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
2016-06-02焦红琳
焦红琳
1
她对我说:我的心斜了。
我说:等等,你的头怎么是歪的?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说:小时候,奶奶家的老柜子上放了口钟,钟摆不摆时,会直直地垂在中央。有一次,钟正正地坐在老柜子上,钟摆却斜了。一直斜着。我的心就是那个钟摆。当然,不是从小时候就斜的。
从什么时候斜得呢?我用非常沉稳的语气问。
我们旁边的几个桌子都没有人。当然,正暗合我意。
服务生送来两杯咖啡。显然是我来之前她点好的。
她扫了我一眼。
为了适应斜了的心,我总不由得让自己身子斜着,这样心才能回到身体中心。身子不能斜时,我就只好歪了头。
建德,自从那天后,老是说着——噢,建德是我先生。
我估计她会说到她男人,没想到她没说老公。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他老这样说。我虽然嘴上是想反驳的。但我也没有那么自信:他说的“还有一个”确定不会来的。是,我反正没那自信,你有吗?其实我的内心也是在等他说的“还有一个”的那个的。就因为这样,我的心才是斜着的。如果那一个真的来了,我的心就回去了——就能震回去了。她动了一下汤匙。
可是一直没来。你是知道的,不是吗?大家都知道的。是吧!她盯着我,迫切地,要求证。
我的心绷紧了,我没法确认这个电话预约时,交谈很正常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正常。
为了掩饰我的慌乱,我给她加了块糖。
但我一直等,一直等,那一个声音一直没来。
我听得糊涂,很紧张,怕被识破。我擦擦汗,事实上,这里的冷气很足。环顾下四周,这是周一的上午,没有什么人。
我喝口咖啡,糟糕,忘记放糖了,好苦。
我说你能不能先不说这段,先跳过这一段,或者是从头……开始?
从头?她似乎反应过来。好的,就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吧!
2
我们休假,在外面玩。最后一天了,不,是倒数第二天。
这破酒店,没有一件东西好用!建德关了淋浴器,大声报怨。哗啦哗啦,和麻将牌的声音很及时地插进来。我支着耳朵听,躺着没动。窗外的灯光来回忽闪,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站起来去开灯,拉上窗帘。边对着浴室喊:凑和一晚好啦——明天就回家了。
我重新爬回到床上,拿起刚才放下的东西,那是一块小金条。上面一个精制的猴子图案,在家时,还没仔细端详过。心想:要是只胖猴就好了,不过,那样……也多值不了多少钱。
浴室门打开了,建德在刷牙。
我说:哎……你说这个现在赔了多少钱?你妈也是,有钱不直接给我,买这劳什子有嘛用?
建德出来,“呯”的一下关了浴室门。下身胡乱裹着浴巾,沉着脸,站在地中间,半天不说话。我移开目光。忽然他大声叫道:我跟你说,走路要走大路,住店要住大店。
我吓了一跳。呆着。
他又吼:这是常识,你不懂吗?声音比刚才高了好多。
你凶什么啊?你把这个月伍千二佰三十捌元的房贷给我还了,旁边就是喜来登,谁不去是猪、是狗、是王八蛋!我大叫。
我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床边,手里的东西扔一边。已有眼泪流出来。
建德擦擦头发上的水,毛巾搭在肩上,湿手过来,扳我的肩。教你点知识嘛,说话至于那么难听吗? 听听一楼那个房间,你听……那帮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那几个人,胳膊上、身上的纹身,还有刚才在电梯口抽烟的那个家伙,他怎么看你?他那眼神……也凑巧,楼下竟又传来吆喝声。显然是房间的门打开了。我呼地站起来,拨了电话,总台没人接,丢下话筒。想下去让他们把门关上。只是想了想,并没下去。
甩开他又伸过来的胳膊:纹身的人多了去,也不见得不是好人,你的观念咋就那么陈旧?再说了,不是有你吗?如果是我自己来,刚才绝不会登记这里!
建德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脸扭向床,好了,好了!又故意压低声音:快把你的“杂碎”收起来,值不了几个钱,再招来坏人!
我白了他一眼,站起来,把小金块放进盒子里,再把旁边的“杂碎”也收起来一起放入行李箱。
第二天,在古镇,一棵千年老树,虽然枯了,还是拍了照。吃了特色小吃。据说古镇的南门原是不走人的,死了后才会从那边被人抬出城。建德说,今儿个非要走走,就是不信那个邪。
是的,他当时就这么说的:不信那个邪!她说“邪”字时,停顿、拉长。盯着我。
没等我说话,她又移开目光,低头搅搅,把汤匙放在外面。继续说:
返回,已是傍晚。
快到小区时,建德看着仪表盘:得!到家了,油也正好见底!不过,太累了,今晚不想去加油。
你随便啊,明天一早上班,你要是还想睡个懒觉,你要是明天还想排队加油,你要是还想……真没见过你这么懒的人……我有理时总要甩他一脸排比句。
好啦,别唠叨了,加去!我小得意。
加油站在自家小区的前面,离我们这栋楼有三栋楼的直线距离。
加油的车辆倒是不多,不过正好有三个大油罐车准备卸油。建德瞅准个空,插上前去,顺利地加了油,洋洋自得地对我说:怎么样?车技牛掰吧!
