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娃
2016-06-03索耳
索耳
时值初秋,每一条河流的水温都开始变冷,每一棵树上的知了也开始藏匿。牛娃骑着他的大将军,不紧不慢地走在小路上。月亮已经出来了,像一抹唇角的冷笑斜斜挂在树梢上。家里人应该已经等了一会儿了,牛娃很少这么晚才回家,似乎是出了意外。他瘦弱的肩膀呼应着牛的步伐一抖一抖着,眼睛不知道朝着哪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牛娃今年十三岁,正处于人生的关键时期,第二性征在他身上渐渐露出了苗头:嗓音变低,乳头肿痛。尽管牛娃从未向家人提起,但他们自然也察觉到了牛娃身体上的异常,并且一致表现出高兴的心情。我们家小牛要长大成大牛啦。可牛娃对此反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忧虑。有一次他装作不小心闯入哥哥正在洗澡的茅房,看到了哥哥毛茸茸的小鸡鸡,他觉得那玩意儿变成那样会很丑。
牛娃既不姓牛,长得也不壮,这小名的由来自然是来自于他胯下的大将军。说也奇怪,这孩子自小就不大爱跟村里头的伙伴们玩,而是三天两头地往生产队的牛棚里跑,仿佛跟牛群在一起才有共同语言似的。他给每头牛都起了名号,比如豆芽菜、吹火筒、黑泥鳅什么的,其中要数大将军跟他的关系最好。大将军,牛如其名,长得雄赳赳气昂昂,站着时四只蹄子像铁盘一样稳稳当当,端的是气力无穷。经常有一些其他村的调皮的孩子故意驱使着他们的牛来挑衅,但每次都是灰溜溜地败北收场。大将军有王者之气啊,不怒自威,通常只要一甩头,大喝一声,就能将对方吓得落荒而逃。皇帝比将军大,这点牛娃是知道的——幼时老爱缠着奶奶讲故事——但哥哥说,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哪里还有皇帝?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伟大领袖毛主席正领导着我们向共产主义迈进呢。当时哥哥才读一年级,公社里的广播就经常播这些口号。爷爷生前一听到这些口号就激动不已,接着豆粒大小的眼泪就扑通扑通地从混浊的眼眶里往下掉。到现在牛娃也不知道他爷爷后来到底是饿死的还是老死的,说是饿死的吧,他也活了八十有七了;说是老死的吧,可他死前三天都没有一粒米饭下肚。牛娃记得爷爷弥留之际还特地把哥哥叫到面前,让哥哥念那些口号给他听。哥哥脸上挂着鼻涕,声音却是十分清亮。还没念到一半,爷爷就十分平静安详地走了。那时候大家都在挨饿,该吃的都吃光了,就开始像蝗虫一样往后山里跑,几乎吃光了那里三分之一的植被。牛娃也饿成了镰刀骨,但他依然每天坚持把大将军赶到山上去吃草。山上的草吃光了,就到河谷里去,那里水草又茂盛又鲜美。大将军能屈能伸,从不挑食,水草也能嚼巴嚼巴咽下去。牛娃便丢了绳子任其吃草,自己坐到河边的石头上去,脱了鞋,把脚泡到水里面。河水冰凉冰凉的,像一双手抚摩着脚部的肌肤。河谷四周空气清新,风景也不错。每次带大将军的时候牛娃都会跑到那里去,尽管从村子走到河谷得有半个钟头的脚程。
牛娃从河谷回到家里时已经入夜很久了。他爹正坐在门口抽着旱烟,一瞅见他就放下烟筒,从搁在门前的柴条里抽了一根出来往牛娃屁股抽去。小狗日的,他爹骂道,你还知道回来?叫你放个牛,你又给我玩到这个时辰?牛娃默默地挨着打,也不叫也不闹,痛极了就稍微躲几下。他爹打着打着就感觉不对劲了,要是平时,他老早就蹦到他娘身后去了,就算自知理亏,挨打了至少也会干嚎几声,而不是像这般病鸡般无精打采的。他爹推了牛娃一把,你要死啦?吓破胆啦?牛娃摇着头,像棵枯黄的菜。他爹以为他生病了,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接着放缓口气说,进去吧。饭都凉了,吃完饭就赶紧洗澡,水冷着呢。
他娘也不知道他咋了,见他脸色不好,少不得安慰了几句,让他洗完澡就早早睡了。跟牛娃一块儿睡的哥哥却多少看出了点蹊跷,第二天起床后偷偷把牛娃扯到一边问道,你昨天傍晚都干啥了?牛娃低着头,支吾着说没什么。还想瞒我,哥哥跺了跺脚说,你昨天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都说什么梦话呢,还拼命地抓着我的胳膊不放,跟中了魇似的,你要不说我就把这事告诉爹娘去!牛娃连忙告饶道,别别别,那我告诉你,你可得给我保密。哥哥转转眼珠说,行。牛娃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昨儿我看到苏二他老婆死在水里了……什么!哥哥吓了一跳,在哪里见到的……嘘,小点声,牛娃急忙推他。
