿得发亮。老吴说:“老头,路过你这儿,就想讨杯咖啡喝哩!”
老头让大家把老吴抬到房里去,把被褥铺地板上,让老吴躺得舒服点。后生早听说地震队有个老吴,八十年代第一批大学毕业生,学的是地球物理专业,在中美合作队当中方经理,美国公司总裁看上了老吴,说合作项目结束后邀请老吴去他们公司。老吴现在还在沙漠里工作着。
老吴接过滚烫的速溶咖啡,高兴地说:“我去探井上看了岩芯,黑色的油珠子往外冒,像人洗桑拿出的汗!”
老吴嗓子沙哑得厉害,像常年在沙漠里工作吸进了太多的沙子。他清清嗓子,抱怨老头放了太多的糖,把咖啡香味弄淡了。老吴不认识后生,眼睛盯住他看。老吴上一次路过这里时后生还没来。
老吴问:“你是老头的徒弟吧?”
后生自豪地回答:“那当然。老头是我第一个师父呢。”
老吴笑了:“可你不是老头第一个徒弟。”
老吴说:“后生,好好学。去年我们跟老头到沙漠里找这口探井的井位,我们拿着仪器,偏差三度多。老头凭感觉,一度不差。”
老吴又说:“这片沙漠够我们干几代人的。后生,好好干!沙漠里头要出油啦,这出大戏才开场呢。”
老吴要走了。老头俯下身拥抱了他,老吴哭了:“老头,我的脚恐怕不让我再进沙漠了。”
老头和后生站在那里,看着沙漠车的尾灯一闪一闪地远去。
老头说:“老吴是个找油迷。每有一个新发现,他都会兴奋得通宵不眠。”
后生说:“我在大学里听过他的报告。六年前他们进沙漠,第一条测线就发现沙漠腹地那个巨型构造。可是,当他们确定了那口探井的井位后,他们的方案却被否决了。”
老头说:“是我否决了他们的方案。老吴他们后来又干了三年,井位才最后确定。”
老头和后生坐在房门口。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很亮,感觉离他们很近。
老头说:“在三十多年前,我们察看那片元古界地质露头时,大致知道沙漠深处有一个大家伙,我们的重磁力测线已经侦测到它模糊的轮廓。”老头像在讲课,“上钻一口探井则不一样。在沙漠里打一口井要花很多钱,工作要做细,把能用的技术手段都用上,能想到的疑问都排除了,才可以下决心。”
后生忽然明白,老头为什么在听到岩芯往外冒油的消息依然平静。在他心里,已经认定地下有油,现在只是取到了面上来。
早晨,通话机呼叫老头,说井上今天开始中途测试。老头只是唔唔地应,然后简单提醒几点注意事项。
早饭后,老头和后生坐房子阴影里,继续说故事。
三十多年前那个后生回到那座核桃园,把遇见大汉的事告诉了老头。隔了几天,那个老头骑上骆驼,带着那条黑细狗,和后生一起去沙漠河找那个大汉。后生清晰地记着胡杨林里那间小木屋的位置,可是他们来到小木屋前,却没有了大汉和他的女人。只是一间空空的小木屋。那只胡杨木桶还在原地放着,挪开它来,厚厚一沓钱还在,不同的是,它们被薄薄的羊羔皮包着。大汉显然知道老头和后生会寻他,所以搬走了。大汉曾对后生说,他要去天堂一样的地方。这样好的地方在哪儿呢?老头和后生骑着骆驼走出胡杨林,老头向无边的沙漠眺望,好像他能用眼睛看见那个地方。
老头说,后来他又遇上了那个大汉,只是时间过去了许多年。
我和老头骑着骆驼回到核桃园。奇怪的是,所有的勘探队全回来了,有的工作只干了不到一半,也回来了。有消息传来,国家在松辽盆地打出了油,要组织全国的队伍去勘探会战。西部的勘探队伍大部分要去。老头是东北人,带着他的西部女人跟着会战队伍回故乡去了。
行前,老头郑重其事地把黑细狗交给了我,神色凝重地说:“如果还能见到他,就说,我不能亲手把这条狗交给他了……”
大批队伍开走后,核桃园冷清了许多。上面一直没有勘探任务,我只好每天去岩石标本室里研究那些石头。沙漠里的勘探很辛苦,正因为我们付出了太多的辛苦,对沙漠有了很深的感情。我留下来,相信有一天沙漠勘探还会恢复。没想到,为了等待这一天会耗去二十多年岁月。一天,领导交给我一个任务,去给兄弟单位一个进沙漠的骆驼队当顾问。所谓顾问,其实是向导。
