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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特技摄影领路人张尔瓒:守住了胶片技术,却败给了数字时代

2016-06-03

博客天下 2016年11期
关键词:淑萍特技胶片

作为胶片时代的手艺人,张尔瓒最为骄傲的事情是把电影特技做得毫无特技痕迹

1950年代,张尔瓒在苏联剧组边学习边实践时,用自己相机拍下的摄制现场

身体尚好的那些年,70多岁的张尔瓒还时常不顾高龄,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往曾经的徒弟黄耀祖家,希望从他那儿弄懂“数字电影”究竟是怎么回事。

1980年代,外国电影工作者来访,与张尔瓒(右一)、原北影厂厂长汪洋(右二)、演员蔡明(左一)等人合影

黄耀祖现任中影旗下的华龙电影数字制作有限公司总经理,这些年从国外引进了不少数字电影技术。张尔瓒曾经费尽心思制作出的一些电影特技镜头,如今轻而易举就可呈现。

他不甘心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就这样被冷落,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张尔瓒在苏联学习电影特技摄影时拍下的照片

2011年开始,北京电影制片厂的这位前副厂长、总工程师的意识逐渐模糊。一天夜里,孙女与孙女婿郭军守着他,他半夜突然不肯睡觉,两人搀他到客厅转悠,他指着桌子前方说:“这个要搭起来。”

郭军向《博客天下》回忆,爷爷张尔瓒还当自己在片场,就劝他:“老张,睡觉了,明天起来再干活。”

那时老爷子刚生病,还能闹腾。后来,越来越安静。最近3年,他几乎没有说过话,一直到今年5月9日因心肺功能衰竭最终不治。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就像曾给了他职业尊严和荣耀的胶片电影时代悄无声息地败给了数字电影时代。

张尔瓒(右)在东影期间担任摄影助理,跟随剧组至内蒙古拍摄电影

作为1949年后最早前往苏联学习电影特技摄影的中国人之一,张尔瓒身上浓缩了一个国家电影特技的进步和发展。

他是胶片电影时代的手艺人。凭借精湛的技巧和细致的手工,他可以把一些稀松平常的场景拍摄成神奇的影像,而且看起来浑然天成,毫无破绽。

“最好的特技镜头就是看起来没有特技。”他说。

一张白纸

张尔瓒的电影引路人是于黛琴。于黛琴是第六代导演管虎的母亲,曾出演过《黑蜻蜓》《十三陵水库畅想曲》等电影。1948年,正是她把张尔瓒招入东北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东影厂”)第四期训练班,开启了张尔瓒的电影生涯。

于黛琴原本看不上张尔瓒。他资历浅,学历也一般,初一即辍学,但耐不住他耗在招聘现场软磨硬泡,最后于黛琴说:走吧走吧,跟我们走吧。

上世纪80年代,张尔瓒(后排左二)带外宾参观北影厂剪辑车间

进入东影训练班之前,张尔瓒在大连火车站前给人拍快照,就像现在天安门或鸟巢前“立等可取”的那种。只不过,当时一张快照的完成要好几个小时,大小也不过1寸或2寸。

半年的训练班结业后,张尔瓒被分配到东影厂担任摄影助理,师从后来拍摄了《草原上的人们》《平原游击队》的摄影师李光惠。

在东影厂,张尔瓒表现积极。虽然只是负责管理三脚架和电瓶的摄影三助理,但他常常把二助理和场记的活儿都干了。这给李光惠及当时在东影拍戏的导演徐韬和伊琳留下了深刻印象。

女儿张淑萍将父亲的这种细致归结为他的聪明及对事负责的人生态度。这或许跟他早年的成长环境有关。

张尔瓒1929年出生于山东高密,童年仿佛生活在莫言小说《红高粱》的世界里,爷爷辈在当地开过酒厂,有自家的钱庄,家中富裕到后来被当地土匪洗劫时,土匪整整“光顾”了3次才把他家掏空。