在哪儿见到的?哥哥小声问。
赤泥尾的那个河谷。
赤泥尾是邻村的名字。哥哥知道那里。怎么死的?他问。
还用问么!牛娃努着嘴,自己跳进去的呗。
死多久啦?
恐怕有两三天了……全身泡得跟馒头似的,眼珠子张得有碗大,差点没吓死我。
哥哥露出了既失望又厌恶的神情。真惨,他皱着眉头。
你说,我要不说出去别人也会发现她的吧?牛娃观察着哥哥脸上的表情说道。
鬼知道呢!哥哥扔下了一句就走开了。
恐怕只有牛娃才知道自己撒了谎。至少哥哥对他的一番叙述信以为真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刻意隐瞒,他不知道这股强烈的占有欲是怎么一回事。牛娃不知道。要是大将军死了,也许他也会偷偷地把它的尸体处理掉。那是我的东西,牛娃这样想。当时他将她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来,看到她鹅毛白的皮肤,冰冷僵硬的表情,泛着水草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从头顶倾泻而下,褶皱破裂的衣服的时候,他确乎产生了这样一种危险的冲动。毕竟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
苏二他娘子本名叫雨芹,以前牛娃都叫她雨芹婶。三年前嫁入老苏家,在当时的村子来说可是一件大事。雨芹婶是在城里读过书的大学生,人又长得端庄漂亮,谁都觉得苏二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迎亲那天道路上都挤满了争看新娘子的人群,牛娃当时不过九岁,也跟着哥哥站到门前凸起的石沟边上去看热闹。他不够高,踮着脚尖,看到苏二那喜庆洋洋的头顶戴了顶崭新的军帽子。苏二亲自踩着辆借来的三轮车,后面坐着略微打扮过的新娘子,脸上含着甜甜的笑意。她可真漂亮,尤其是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牛娃每次见到它就会联想到十五的月亮。以后我也有这么好看的媳妇就好了,他当时就这么想。苏二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仿佛此刻正经历着人生最大的光荣。直到有人喊了一句,苏老二快发喜糖呐,孩子们都等着咧!他才如梦初醒地让雨芹婶取出装了喜糖的麻袋子。走,咱也去要一块,哥哥拍拍牛娃。他们俩挤进人群,来到车子前面,跟所有孩子一样伸出了脏兮兮的手掌。不用着急,雨芹婶亲切地笑着,每个人都有份。她轻轻地将糖果交到牛娃手里的时候,牛娃留意到了一只皎洁光滑的手,以及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突然间他莫名地自惭形秽,接到喜糖后就急忙把双手藏在了身后,脸红得跟柿子一般,也不敢抬起头来。这种感觉他几乎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就算是那次在学校的教学楼前的罚站也没这么难堪。牛娃只想着如何飞也似的逃到河边去,把自己扔进冰冷的水里,驱除掉身上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的那股牛粪味。
苏老爹只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在镇上的糖厂工作,老二不务正业,老三还在读书。说苏二“不务正业”,是指他不爱干农活,事实上苏二并不懒惰。老苏家祖上留了些土地,经济条件也不错,就是人丁稀少,自家偌大的田地干不过来,只能全都租给别人干。苏二也在县城里读过书,但学习不好,高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听苏老爹说雨芹婶就是苏二在城里面的同学。别看苏二平时看上去不大灵光,谈恋爱却是毫不含糊。加上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姑娘家喜欢也不奇怪。