科学院在西部新成立了一个沙漠研究所。这是研究所成立后派出的第一支沙漠考察队。二十多峰骆驼,五个人,队长姓梁,比我大一岁,我叫他老梁。老梁是学防沙治沙专业的,来自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我们渡过位于沙漠北缘的大河,进入沙漠。我发现老梁他们的工作和石油勘探完全不同:遇上一簇红柳,会停下来丈量它的占地面积,红柳包高度、固沙体积;发现一株植物,如果叫不上名字,马上翻阅植物图谱查找对比,如果图谱上没有,则采集标本,拍摄照片,还讨论给它命名;看见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他们用尺子量树围、目测树高,有时还锯倒它,蹲下数年轮。这样走得很慢。沙漠里很热,老梁他们的吃苦精神真不亚于我们搞沙漠勘探的。
一次,老梁听我讲起“生命草”的故事,竟然认真起来,在一处大沙山下扎下营寨,守株待兔那样等待一场雨的降临。我们已深入沙漠有一百公里了。天天都是大太阳,隔上一星期就要赶着十几峰骆驼去大河驮水。火辣辣大太阳下,骆驼嘴角流下白沫,焦躁地嘶叫着。
我下决心在这里挖出沙漠地下水。老梁他们得知这片沙漠可以挖出地下水,全吃惊张大眼睛。我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看到几簇芦苇,决定就在那儿挖。我脱去上衣,熟练地挥舞起坎土曼。过去我挖过好几口沙井子,多数成功了。但开始是和东北人老头,后来和其他勘探队员,这一次是我独自作出的决定。老梁他们见我挥汗如雨,抢着替换我,他们用坎土曼不如我熟练,但都是年轻人,干起活有力气,不多久就挖到了潮湿的沙土,水慢慢渗出来。
沙井子挖掘成功了。我这一次开掘的面积很大,像个小池塘。水碧绿碧绿的,站大沙山顶看下去,像一片黄沙上镶嵌了一方翠玉。骆驼有了水喝,天热了还可以往它们身上浇些水。老梁是上海人,喜欢泡水洗澡。这天脱下衣服,跳进水里泡了十几分钟,爬上来后,干燥的漠风很快吹干身上的水分,水中的盐类物质凝结在躯体上,现出一团团白绿相间的圆圈,像金钱豹身上的花纹!大家笑起来,老梁被笑得很尴尬。我想到了沙子,让他躺沙子里用沙子“擦洗”,老梁照办了,果然见效,再用干毛巾一抽打,全身很干爽。大家多日没洗澡,浑身浓重的汗酸味,一个个跳下去洗澡,然后再来一次“沙浴”。从此,大家每天洗一回澡,晚上钻帐篷里很快睡熟。
一场大雨终于被等来了。单帐篷不隔雨,行李全让雨泡透了,雨后摊沙子上晾晒。老梁真的看见了沙山下的沙地上成片的“生命草”,并且仔细观察了它们生长的全过程,采集了标本和种子。
后来,我一有出差机会去省城,就去找老梁,和老梁坐宿舍聊上通宵。老梁说,治沙最根本的办法是植物固沙。那次在沙漠里挖出水,对他启发太大了。他一直在研究,怎样筛选培养一批高耐盐碱的植物,种植到沙漠里,用沙漠里的水浇灌。我说,那时我们在沙漠里找到油气田,绿化问题就靠你们了。老梁说,沙漠里有了油气田,我们搞研究基地就有了依托了。我们的胸膛滚烫着,开心地大侃,就好像明天就会实现似的,举起搪瓷缸子“碰杯”,喝下一大口白开水。
什么事都想了,却没想到来了一场“十年浩劫”。我们这些“臭老九”被集中在一起劳动改造。有一天,传来一个消息,说沙漠南边大雪山的一条荒山沟里发现了油泉,是当地农业学大寨,修水库时推土机推出来的,上头让我们去看看。大山里有很多处油苗,发现原油流出地面不奇怪。我带了两辆汽车出发了,走到半路上碰上了沙尘暴,天昏地暗,打开车灯只能看到二三十米,砂石打到车门上像密集射来的子弹。这时,前方路沿下突然有一块大石头滚到了路中央,奇怪地蠕动着,竟变成一个人!他脸朝我们,叉开腿,张开双手。这是荒野上一个孤独的行人,不幸遇上了沙尘暴,他要搭我们的车!可是,这是非常时期,会不会遇上坏人?我对司机说,如果不搭上他,他可能会死在这片荒野上。我们停下车。车灯照着那人踉跄的身影,几乎是向汽车扑了过来。拉开车门,狂风裹胁沙尘卷进驾驶室。我抓住那人一只冰凉的手,他另一只手慌乱中抓住我的腿,颤栗着爬进驾驶室里。
我发现他竟是老梁!
