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我心中的那二十斤白面
2016-06-02边亚明
边亚明
今年的秋天特别依恋着冬天,早早地就投入到了冬天的怀抱,我老婆总怕我冻着,急急忙忙把冬天的衣服给我找出来,唠唠叨叨地让我赶紧穿上,也就是那天,我急着上班慌慌张张地穿上了一件沉睡了一年的冬装,习惯性地把我的手机香烟钱包向几个口袋里分装。突然我从右边上衣内口袋里竟然摸出200元钱,我欣喜若狂激动万分地捏着钱向我老婆炫耀着:老婆这有200元!我老婆淡定地看着我,撇了撇嘴说:这钱本来就是你的!不是我刚给你结婚的时候,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老婆不冷不热的一句话把我兴奋的心情从喷着烈焰的火山口一下子拋到了寒冷的冰窟。也是,这钱就是我的,也许是去年某个时候一不留心放在了口袋里,是啊,刚与我老婆结婚的时候,那时候工资低,为了还结婚时欠下的账过着月光族的生活,我清楚地记得我老婆怀着我女儿时,想吃两块钱一碗的烩面,我把抽斗里的分元凑了凑。多少年过去了,我现在不知算不算是小康,竟然把本属于我的200元遗忘在我的口袋里长达一年之久。那还有什么不能忘的呢?忽然我想起了埋在我心中三十多年的二十斤白面。
改革开放前,我从偏远的农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我是我们村三十多个考上高中的三个人之一,虽是二流的高中也让我鸡立雀群地狂喜一阵子。狂喜之后,是漫漫的艰辛求学之路。那时候家里穷,每周我妈给我凑一元的生活费,每个月给我二十多斤麦子,一元钱换点儿菜分票,还得买牙膏买作业本。买不起菜时,我妈用罐头瓶子装点腌制好的辣椒韭菜或者芥菜丝什么的当菜吃。麦子交到学校,后来学校为了图省事,让把麦子交到县面粉厂,把面粉厂开的收据交给管伙的伙食长,换成馍票面条票。
有个初冬的星期日下午,那时的天比现在蓝,路比现在长。我背上我妈给我准备好的二十多斤麦子,准确地说是二十三点五斤,我妈是按一斤麦子能换0.85斤白面,我妈怕城里人坑我,还专门用家里的老秤秤过,算好能换二十斤白面,那时候没有自行车更坐不起公交车,三十多里路全靠两条腿走,远路没轻重,那个累劲像生产队里拉了一晌车的老牛不停地喘着粗气。走了三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跑到面粉厂时,已经快下班了。有个穿一身青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男人正推着磅向库房里边走,看到我急不情愿地嘟囔着说:“下班了下班了明天再来!”说着话拍打着身上的脏面倔倔地走了。库房门口有张桌子后面,坐着个女的,戴着像护士一样的白色工作帽白色口罩,中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穿一身干净的工作服,正在清点着票据。我忙朝她叫了声阿姨说:“阿姨你看我背了三十多里了,这儿离学校还有好几里呢,我明天还要上课,阿姨帮帮忙,给我秤秤吧。”这阿姨还真好,示意我把麦子放到库房磅上,我来不及说声感谢的话慌忙把麦子放到库房深处的磅上。等有两分钟,已经脱去工作服的阿姨从门口走到磅前,我感激地看着她过磅,黑色的长发已经从她的帽子里解放出来,长长地披在肩上,高高的鼻梁,两个小酒窝均匀地分配在樱桃小口两边。上身穿着双排扣红色毛呢子大衣,下身穿着蓝色喇叭裤,脚上穿着红色高跟鞋。过完磅,走向库房门口时,有节凑地响起高跟鞋敲打着水泥地面嘎嘎声及库房里嘎嘎嘎的回音声。好漂亮的阿姨,我默默地念着,准确地说,看她的年龄不比我大哪儿去,应该叫姐姐或妹妹,阿姨就阿姨吧。阿姨熟练地开好收据,用她嫩白的小手轻轻地递给我,我腼腆地接过收据,向数量栏里扫了一眼,清楚地写着二十公斤,我迟疑地望着她说:“谢谢阿……”姨字没有说出口,她微微一笑,两个小酒窝更深了。我犹豫了片刻紧张地夹起装麦子的布袋,疾步消失在赶往学校的黄昏中,身后传来阿姨关门的吱呀声和高跟鞋的嘎嘎声。