张尔瓒是母亲在47岁高龄时产下的幼子,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与他相差20岁,但他并没有享受过“长兄如父”的待遇,相反,在他还是孩子时,大哥、二哥已纷纷前往大连,各自成家。

16岁那年,因大哥与一特务名字相同被误捕,家中受到牵连。张尔瓒早早出来谋生养家,到二哥所在的工厂去做学徒。那时,二哥正在一家日本人的工厂里帮助售卖摄影器材,张尔瓒由此与摄影结缘。

家道变迁的流离感、在日本人手下做事的小心翼翼,让张尔瓒学会了珍惜和务实。

1954年,张尔瓒跟随摄制组在四川拍外景时,突被两封电报催着上京。当时国家要发展电影,急需故事片,组织上挑选了一批人出国学习,以便“能自己拍摄和洗印彩色影片”。分配给张尔瓒的任务是特技摄影。

他原本不在这个名单之列,原定人选因政审未通过,徐韬和伊琳便向时任电影局技术研究室主任汪洋推荐了还是摄影助理的张尔瓒。

此前,尽管有《火烧红莲寺》这样带有特技色彩的影片出现,但“特技”仍只是模糊的概念,是摄影师在拍摄时面对镜头语言的匮乏自己琢磨出的不成体系的应对方法,并无相应的编制与工种。

张尔瓒并不想学这种技艺。他见过一位日本摄影师做特技,不过是搞些小房子之类的小模型,“一个镜头拍半个月,就是在那里耗时间”。他觉得不能做这个,甚至两次计划要跑,都被汪洋拦下。汪洋劝他:“一张白纸最好了,你们是万里挑一选出来去莫斯科的呀,多好的学习机会。”

尽管心里仍有抵触,但那个年代“服从组织安排”是第一要务,张尔瓒也不例外。

苏联学艺

赴苏学习团受到了极高规格的接待。

苏联方面专门在莫斯科国立电影大学为他们安排了课程,授课老师都是苏联著名的电影大师及电影科学技术方面的专家。其中,张尔瓒和同学朱革的老师是《斯大林格勒大战役》的特技设计师谢米诺夫。

在苏联的学习和生活,让张尔瓒改变了之前的想法。苏联人将很多大场面、高楼大厦与不存在的东西画出来或做成模型,呈现在电影镜头里非常真实。他发现,特技镜头与自己曾经以为的完全是两回事。

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图书馆内,有非常齐全的技术资料,但不外借,只能在图书馆阅览。张尔瓒心生一计,跟管理员说不懂俄文,想拿回去请教翻译。管理员同意后,张尔瓒便跟同伴把所有关于摄影、录音、洗印、美工、化妆等方面的书借回去,一页一页用相机拍下来,拍完后立即冲洗,看效果如何,如果不行,马上补拍,因为第二天必须把书还回去。

这些资料,连同另外一些道具叶子、照明灯架的说明图等物品,在1956年1月学习结束时被带回国,成为接下来中国电影技术的重要参照。

根据电影局时任局长王阑西的指示,这批学员回国后都留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北影厂建在北京北郊的小关,完全按照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规模施工,内部设置也效仿苏联,成立了洗印、摄影、照明等车间。赴苏学习的15人成为各个车间负责人,汪洋任厂长,张尔瓒任特技车间主任。

凭借全盘苏化,北影很快在各个方面超过长影和上影,成为中国电影制片厂的典范。

特技也不例外。张尔瓒的同事、电影美术师祖绍先告诉《博客天下》,这批学员从苏联带回的红外线合成摄影技术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一个技能”。

红外线合成摄影技术非常复杂:演员在一块能够发射红外光的屏幕前表演,摄影机里装着两种胶片,一种普通的,一种专门感光红外线的;红外线胶片对演员不感光,洗印出来,演员在胶片上只是个黑影;普通胶片对红外线不感光,但对演员感光,因此只记录了演员的动作;洗出后,将两张片子叠在一起重新放入摄影机内,如此,演员的部分便不曝光,可补拍需要的背景。