他穿了件破旧的风衣,头发很长,脸上有几处伤痕。他也认出了我,泪水涌出眼眶,布满灰尘的脸颊流下两道湿痕。我心里明白了,伸出一只手臂紧紧搂住他颤抖的身子。
老梁家庭背景很复杂,亲人中有在台湾、香港、美国的。他被整得很惨,乘着夜晚逃了出来,竟从省城几百公里长途跋涉到了这里。他像个囚犯逃亡,所幸的是他对沙漠、戈壁比较了解,没有被渴死、饿死。他准备逃往哪里?老梁说:“不知道。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在那伙人手里……”
我一路上在想,怎样把老梁安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老梁是个大活人,即便把他放到沙漠里,要有吃有喝才行啊。
沙尘暴越刮越大。
到了第二天,太阳在头顶上的时候,人感觉进入了漆黑的夜。我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镇,只好在镇上的供销社院子停下来,等这场沙尘暴减弱后再走。供销社把一间空仓库给我们,让我们在里面躲避风沙。我们把车上的行李搬进仓库,小镇上没有电灯,供销社的人给了我们两根蜡烛。风大,点亮了蜡烛不到一分钟就被吹灭了。我们几个人挤在一个墙角,这样过了一夜。
天亮后,风小了,天色依然是日落黄昏的样子,一片幽暗,小镇上看不见行人。空旷的院子里除了我们的两辆汽车,多了几峰骆驼。一辆汽车背风这边的轮胎旁,一个人背靠着坐在那里,穿着羊皮筒大衣,头上戴一顶黑羊羔皮帽子,为了避风,脑袋缩进大衣里。听见了我们的脚步声,那人的脑袋从羊皮筒大衣里伸出来。
我从那张大脸盘和那双眼睛里,认出他是那位大汉,尽管浓密的络腮胡子已经花白。
大汉也认出我是当年红白山下的后生。
他站了起来,布满沙尘的脸上绽开笑纹,咧开嘴唇,那口结实的好牙齿有了缺口。大汉背驼了,当年白狐皮帽子和描绘着酱红色花纹的皮袍也被这身透着寒伧之气的衣着代替。我们默默对视,都为在茫茫人世中的又一次邂逅而激动。近二十年里我们彼此都救过对方一命。大汉这样在风沙中度过了一夜,看来也是小镇的不速之客。我从汽车上取出干粮袋,掏出两个馕递给大汉。大汉接过了,很快吃起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葫芦,喝着水。大汉对我说,他的家在沙漠里,很远,骆驼要走七八天。他到小镇来,是用羊皮、鹿角和骆驼绒换些盐巴、茶叶等生活用品。
大汉咧开嘴对我说,他有了儿子、女儿,羊群一样一大群呢。
我终于有了可托付的人。我把老梁交给了大汉。这样,老梁骑在一峰骆驼上,跟着大汉走了。
老头的讲述被房内的无线通话机的鸣叫声所打断。老头跳起来,跑进房去拿起对讲机与对方通话。
平时每日早晚两次通话,这是当初约定好的,这个时间突然通话,一定是井上或者勘探部那边有了紧急情况。
“老头,好消息!沙漠腹地井上测试,获高产油气流,日产石油五百多立方米,还有天然气三十多万立方米呢!”