晚上的自习课我不知道怎么过来的,熄灯后躺在二十多人的大寝室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想阿姨的酒窝、大眼睛,而是想着那个二十公斤的白面收据。我想阿姨一定是把二十斤白面应该折算成十公斤,她匆忙中没有折算,直接写成了二十公斤,白白地多给了我二十斤白面,我当时就应该诚实地把收据交给她,让她改正过来,可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小时候唱的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的歌谣你忘了吗?我在想:也许是阿姨看我一个农村孩子背着那么重走那么远不易,也许是我的一声阿姨让她甜到了心里,故意多给我的。阿姨这个称呼也可能是我第一次叫,还是我刚到城里上学,到城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门子亲戚家,我那个表姑奶对我说:娃啊,到城里了,见了岁数大的男的要叫叔叔,岁数大的女的要叫阿姨,显得有礼貌,别老像咱乡里改弟姑招弟姐留柱叔拴柱哥的难听死了。当时只能看到两个大眼睛,甜甜地叫声阿姨,感觉还真好,阿姨白白地送我二十斤白面,睡觉,管他呢,又不是我偷的。
睡在我上铺的家伙,不停地咬着牙咯吱咯吱,像老鼠在啃食着粮食,让我心烦意乱,我这行为不也是老鼠在偷吃国家粮库的粮食吧。小时候我偷过邻居家红枣,偷过生产队的豌豆角,让我妈狠狠地凑过,那时候毕竟小,顶多算是恶作剧吧。可今天阿姨多给我开了二十斤白面,到时候阿姨盘库算不着账咋办,会不会让她赔偿啊,后来又想二十斤对那么大的面粉厂那么大的库房来说根本压不住秤星,我也像老鼠一样替他们合理消耗吧,肯定不会让阿姨赔,不会让长这么漂亮的阿姨赔的,你就安心地睡吧。
门外传来高跟鞋敲打着砖头路面发出的咯噔咯噔声,渐渐消失在通往西边厕所的路上,这不知是哪个城里妮子显摆呢,半夜上个厕所也穿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没有阿姨嘎嘎嘎的清脆,烦人!我在想,阿姨那么年轻,应该也是上高中或大学的年龄,为什么在这肮脏的面粉厂上班,也许是让文化大革命给改了命。也许是城里人初中毕业就接班或招工安排了工作,对了,城里人考不上学就有工作,就能吃商品粮,就能穿毛呢子大衣就能穿高跟鞋,对了,城里人生下来就享受每月二十几斤的白面,为什么我不能,这二十斤白面也算我享受一次城里人的待遇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想早点入眠。
睡在墙角下铺的窝窝脸的呼噜呼噜的鼾声越来越响,窝窝脸是同学们给他起的外号,他长着小眼睛,塌鼻子,大嘴,青春痘长满了像锅盖子一样的老黑脸。粗胳膊粗腿,睡觉时爱趴在床上,活像一只癞蛤蟆。窝窝脸的爸是我们学校管伙的伙食长,他原来跟他爸住在学校给分的一间职工宿舍里,自从他爸踹了他乡里的亲妈又给他找了个城里的妈后,就把他撵到了大寝室里,并霸占着最好的床位。他吃饭也和我们一起吃,说起他吃饭气死人,窝窝脸饭量大,每顿饭用他那筷子扎着四个白面馍高高地举着,打两份5分钱一份的菜,炫耀着往他那大嘴里扒拉着呱唧着。我们这些乡里的大多吃的是能砸死狗的红薯面窝窝头就咸菜。同学们私下里议论说,你窝窝脸吃着我们的,营养过剩让青春痘长满你全身!更气人的是窝窝脸竟偷偷地用纸条包着二十斤白面馍票塞到我们班班花的文具盒里。我们班花长得比面粉厂的阿姨还漂亮,是父亲刚刚平反的半个城里人,一门心思地学习。窝窝脸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天晚上正上自习课,我们班花对大家说,她捡到二十斤白面馍票,问是谁丢的,没有一个人说丢包括窝窝脸。班花说那好我把它平均分给大家,除了窝窝脸低垂着头狠狠地扣着指甲外,大家兴高采烈地去从班花那里抢馍票,第二天我们也学着窝窝脸一样,用筷子扎着白面馍饱餐了一顿。你个窝窝脸拿着你爸给你的或从你爸那里偷来的白面去追我们的班花,我可不像你,睡觉!