原理明白了,还得有设备。出于技术保密,苏联方面不愿意将设备卖出。于是,凭借赴苏学习时的记忆及从苏联带回的资料,张尔瓒带着团队跑遍国内各个电影机械厂,最终在1965年研制出中国第一台35毫米活动马斯克特技摄影机。

而如特殊红外线胶片、红外线银幕、照明过滤光器、特殊冲洗工艺等特技摄影所需的其他设备,也都是在他的带队下,经过几十次反复试验才研制成功。

祖绍先认为,这套特技体系涉及光学、机械与胶片,囊括了当时中国电影的全部技术,它的诞生标志着中国电影业的大跨越。《小铃铛》《孔雀公主》《早春二月》《七品芝麻官》……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初,北影厂出产的影片中,几乎所有运动合成的特技镜头都是靠它完成的。

之后,全国各地的电影厂纷纷派人前往北京取经,甚至连朝鲜和越南等国家也曾派人到北影学习。张尔瓒曾帮越南的一支摄制队伍完成了一组飞机被炸掉的特技镜头,越南方面非常满意,特意派了代表团到中国致谢。

从0到1

电影特技圈内曾有“南戈北张”的说法。南是戈永良,北是张尔瓒,前者担任特技摄影的《李慧娘》与后者担任特技摄影的《孔雀公主》分别获得第2届和第3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特技奖。

戈永良就是那个因政审未能通过,无法赴苏学习,最后由张尔瓒补缺的人。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在电影特技方面的才华发挥。

摄影师邢培修跟张尔瓒一起参与过《孔雀公主》的特技摄影。影片中,7位孔雀公主在湖中游泳的镜头颇费了些功夫。

为了拍到合适的湖水素材,邢培修先是拿着科影厂的水下摄影机到游泳池试镜,拍回来一看,游泳池里的水太过静态,合成后仅显示为一层蓝雾。张尔瓒告诉他,波纹不能太碎,也不能太少,颜色也不能太深。反复试了多次,他才拍到满意的画面。

但这只是完成了第一步,接下来得把水的影像洗印成一层颜色极淡的黑白胶片,套在彩色胶片前,装进摄影机,然后在红外线屏幕前拍摄演员,最后再与拍摄的水的彩色影像合成,这样呈现出来的画面就是人在水中游了。

张尔瓒曾对邢培修说过这样一句话:不朽的特技镜头就是看起来像是没有特技。当时,做到这点并不容易。“现在电子合成确实是很方便,一目了然,不满意了可以随时调,我们那时候拍演员,没有背景,你得想象背景是什么样的。”邢培修对《博客天下》说。

在国家尚未对外开放、特技得不到足够重视的年代,许多特技都是张尔瓒反复观看影片,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1973年森谷司郎的《日本沉没》上映,张尔瓒带着祖绍先等人看了好几遍,反复研究一个镜头:地震了,一个孩子从一座大楼的门洞里跑出来,大楼“咵”一声倾倒。多遍以后,张尔瓒下结论:这个镜头叫“停机再拍”,先是人从房子里往外跑,这时有个剪接点,下一个镜头用的是模型,房子开裂,塌了。

邢培修恍然大悟:“这个拍摄时一点危险都没有,咱们《铁道游击队》那是真干,骑着马、擦着火车过去了,非常危险。要用特技的方法来解决,演员一点风险都没有。”

让张尔瓒最得意的特技镜头在成荫导演的《停战以后》中出现了不过数十秒。影片摄制于1962年,讲述的是1946年春停战协定签字后,顾青作为中共代表到北平,进入由国、共、美三方组成的军调处执行部工作的故事。拍摄时,故事所处年代的标志性建筑北平三座门已经消失。

若放在现在,拍摄所需的大概只是一块绿幕,但在当时,出现在影片中的三座门的镜头实际上是由照片加模型再加上部分实景合成的。这组镜头在北影厂拍摄,他们先是在空地上搭建起1:1的三座门模型,但没有屋顶部分,然后在摄影机前搁一块长一米、宽两米的玻璃,玻璃上贴着一张邢培修拍回来的、与三座门的屋顶类似的屋顶照片,通过透视,屋顶就和三座门接在一起了。之后张尔瓒又带人做了1:1的站台及10:1的电车模型放在旁边,轨道是架空的,电车被一根绳子拉着走,到站了停下来,人实际上在地面上站着,电车是悬空的,但在摄影机的透视下,就像人上了电车,电车在地面上一样。