老头握住对讲机,手在轻轻地颤抖。
“老头,那油啊,黑亮亮的,像咱们喝的矿泉水呢。老头,老头?喂喂,你在听吗?你听见我说了什么了吗?”
老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回答:“经理,我在听,你刚才的话我一个字不漏地全听到了。”
“好。第一口探井出油,下一步要修一条沙漠公路进去,这又是个大任务。你现在马上出沙漠。沙漠勘探部已经成立沙漠公路线路勘测队,你是队长。”
老头说:“这支撑点得来一个人呀。”
“半个小时后有一辆沙漠车到你的点上,你随车回勘探部。那个后生还不成熟么?对讲机给他,我跟他说两句。”
后生从老头手里接过对讲机:“经理,我是后生。”
“行吗,一个人?”
后生响亮回答:“没问题。”
半个小时后,沙漠车来了,老头只背了个包,里头装了换洗衣服和洗盥用具,上车前对后生说:“车队来往会多起来,心里要有个准备。”
后生点点头,忽然问:“老梁呢?”
老头愣住了:“老梁?”
“就是……跟大汉走了的那个老梁啊。”
老头笑了:“哦,那个老梁……”
老头想对后生继续讲老梁的故事,可是没有时间了,沙漠车把老头装走了。
这个沙漠支撑点上只剩下一个人,后生却并不寂寞。又有三台钻机从这条路上搬运到沙漠腹地,每天都有沙漠车队将物资运进去,或是拉运原油的车队从油井上过来。车队照例在这里停下,司机们沙地上摊开行李睡一会儿。是冬天了,若是夜间,气温零下十多摄氏度,司机们钻进被子里,把羊皮帽戴头上,依然呼呼大睡,他们真是太劳累了。后生坐一旁守着,看他们睡,到时间招呼他们启程。月光明亮的夜晚,寒星在乌蓝的天空上颤抖着,司机们熟睡中呼出的白气,一缕缕飘向空中,让后生想起车站上等待出发的火车头。
后生见过老头一回,却是匆匆的。沙漠公路线路勘测队经过这里,有十四个人。他们并不如后生此前想象的那样都是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却多数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装束打扮也另一副模样,腰间束了皮带,背了水壶,望远镜和各种仪器,脚上穿着齐膝的白帆布靴子,他们叫它“僧人靴”。他们真像一群云游瀚海的僧人。他们身后跟了几辆沙漠车。
老头对后生说:“我的儿子很快就来了,我让他跟你好好学习。”
老头儿子的到来,是和春天一起。春天的沙漠里几乎每天都扬起黄尘,沙漠像开了锅的沸水一样翻腾着,那些沙山吐着白烟,很快汇在一起,天陡然地暗淡,甚至几分钟内漆黑一片。
老头的儿子搭沙漠车来的,身上背个大包,另外还有几个沉重的大木箱子,司机们帮助抬了下来。他坚持走到房门前,沉重地坐到沙地上,咻咻喘气。后生上前帮他拎那大包,沉甸甸的,他双手撑地,爬起来,进了门就说:“老爷子说了,你是哥,我是弟。”
弟比哥高出半头。
弟笑了:“我西部长大的,西部太阳光充足,吃的牛羊肉多,个头就高些。”
弟一点不怕累,也一点不怕风沙,卸下包来,掏出一件仪器,戴上防风镜,站在风沙中测量风速。哥在房里给弟打了一盆清水,弟测完风速进来,洗脸时把脑袋一同扎进脸盆里,洗了半盆泥沙。
没风的日子,也没有车队过往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坐房子阴影里聊天。
哥问:“学的什么专业?油气勘探还是开发……”
弟说:“都不是。生物遗传工程。”
哥不解:“老头搞一辈子石油勘探,你是他儿子,老头没有要求你吗?”