今晚的夜咋就那么的长,平日里早自习晚自习累一天躺在床上就像死猪一样。这时候从我临铺传来秦五“饿饿饿”的梦呓声,猛一听你别想着他是在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诗句,我知道他是在梦里喊饿。秦五和我是邻村,上边四个哥哥两个是光棍,农村娶个媳妇要把父母的血汗榨干,哪有钱供应他上学,可秦五志向高,挨饿也要上学。我们家不比秦五家好多少,全靠生产队每年按人口按工分分配粮食度日。那时候化肥少,麦子全靠农家肥,每亩地二三百斤,收的麦子一半以上得交公粮,就是无偿地交给国家。我真想不通,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分百十斤麦子,为什么农村人吃不饱的情况下还得把粮食交给公家,让伙食长吃让阿姨吃让城里的干部吃让城里的孩子吃。这二十斤白面也许就是我们村交的,我是自己吃自己的。后来上了高中,我知道了城里人吃的是商品粮。我还记得我刚上高中时候,我妈对我说:娃呀,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就能吃到商品粮了,就能娶到城里媳妇了。
睡吧睡吧,这二十斤白面不是偷的不是抢的,城里人能吃窝窝脸能吃,是你们村交的公粮,你为啥不能吃,吃,心安理得地吃!小D能吃,小胡能吃,为啥阿我不能吃!那一夜我想了N个理由,获得到了精神上的胜利,促使我终究没有把二十斤白面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后来,我终于拼足吃奶的劲考上大学学了法律,后来学了法律,我知道了什么是不当得利,后来我参加了工作,也如了我妈的愿,吃上了商品粮,当上了城里人,娶了城里媳妇。后来,生活的历练让我慢慢懂得了亏心之事不可做不义之财不可取,后来有次在自动取款机上取钱时多吐出200元,我竟然毫不犹豫地交给了银行工作人员,后来听说街上有家饭店为环卫工免费提供早餐时,我毅然决然给饭店送去200元。
后来,很多时候,我不愿再回忆过去艰苦的日子,包括面粉厂阿姨的大眼睛。不过我很想说说秦五,我得到那二十斤白面后狠狠心送给他五斤白面馍票,那家伙差点给我跪下,后来和我们班花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并把我们的班花变成了他的老婆,后来下了海,在南方赚了大钱,隔三差五给我打个电话,早段时间回来硬塞给我个苹果手机。再说那窝窝脸,没考上大学,接了他爸的班,开始在学校里敲钟,后来改电铃控制后,子承父业管伙去了。早几天请老同学们吃饭时还说:以后谁的娃们在咱那学校上学,吃饭的事他包了,这家伙!
这几天渐渐变冷,冬赶走了秋正孕育着灿烂的春,我穿着我老婆给我找出的冬装,穿身上很暖很暖,我老婆的那句这200元钱本来就是你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是啊,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莫要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