由于这组镜头太过真实,很多人都以为是资料片,这让张尔瓒很满意。遗憾的是,这部影片的片尾字幕上并没出现张尔瓒的名字。

这在当时是惯例,多少也反映了特技部门在电影制片厂中的地位。张尔瓒曾提到,特技“没位置、工资低”,故事片摄影师的工资通常能评到一级,特技摄影师最高只能评到三级左右。那时,特技摄影与其他工作人员共同出外景,所坐的车、住的旅馆也不一样——故事片摄影师是和导演、演员在一起的,特技摄影师是和小模型、木头等物品在一起的。

也有客观原因。故事片摄影通常是一部片子从头到尾跟下来,特技摄影一般只需处理几个到几十个不等的镜头,且它往往被诟病时间太长、花钱太多、拍出来的质量未必理想。

不过,只要是觉得需要用到特技的地方,张尔瓒都会坚持。有人说不好,他就修改或重拍。他的观点是:宁肯现在挨骂、挨批评,不要等片子拍完以后让观众批评。

技里藏身

张尔瓒有4个孩子,长子张汝崑与次子张汝崙生于大连,1956年从苏联回国后,他将妻儿与母亲接到北京。长女张淑萍与次女张淑梅分别生于1956年、1957年。

在孩子们的记忆中,很少见到父亲。他似乎总在忙,通常夜里两三点才收工回家,等到40多岁时,身体撑不住了,才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晚上12点前必须结束全部工作。

在张淑萍小时候,北影厂厂区与生活区相距甚远,她和妹妹常去给父亲送饭。到了片场,两人常在一边安静站着,不敢说话。张尔瓒工作时很严肃,但技术研制成功,或是拍到满意的镜头时,又显得特别高兴。姐妹俩有时会被叫去串戏,《小铃铛》里就有她们,但更多时候,女儿是试验品,站在红外线幕前,按照父亲指示,预演演员动作,以帮助父亲调节好设备。

这样的生活对孩子们而言是一种乐趣,他们乐于正上着课突然被叫走,去片场给爸爸帮忙。

不过,随着家后面的墙上有了“打倒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张尔瓒”字样,这样的乐趣突然终止。那个年月,整个北影厂都遭遇冲击,此前拍摄的全部电影几乎都受到批判,连同张尔瓒在内的七八百名职工被发配至黄村的“五七”干校学习。

江青接管了北影厂。她要拍样板戏,里面有些镜头离不开特技,不得不起用张尔瓒。但也只是在拍戏时让他到片场,身上还得一直挂着写有“反革命”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牌子,而且只能站在一边看,不能发言,事后用文字向领导汇报。等片场收工,立刻遣回干校。

江青注意到法国人拍的《白踪野马》,马跑,摄影机跟着跑;马横着跑,摄影机也横着跑。她希望北影厂也能拍出这样的镜头来。这看上去像航拍,航行线路还得低。张尔瓒去找北航,北航的设计师按照美国飞机的图纸做了架小型飞机,但事情没成——摄影机太沉,一架上小飞机,飞机“吧唧”一声就掉地上了。

翻拍《南征北战》时,江青还想要一航拍镜头,这镜头最好能贴着地面,跟着坦克走,坦克下坡了,镜头要越过坦克继续往前。这次,军委特批了一架直升机,但最低只能飞50米,拍回来,画面中的坦克就跟棋盘上的棋子似的。

虽然这些镜头都没能完成,但祖绍先认为,水平是否达到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这些老电影人在极端的历史情境下,仍不放弃探索。

父亲在干校学习期间的每个周六下午,是张淑萍一周中最兴奋但也最紧张的时刻。按照惯例,她会提着暖水瓶,带上妹妹,拿着母亲给的4毛钱到店里买上一升父亲爱喝的啤酒,然后站在北影厂生活区的路口,眼巴巴地等着父亲每周唯一一次回家。