弟说:“老爷子在我高考前选择专业时,天天从勘探前线打电话,一定要我子承父业。可是,老师支持我报考生物遗传工程,原因是我喜欢它,而且妈妈也支持我。后来老爷子从沙漠里跑出来,明知木已成舟不可改变,还是对我拍桌子瞪眼睛,说我怕吃苦、贪图安逸,就想将来穿上白大褂在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试验室里倒腾那些瓶瓶罐罐……我说,爸,你以为只有像你天天钻进沙漠里找大油气田才是了不起的事业吗?油气总有开发穷尽的时候。他说大沙漠底下油气多着呢,两三代人也开发不完。我说两三代之后呢,油气开发完了,大家手一甩走人,沙漠还是沙漠。爸,你曾给我讲过生命草的故事,生命草生存在沙漠里,一旦有一场雨,可以在很短时间完成一个生命繁衍的过程。如果我们运用生物科学技术,将它的基因和小麦基因组合起来,创造出适合沙漠生长的新物种,既有生命草的优点,又能长出麦子的果实,那沙漠不是永远的宝藏库吗?我看见老爷子第一回用一种眼神看我,惊讶,或是被一种新思想所吸引,似乎有一种赞许。我接着说,你曾告诉我沙漠表层几米深的地方有丰富的浅水,只是它含盐量高。我们如果通过优选,找出高耐盐碱的树种,运用生物技术培育一种新的乔木,它根系发达,能够伸进浅水层里,又具有高耐盐碱特性,同时又高大,生长迅速,把它们种植在沙漠里,那么苍黄的瀚海就会变成无边的绿洲……老爷子没等我说完,张开有力的双臂拥抱了我,说,好儿子,老爸坚决支持你!”
哥这才明白,弟不是石油上的,他从哪里来,到沙漠里干什么?
弟说:“我在科学院读博士研究生,正在研究生物固沙技术。沙漠公路马上要开工建设了。在这沙漠里修等级公路,是人类历史上没有做过的事。非洲撒哈拉大沙漠面积最大,但它的沙子颗粒粗大,比较稳定,还有一定的降水量,里面有很多热带植物生长。而这片沙漠,沙子细如粉,稍有风就会扬起沙尘,很多沙丘在八级风速时开始缓慢移动。仅从防沙角度考虑,沙漠公路的生物防沙研究现在就要开始。我来打前站的,研究工作很快展开。”
弟向哥全盘托出他的计划。他这次带来了几箱子的资料和仪器,过几天科学院送来几间移动式列车房,它们就是“生物固沙实验中心”。
弟说:“我要在这里读完博士。生物固沙技术研究取得成果那天,我就算博士学业完成了。”
哥被弟的天真烂漫所感动,他说:“这事不能你说了算啊。”
弟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导师说的。”
哥问:“导师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也是学生物固沙专业的吗?”
弟回答:“导师过一段日子就到。那时你就都知道了。”
哥建议说:“你的试验室过几天才到,我们不如先开始挖浅水试验。有了沙井子,你们试验很快就可以开始了。”
两个年轻人在离沙漠临时道路一边的洼地上开始挖浅水。他们选择的地方没有芦苇,只是地势低一些。他们在春天太阳下卖力干着,在这个地方挖出水,弟开展生物固沙技术研究试验很方便。弟说,我们万一挖不出水怎么办,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当年在红白山下就没有挖出来水。哥说,咱们中国人有愚公移山精神,不出水就每天挖沙不止。两个年轻人打定这样的主意,轮换着卖力挖下去。
远处传来机器的声音,哥说:“我去看看。”
远远过来的是三台沙漠推土机。头一台的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他看见路下面洼地上出现个沙坑。他大声问:“你俩捣鼓什么呐?”
哥说:“我们在挖一口沙井子!”
司机跳下车,走过去看热闹似的,看见弟还撅起屁股抡着坎土曼。司机喊:“兄弟,住手吧,看你怎么挖的,一边挖一边塌,挖出来的沙子没有塌下去的多!”