苏二不爱农田,却爱钢铁。“全民大炼钢”流行的那阵子,他跟几个同学也试着玩了几把,居然还炼出了一些土铁。辍学回家后,跑去学了点技艺,便在村子里开了个铁匠铺,并找了个相熟的当了副手。苏二负责冶炼以及锻造铁器,他的副手则负责给打好的镰刀锄头套上木柄的一些后期工作。铺子规模虽小,生意倒也不错。除此之外,苏二还会偶尔干些生产队长给他指定的任务,例如给生产队里的牛群穿鼻环之类的。穿牛鼻子的铁环也是苏二自己打出来的,牛娃见过他的铺子里的钩架上挂了好一大串。那次牛娃正好给派去通知苏二给牛穿鼻子。牛娃走进铁铺里,看到苏二正靠在墙脚打瞌睡。铺内设施简陋,中间立着个大洪炉,旁边是风箱,风箱后面是砧子,那上面的铁屑有些还没完全冷却下来。周围散落着几张木凳,锤子丢在地上,角落里支着粗大的烟筒。牛娃走到苏二身边,苏二叔,牛娃边叫边用手推他。苏二立即惊醒过来,见是牛娃,愣了一下,接着站起身来,是你啊牛娃,怎么,有事情么?他边用手梳理着头发边笑着说,刚才实在累了就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哈哈。队长托我来的,牛娃盯着他的脸说道,他说萝卜头也快满周岁了,想请你去给它穿上鼻环。没问题,苏二答应得很干脆,你先到门外等会儿,我收拾收拾就来。之后牛娃便领着苏二来到牛棚,然后把那头名为萝卜头的牛犊赶了出来。萝卜头似乎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摇首摆尾的,显得有些急躁不安。牛娃拍拍它的背部以示安慰。接下来就全看苏二的活计了,牛娃帮不了什么忙,只能远远地站在一旁观看。事实上牛娃也根本不想帮忙,他打心底里憎恶这样的场面,可是又不能找借口走开。苏二并非第一次干这个活了,因此手法娴熟得很,只见他用一根随身带过来的粗绳将牛脖子牢牢地系在一棵树上,确认它不会挣脱。然后用手不住地抚摸着牛头,让其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苏二突然把左手伸进牛鼻里去抠住中隔软骨,右手从大衣兜里取出一根三四寸长的钢钉,迅速刺入鼻孔。萝卜头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同时驱动蹄子不断挣扎着往后退。牛娃连忙扭过了头。接着苏二取出一只开口的铁环,依着钻出来的鼻洞穿好,用钳子使劲地拧上了结。好啦,苏二叫道,牛娃,过来给它套上绳子吧。哎,牛娃应着声,慢慢地走了过去。他看到了地上几滴鲜艳的血点,噢,操他妈的,他学着大人的口吻对自己说。他觉得此时的内心就像煮沸了的开水,于是他转过身去,不让苏二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相比之下,牛娃更见不得生产队里每逢过年中秋时的宰牛大会。五岁时给他爹领着去看了一次,当时的主刀手还不是苏二。结果回家后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那时候宰一头牛可是大事,先由队长通知下去宰牛的时间地点,到时放一天假,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去围观宰牛的过程。牛娃自那次后便再没有去,即便如此,他同样能想象出现场的情形,他认为那只不过是他脑海里的记忆的重复罢了:几名大汉把捆绑住四肢的牛抬上台,然后由一名主刀手用力将专门的尖刀捅进牛的心脏。珊瑚般的鲜血从刀口喷涌出来,溅了主刀手一身,于是他继续捅了几刀直至放光牛血,牛断了气。接着主刀手奋力一刀,寒光一闪,切断牛头。他将牛头高高举起以示力量,人群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欢呼,因为他们又能够分到几块牛肉解解嘴馋。牛娃从不吃牛肉,汤也不喝,每次他爹将分得的牛肉带回家时,他总找借口躲得远远的,连那股气味也不想闻见。他会跑到后山北面的那个山坡上去,有一次还在那儿偶遇了雨芹婶。牛娃发现她那会儿,她正站在光秃秃的坡顶——那里的草根据称是被饿极的村民拔光的——双手自然地垂着,背对着牛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地上放着菜篮子,但里面一棵菜也没有。微风吹起她的发梢以及脚踝之上的裤脚,似乎周围的空气里又布满了那股她特有的、若有若无的香味。牛娃盯着她的背影偷看了好一会儿,还未决定是否要上前打招呼,她却突然间转过了身子,正好对上了牛娃的目光。瞬间牛娃觉得头皮连带颈部都一块儿酥麻了,脸颊火辣辣像烧着了似的,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整个人完全僵在那里。完了完了,他想,她肯定得误会我了。