北影厂同期的800多人中,有近600人被打成反革命,其中,电影技术专家罗静予、剧作家海默、电影艺术家王莹等含恨离世。张淑萍的母亲也曾在一次批斗后,差点自尽。

张尔瓒从不在家谈论这场政治运动,只是安慰妻子:“你一定要正确对待。”同时也教导子女不涉政治、专注技术。在那个动荡年代,是技术保全了他。

劫后复出

直到很久以后,张淑萍才意识到父亲的愤怒。

黄耀祖1976年进入北影厂,在张尔瓒退休前一直跟着他。国家对外开放后,电影业如其他行业一样,把目光转向了欧洲。

1979年,张尔瓒到法、英、德三国考察电影,走访了80多天。不过,这次出访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他们比我们强,但差距不是特别大”。

真正感到落差是在1980年。那年,他到美国采购录音设备,中美两国在电影制作上的差距逐渐显现。他最直观的感受是,国产电影画面脏,多麻点和划痕,美国片子“干干净净漂亮极了”。

当时,全国的摄影棚总数还不到20个,美国随便一家大电影制片厂中摄影棚的数量都多于20。至于录音设备,国产的“就一个小屋子那么一点点”,美国的则让他看得“眼花缭乱”。

张淑萍发现,从美国回来时,父亲显得又失落又兴奋。此时距离他前往苏联学习电影特技已经过去了26年,其中有近10年时间,中国电影业近乎停滞。

“他突然发现,我们跟国外差距这么大,觉得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太多事情。”张淑萍对《博客天下》说。她从父亲的语言里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这一年,张尔瓒51岁。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年岁渐长,离退休不远,他不肯放过任何一次出国的机会,甚至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在国门刚刚打开的年代,谁都想走出去看看,但出国的名额有限。

他从国外带回大量资料,让大女婿李福林帮忙翻译。有些名词太专业,李福林也不懂,只是隐约记得,有如“IMAX”、“动感电影”等在当时看很新鲜的词汇出现。

另一方面,他开始有意栽培黄耀祖。1983年,厂里派黄耀祖前去美国了解IMAX。全套IMAX设备需要150万美元才能引进,这在当时的中国至少可以拍10部电影。因此,引进是不太可能的,张尔瓒有了一个心结,即希望可以实现电影设备的国产化。

他再次忙碌起来,又一次从儿女们的视线中消失。他跑遍全国各个电影制片厂和研究所,甚至骑着自行车去过保定胶片厂,骑到中途累了,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

1983年起,年过半百的张尔瓒带领团队花了2年时间,与秦皇岛视听机械研究所合作,制造了中国第一台70毫米光学放大印片机。1987年,中国第一部70毫米六路立体声彩色故事片《无敌鸳鸯腿》摄制完成。上映后,反响热烈。

1984年,张尔瓒又与北京608厂合作,研制出可以装在摄影机前的“双镜头立体分光摄影装置”,它被用于拍摄中日合拍的《侠女十三妹》,这部彩色故事片轰动一时。

仿佛回到了刚从苏联回国时的状态,张尔瓒把全部精力都投放在研制国产设备上。

最后一搏

在祖绍先看来,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张尔瓒等人已经把胶片时代的电影特技发挥到了极致。

1988年,临近退休的张尔瓒突然决定,成立一家电影技术开发公司。

成立这家公司,有点“赌气”的成分——张尔瓒感觉到,有很多工作在体制内已经难以开展了。他没有办法等待审批、等待经费,有点着急。“他们这代人被耽误了时间,都有想法,都想把中国的电影搞上去。”张汝崙说。

张尔瓒为电影公司设定了一个颇具野心的目标:“外国已有的,我们也要有;外国没有的,我们要创建。一定要为中国电影技术争一口气。”初期加入公司的十几名成员全是各大电影厂的老技术人员,皆已年过半百,包括曾与他一同去苏联学习的朱德熊和王雄。