司机跳上推土机,五百马力的庞然大物发怒似的向洼地上的沙坑冲过去,弟吓得拽着坎土曼逃出沙坑去。推土机轰地吼了一声,排出一股黑烟,前面的大铲降下去,像要拱进沙漠下面去一样,推土机大铲的沙堆慢慢长高,要升起一座沙山似的,两人刚才挖出的沙土不及大铲拱走的二十分之一,推土机身后一个两米深的大坑出来了。推土机又转回来,再次把大铲沉下去,沙坑变得更大更深,而且潮湿的沙子已经出现。另两台推土机也轰鸣着过来,跟在第一台后头,它们推出的沙土已经水津津了。
三台推土机回到临时道路上,停下。第一台的司机跳下来:“一会儿你们用坎土曼和铁锨修修边角就行了。”
另一个司机说:“我们在腹地推出好几个水塘了。只要需要,马上推出一个来。我们很有经验了。”
哥说:“谢谢,进房喝杯咖啡吧。”
司机说:“咖啡就不喝了。把你房里空调打开,我们三个躺房里睡一会儿,成吗?”
哥说:“那有什么不成的呢。”
哥去房间打开空调。三个司机把推土机熄了火,进了房间,躺地板上立刻睡沉了。
做试验室的几间列车房到了。弟很兴奋,指挥吊车把它们摆放到合适的位置,列车房和红顶房子围出一个宽阔的四合院。哥帮弟把那几大箱子的东西搬进列车房里。
哥接到通知,去勘探部开一个会。
到了勘探部,老头问后生:“我儿子干活偷懒吗?你哥俩团结搞得怎么样?”
后生说:“老爷子,弟是好样的,我们这些日子干了许多活呢。你再去支撑点,准会认不出来了。”
会议的中心议题是研究沙漠腹地石油勘探。井打得多了,很多地质上的难题也让钻头给打出来了。要成立一个沙漠腹地勘探研究分队,后生被调到这个分队工作。
老头说:“你在支撑点很长时间了,在勘探部休息几天。然后坐飞机直接去腹地,去支撑点接替你的人很快就会出发到那里。”
后生突然觉得不舍,想了半天,说:“我今晚坐沙漠车出发,在支撑点待几天,把那里的工作交代一下,和弟道个别。”
后生当晚跟着一个沙漠车队出发,到支撑点的时候,天亮了。
弟站在院子里迎他了,上前抱着他:“哥,你走这几天,我觉得你走了好久好久了。”
哥说:“我赶回来只能住一两天,我是向你道别的。我要去沙漠腹地干自己的专业,石油勘探……”
弟惆怅了一会儿,转而为笑:“那也不打紧,很快我们要在沙漠建立研究基地,我们还准备在那里开辟一个几百亩的绿地呢。到沙漠公路修通,油田建设起来,那里会出现一片绿洲!”
弟让哥休息,说坐了一夜沙漠车颠得厉害,他去试验室里忙。
几天不见,这里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列车房围成的小院子里洒了水,中间还栽了棵胡杨树。一间试验室的门上挂了个很大的牌子“科学院生物固沙试验中心”。后生看到沙漠临时道路那边的大水塘装满着碧蓝的水,旁边立起了一座很大的温室大棚,后生的好奇心驱动两条腿往那边走,近了才发现大棚是金属骨架镶嵌着有机玻璃。一道门半掩着,里面整齐摆着像花盆形状的塑料盆,里面全栽了植物,每棵植物挂着小纸牌,后生认识的几种有红柳、胡杨、白刺、梭梭,其他就不认识了。
有个老头弯腰给盆里施肥,头发雪一样白,上身穿了件灰色的老棉袄,脚上穿那种在利民店里摆满的军用解放鞋。老头听见脚步声,站直了身子。后生看到他一手拎个化肥袋子,里面装的是发过酵的羊粪,另一手从化肥袋里抓着羊粪往植物根部送,那是双粗糙皴裂的手,指头很粗。
“师傅,施肥啊。”
老头眯眼睛笑,点点头。
后生问:“怎么称呼你呢?”
老头说:“叫我白毛老头。大家叫我很多年了。”
吃过早饭,弟说:“哥,你参观一下我们实验室吧。”
他俩走进一间列车房,里面摆满瓶瓶罐罐和各种仪器,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做什么化验。弟说这是土壤、水质化验室。另一间,里面像库房货架一样,一层层的,摆着中药罐大小的罐子,上头蒙着塑料薄膜,隐约能看见里面一两片嫩绿的叶,这是幼苗培育室……最后,弟带着哥参观温室大棚,向他一一介绍这里培育出的沙漠抗盐碱植物。此前,弟的导师在那条大河边把这些植物筛选并培育出来,现在把它们放到沙漠环境里,每天用沙漠地下水浇灌,观察它们的抗盐碱能力。
弟说:“再过一两个月,我们在露天沙地开辟一片地,把它们移栽到沙地上,继续观察。”
哥突然想起早晨见到的那个白毛老头。他向弟说了。
弟张大眼睛,说:“你不说想见我的导师吗?他就是我的导师!”