雨芹婶一开始着实吃了一惊,但随即脸上换上了如常的笑容。呀,牛娃,她说,你也刚好到这里来么?
牛娃一呆,忙不迭地点头。心里一阵庆幸。
那轮到你啦,这里很凉快呢,她捡起地上的篮子挂在手臂上,我得去摘菜了,不然你二叔回来就嘟囔了。
牛娃看着她走了几步,鼓起勇气叫住她。嗯?她回过头来。
雨芹婶你……牛娃嗫嚅着说,不去看二叔宰牛吗?
没啥好看的,她摇摇头,我胆儿小,不敢看。
牛娃低下头。我也是……他刚想吐出这几个字,却发现她已经像一阵风飘远了。
雨芹婶在镇上的中学里教书,哥哥读初一时当了她一年的学生。那段时间牛娃每天都偷偷翻看哥哥的作业,以期找到雨芹婶用红笔写上去的评语。雨芹婶的字写得清秀大方,牛娃每次见着了就照着用食指在供桌上临摹。要是雨芹婶当我的老师,他想,我一定表现得好好的,让她在我的作业本里都打上漂亮的红勾勾。于是他开始渴望着长大,长大了就能听上雨芹婶的课了。等你长出了胡子,你就真正长大了,哥哥开玩笑说。这话让牛娃每个早上起床后都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看看那里是否长出了细细的茸毛。
牛娃好容易等到小学毕业,一切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他从未体验过那样的经历——因为常常坐在牛背上的缘故,他看待每一件事物都是缓慢且精细的——而如今他就像坐上了飞机,对周围景物的迅速变换产生了迷惑及无力感。他对飞机也仅仅止于想象,想象源于他爹的描述:宽大的双翼,修长的身躯,飞过时挟带着刺耳的轰鸣。牛娃将它看做是一种巨大的鸟禽,比山里的雕类还要凶猛百倍。他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愿意去操控这样的怪物,坐在它上面必定会胆战心惊,因为不知何时会突然从万丈高空上掉下去。
牛娃因此而做了好几晚的噩梦。白天他要么待在家里,要么出去放放牛,偶尔会去帮家长干点田里活。学校方面已经停课了,校长给人揪掉了帽子。到处都是纷纷攘攘的人群,比成灾的蝗虫还要可怕。他的同学好几次找上门来,说要组队一块儿去把当初罚过他们的老师揪出来。牛娃不愿意参与他们的活动,他们便嘲笑着离开了。牛娃知道他们的厉害,尽管他们和自己一样,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只要他们别抓雨芹婶就行了,牛娃想,否则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救出来。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英雄救美的情景,他想象自己无所不能,与成千上百的敌人斗智斗勇,最后背着雨芹婶杀出重围。年纪的增长使他明白了女人身上的吸引力,背着雨芹婶的情节让他感到浑身发烫不已。牛娃自小就没少见过死人,因而对死亡这个概念也不觉得如何惧怕。如今何时何地都有可能死人,有被枪毙的,有伤重而亡的,有自我了断的,各种各类,不足为怪。今天看起来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说不定明天就给抓去当靶子练,后天就躺在棺材里给埋了。