脱离了体制的限制,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体制的支持,这帮一起工作了大半辈子的老同志开始自己筹资做研究,并在上世纪90年代的电影舞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几笔:1990年,他们研制的70毫米立体声制片工艺荣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1992年,他们在北京游乐园内建成国内第一座环幕电影院;1993年,拍摄出2分40秒的中国第一部动感电影试验片,并成功研制动感座椅,摆脱了中国动感电影必须依赖外国的历史,同年8月,正式拍摄第一部动感电影《惊险快车》……

张尔瓒很看重设备的自主化和国产化。有一年,深圳一家游乐园进口了水幕电影,但在技术上出了点问题,邀请他过去帮忙解决。张淑萍陪着过去,父亲很生气,当面问对方:“你们为什么要进口?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给人家?”张尔瓒认为,影片可以进口,但设备没有必要,在他眼中,如果没有知识产权,那么,国家的技术永远发展不起来。

但技术向前发展,也意味着不断地更新换代。那种努力想要赶在时代前沿,但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张尔瓒曾向张汝崙透露过。父亲有一次告诉张汝崙,中央电视台拍《西游记》已经开始用专门从美国购置的电脑做特技了。“他一看就明白,市场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做了。他承认,数字比胶片好,而他已经做不到了。” 张汝崙说。

张尔瓒的公司最后一次与电影有关的举动是做4D动感电影,但由于成本过高,它最终成为压垮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张尔瓒意识到,仅仅依靠这群和自己一样逐渐衰老的老同志筹资、钻研,公司是无法维持经营的。

2002年,张尔瓒决定把公司卖了。起初开价40万,无人购买。后来他和女儿张淑萍商量,说把价格降到20万,请她买下来。张淑萍听从父亲的决定,辞掉公务员职位,买下公司。对她而言,摆在办公室里的印片机和一堆由于没有得到恒温保护而早已损坏的胶片,没有任何用处。她买下公司,仅仅是为了替父亲了结心愿。

老同志们各自回家了,在公司的4年多里,他们没有赚到钱,张尔瓒最后的举动,让他们好歹各自收回了成本。朱德熊特意给张淑萍写了封信,说:“小萍的钱我不能要。”张淑萍又把钱拿去给朱德熊的老伴,叮嘱:“你一定要收,这是我爸的心愿。”

进入新世纪,依然年轻的黄耀祖开始从国外引进数字电影技术,并成立了华龙电影数字制作有限公司。张尔瓒特别高兴,常常蹬着自行车来找他,或者打电话把他叫到家里,当面向曾经的徒弟请教有关数字电影的问题。

他没接触过数字电影,当年,他退出电影舞台时,恰逢国内胶片电影与数字电影的“剪刀期”——旧东西已濒临淘汰,但新东西还未健全。他很想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越来越吃力。有一天,他突然告诉张淑萍,觉得自己的腿特别重,迈步很困难。

他最终没能追赶上数字电影的步伐。从3年前开始,张尔瓒就基本卧床不起,一直处于意识模糊的状态。

5月13日,张尔瓒的追悼会成了胶片时代老电影人的一次聚会。他们在胶片被取代后,渐渐淡出历史舞台。经典影片与演员或许还会被提起,但传统的制作手法和承载这项工艺的人,正被逐渐遗忘。

进入数字电影时代后,一个尴尬的现实是,国产电影的大部分特技镜头需要到国外制作,这让一些老电影人很不解。

“曾经,我们用国产化解决了技术问题,为什么到了高科技时代,反而我们没有了?” 80岁的祖绍先有点想不通,右手指节敲着桌子,声音洪亮。

他一直记得摄影师朱今明说过的一句话:“一个电影制片厂特技水平的高低,能够验证一个电影制片厂在技术上的完整性。”

黄耀祖很怀念那个已经逝去的胶片时代。他觉得,那个时代的电影透着一股真诚,他的师傅张尔瓒也是,总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技艺传授给徒弟。

黄耀祖曾问师傅对当下电影业的看法,张尔瓒回了4个字:“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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