哥懊悔地说:“我把他当成你们雇来的农民工呢,他还让我叫他白毛老头。”
弟笑了:“我们大家都叫他白毛老头。其实他只比我爸大一岁。”
哥大声说:“我知道了,他姓梁!”
弟说:“你怎么知道的?一定是我老爸告诉你的。”
哥说:“我现在就去拜访这位梁老先生,我心里非常非常敬仰他。”
弟告诉哥,白毛老头刚才坐沙漠车走了。
弟讲起他的导师白毛老头在沙漠里“失踪”十年的故事。
老头惦记着老梁的安危。大汉带老梁去了沙漠深处后,老头经常梦到这样的情景:见到老梁了,或在沙漠河边上,或在省城,见到的老梁总是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四人帮”倒台后,老头去省城,去了科学院沙漠研究所找老梁,人家告诉他,老梁几年前失踪了,至今没有找到。老头听到这个消息,脑袋轰地一响,两条腿都软了。当年那个大汉把老梁带到沙漠深处,为什么一去不回了呢?老头想了很多,心里坚信老梁一定平安地活着。
如果上头组织沙漠勘探的话,老头一定会骑上骆驼进沙漠,他相信在沙漠里一定会碰上大汉,碰上他就等于找到了老梁。
可是,骑骆驼进沙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中美两国开始合作开展沙漠地球物理勘探的谈判。老头是参与者之一,谈判成功了。老头手下刚分来不久的大学生老吴参加中美合作队。他们于六年前进入沙漠做第一条测线。
在沙漠腹地的一天中午,老吴坐在向南行驶的沙漠车上,突然透过被骄阳炙烤得像波涛涌动的大气,看见远方一片绿洲。老吴他们都怀疑是海市蜃楼。
地震队慢慢驶向前去,海市蜃楼非但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湖水荡漾,原始胡杨林郁郁葱葱,大片红柳蔓延过来,粉红的花像云霞。几十个男人骑着骆驼和马跑了过来。大汉出现了,这次又骑着一峰白骆驼,四个儿子骑着骆驼跟在他身后。
他们挡住了地震队前进的道路。
老吴带着翻译,向大汉讲明情况。大汉拍了一下白驼,它驯顺地卧下。大汉已很苍老,一部雪白的胡须,身体却依然健朗。他对老吴说,我们把一个人还给你们。他来到这里不多久,头发全白了,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叫他“白毛老头”。
大汉带着老吴往村子尽头走。村子居民住的是些胡杨木搭建的木屋,围着红柳枝夹成的院墙。大汉说,白毛老头是个怪人,不喝酒,不饮茶,不要婆娘,天天在湖边种红柳、胡杨,这么多年,他种出的红柳和胡杨,比我们的天然草场都大。
村庄尽头是一间简陋的胡杨木屋,白毛老头闻声探出头来,他的装束和村上男人没有什么区别,黑羊毛皮帽子,一件没有布面的羊皮袍。他弄明白眼前的一切时,紧紧抓住老吴的手,仿佛已经不会使用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母语似的,嗫嚅许久,终于说出一句话:“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吗?”
老吴被这句话震撼了。他听老头讲过的故事,已经完全明白这个白毛老头就是老头给他提起的老梁。
老吴通过沙漠车的通讯设备,向在后勤基地的老头报告了这一消息。第二天,一架直升飞机来到这里,老头走下直升飞机,见到十年未见的老梁,还有大汉。漠风吹拂的岁月像河水一般逝去了许多年,他们都已变老,而胸膛里真诚的热血依旧,他们紧紧拥抱着,泪水溢满岁月刻画的皱纹。
许多年后,沙漠公路修进了沙漠腹地,那里已是一片苍翠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