苏二给抓起来批斗那天早上,牛娃正好到村外放牛去了。过了正午他才回来,只见家里没人,四处都静悄悄的。他到厨房里去,看到门后的盆架上还留着几勺稀饭,便盛在碗里坐到正厅前面的台阶上吃。吃到一半的时候便听见墙外头一个略显稚气的声音在催促着说,走快点,不然赶不上好戏啦。另一个声音说,批苏老爹也就罢了,怎么苏二也被抓起来了?谁知道呢,先前的那人回答,也许乱说话了呗。牛娃心里一跳,忙撂下饭碗,拔腿便往门外跑去。他看清那两人是村东仁叔家的孩子,年纪比他还小。牛娃不理会他们,径直抄了另外一条路。他知道地点在哪里,那块被称为文化广场的空地,是村民每次集会的地方,也是宰牛的场所。牛娃迈开双腿全力奔跑,全身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受冷而战栗不已。刚拐过一个路口,他便闻见了那股牛膻味——事实上这股味道也只有他才能闻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一直远离这里——他知道已经快到了。然后牛娃才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以及看到一双双高举的拳头。广场上已经围满了几圈的人群。牛娃挑了个邻近的屋顶,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他低下身子缩着脖子,像躲迷藏一样尽量不让人发觉。他用眼光往会场中间一扫,没发现她的影子,长呼出了口气。她这个时候到哪里去了呢?牛娃想想又感到有些担心,下面跪着的可是她男人和她的公公。他看到他们的脖子上无一例外地给挂了一张大牌子,上面白底黑字地写上了画叉的名字,低着头,双手连着脖子绑在身后,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此外还有三个同村的,牛娃都认识。台上放了几把椅子,分别坐了领导和代表。中间空了一张椅子,牛娃知道那应该是村大队书记的位置,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在现场。大会估摸着已经开了三四个小时,周围人群的情绪却似乎丝毫不见衰减。最后一位代表念完稿子,随即带动群众大呼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斗私批修!牛娃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爹娘和哥哥,还有苏老爹的大儿子和大儿媳。苏大站在前排,脸上像罩了一层霜,跟其他人一样举着拳头使劲喊着,打倒地主苏明贵!打倒反革命分子苏二福!苏老爹在汹涌的声涛中瑟瑟发抖,双膝一软差点趴倒在地上。你他妈给我老实点!旁边的造反派头子看见了,一脚踢在他大腿上。苏老爹呻吟了一声。苏二转过头去对那造反派头子怒目而视,别打他!这下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大呼,揍他!他死性不改!大毒草大毒瘤!拔了他的牙!砸烂他的狗头!那头儿受了激,一把提起苏二,抬起膝盖往他的心口猛地一顶,只听砰的一声苏二便往后倒去,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好!人们一阵欢呼。此时牛娃不知怎地心底里也涌起一丝快意,打得好,他听见内心在喊道,就是他,谋害了我的牛,刽子手!他想起苏二用尖钉刺穿牛鼻的情形,以及苏二身上那时时刻刻缠绕着的象征着牛的冤魂的膻味,就不禁感到怒火上燃。他在屋顶上摸到了一颗石子,刚想瞄准苏二扔过去,脑海里突然闪过雨芹婶的身影,那是她上次垂手站在山坡上的背影,朦朦胧胧的像罩上了一圈光环。是太阳的光晕么,牛娃觉得不是。他缓缓地放下手臂,咬了咬嘴唇。下面的人群还在喧嚷着,那头儿已经打上了瘾,他走到苏二身后去,提起来又往苏二的后背用力一脚,苏二飞出去一米多远,摔了个狗啃泥,牙齿掉了几颗,满嘴是血。接着那头儿上前去拽起他,翻过来又是一脚。几个来回后,苏二连告饶的话也说不出了,只管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喉音。那头儿也打得累了,指着躺在地上的苏二骂道,看你还敢不老实!骂完就走开了。整个过程苏老爹跪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嘴角不断抽搐着,却一个字也不敢吐出。这个时候过来几个人,把苏老爹几个推搡着走了,包括地上的苏二,也给四手四脚地抬出了会场。他还活着么,牛娃暗想,才发觉攥着石子的手里已满是汗水。
当天晚上牛娃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牛娃忍不住问及雨芹婶的事情。爹,他问道,批斗会上怎么没见到雨芹婶?
他娘瞅了一眼他爹。谁?他爹皱了皱眉。
雨芹婶。
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嘛?他爹喝道,吃你的饭去!
牛娃不敢应话,埋下了头。
还有,他爹说,以后别这么叫了,就叫苏二他老婆得了。对老苏家的人也都这么叫,咱以后要跟他们划清界限,懂吗?
饭后哥哥偷偷告诉牛娃,雨芹婶那时候是跟村大队书记求情去了。我听二狗说的,哥哥说,你看大会上书记不是不在么!二狗说了,那书记可是个色鬼,没准他早就……
牛娃不敢再听下去,他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冷。
像浸泡在河水里的那般冷。
一开始牛娃并没有发现她。牛娃把大将军丢在一旁,一头栽在草地上开始胡思乱想。他想着前天苏二被造反派头子殴打的场面,不禁仍感到微微颤抖。苏二抬回家后半夜里就死了,他的家人也不敢声张,第二天偷偷装进棺材里埋了。只是听说雨芹婶在苏二下葬的时候也不在,开批斗会那天她就失去了踪影。牛娃越想越烦,站起来走到河边,脱了衣服,扑通一下跳进河水里。河水冷得出奇,牛娃打了个寒战,他连忙划动手足游了起来。他向上游游了一段距离,感觉身上渐渐有了点热气。他靠近岸边趟着水,打算休息一下再继续。就在这时,他踩着了她的手臂。
等他看清楚时他吓得不知所措。一分钟后他才决定把她的尸体拖上岸来。她全身水淋淋的,面目如生,像是刚刚死去。除却一些杂草和淤泥,她的皮肤比平日里还要白上一倍。牛娃此时的心情恐惧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他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他不敢看她的脸,急忙又跳下河去,想用河水的温度使自己冷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牛娃才上来,盯着她的尸体,她是我的,牛娃想,只能让我一个人看到。于是他盘算着如何将她埋掉。牛娃找了块松软的土地,折来一根粗壮的树枝便开始挖。也不知挖了多久,才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土坑。他觉得差不多了,便把她抱过来。刚准备将她放进去的时候牛娃犹豫了一下,太阳还没落山,还有时间。他觉得至少应该帮她整理一下衣裳。她的衬衣狼狈得不成样子,靠近领口的纽扣还不知何故掉了几颗。牛娃先把她身上的淤泥除掉,接着整理她耷拉的衣领。不经意间牛娃的手指触及了她微微耸起的乳房,奇怪的感觉随即传遍了他全身。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光着身子的,刚才抱着她的时候也是。他的脸一阵赤红,不只是脸,全身的皮肤像烫着了似的,使他看起来像只拔了毛的猴子。
他从未见过女人的身子。好奇心就像虫子般啮咬着他。打开看看吧,他听见内心深处的声音,反正她现在是你的。最终他屈服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解开她的衣服,使她赤裸的身体暴露在他的眼前。女人的乳房,女人的私处。牛娃第一次产生了性的冲动,尽管他知道它危险无比。就在这时,白天最后的一抹阳光突然从山的那一边穿过河面,照在牛娃高高翘起的小公鸡上面,散开了一圈玫瑰色的光晕。
牛娃重重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接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他知道他的童年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