我轻蔑地哼了他一声,低头收拾东西。
3
打开家门,玄关柜上的一小沓钞票红红的很显眼,暗自庆幸。
先一步进来的建德扯起旁边的便利贴。我扔下行李过来抢,建德往高举,我跳了几下还是抢不到。
他把字条举到头顶,阴阳怪气地大声念道:你好朋友:很高兴,你进来了!进来我们就算有缘。很理解你生活不易。我们供房、打拼、生存,更属不易。现金五佰元敬请笑纳,万望手下留情。
哈哈哈。你什么时候写的,怎么我没看到啊?
我脸红了:其实……就是怕把家给祸害了。有人说有些无道的小偷偷不到钱,有时会给床上撒尿什么的……前几天小区刚刚遭贼。
建德很快就上床了。我把自己的“杂碎”:小金猴、玉坠等等宝贝一一从箱子里拿出来,又一一放回去。把新买的裙子穿上,把刚放好的玉坠又拿出来,戴在脖子上,在镜子前照了照,总之这件衣服还算满意,又把玉坠摘下来放回去。站起来伸伸腰,建德那边已响起了鼾声。一转身,一只胳膊,半条腿竟耷拉到床沿外,看看表,十一点三十分。
4
一只脚迈进卫生间,一个沉闷的,惊天动地的响声把周围撑破了,旁边扯了个大口子。那个大口子一直贴着我,我一动不敢动,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成为一颗小尘埃。先是没站稳,靠了一下门框。继而整个楼向西方倾斜,抖了一下又弹回去。随即一股气流已传过来,与此同时是玻璃崩裂的噼叭声,感觉到背后一股巨大的亮光闪了一下,很快暗下去。
建德的梦做到了地上,爬起来:是地震了?
感觉就是一个饱受欺凌和长期备受折磨的怪兽,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似乎地面正被撕扯开一个裂口,积攒在地底的怨气,正从深处喷发出来。 很明显一次是不够的 ,二次也不够, 多少次才够呢?
嗯,第二次片刻间就来了,说不清有多大的气浪,冲开玻璃,四散着,玻璃弹头,不,是玻璃短箭射向屋内的角角落落——刚才建德恣意做黄粱美梦的角落,从床上到地下。一种从没听过的呼啸声。建德紧紧挤在我身后,我们蹲下,抱着头。楼身同样又是向西猛烈地倾斜过去,等着它再弹回来,但是没有,楼板就一直斜着了。又听到玻璃碎裂,落地。转过身,看到气浪掀起的窗帘外,巨大的冒着浓烟的火团腾空飞起,越过前面的18层楼楼顶,向着黑黑的夜空倒覆上去。
不!不是地震!不是地震!是加油站!两个!两个了——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建德喊,对着我,歇斯底里。
那个时候,我的心吊起来,跟那楼板一样斜。等着建德说的那个“还有一个”。是的,你知道的,我们都没等到。楼道里有人下楼。
建德拉起我。28楼共有多少个台级?
双腿发软打颤。
身上还穿着那件黑色的裙装,近乎晚礼服,吊牌背在身后,脚上是拖鞋;建德穿了一条裤衩。街上的男人大多像建德一样,赤膊、裸背、光着脚丫。女人披着床单,有的穿着很薄的睡衣,什么露点的,什么露脐的,有谁在乎呢?这些人个个不说话,像是僵尸,默契地朝一个方向涌出。一个人站在车边打电话,听得出来是打给保险公司的,声音很大,是吼出来的,听上去很愤怒:什么?两个小时候以后?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警笛、救护车,消防车的声音响起。
在马路上徘徊了两个多小时,一辆出租停在身边:上车吧,我是自愿者,不要钱。我们互相对视,但都不动地儿。
司机打开车门:真的,不要钱!我刚刚送了一批伤员到医院。附近的酒店都客满了,别担心,我尽量往远处拉你们,那样才能入住。
我们没人吱声,还有几个人停下来,看着,也不说话。
司机叹口气,刚才在路上碰到三位受伤的民工,他们不敢坐,你们也不敢?
终于和这几个衣不蔽体的人挤在了一起,共坐了七个人。
我想知道司机的名字,他说别在意那些,一再问,只说了姓崔。副驾上坐了两个人,看不到他的工作牌。
司机问我们要不要钱?他还要赶回去,看有没有需要的人。谢谢。谢谢。心底一直在念这两个字。我们身上没有钱,但也不想再和司机要钱。直到司机放下我们调头回转,谢谢也没说出口。
住进酒店后已是凌晨三点,给双方家人打了平安电话。
5
走,快点收拾东西,走啊!那些没用的东西就不要拿了,这几天还指不定在哪里流浪呢,居无定所啊!我们是两天后回去的,和朋友借了衣服、钱。
不,我要收拾家!
收拾?都这样了,还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呢,房子根基是不是安全!必要的东西拿上!我们要赶快离开。
我呆在原地,没动。有东西堵在了心口。你是说我们可能要放弃我们的家?
什么家啊?只是房子!
不,是我的家。
还是那个拉扞箱,我坐在地上,面对着打开的衣柜,不知道装什么好。
电梯门上贴着:故障暂停使用。建德把皮箱扛在肩上,咚咚地往下跑,在楼梯拐弯处,回过头来喊,快点……
我拿起两只盒子,摸摸,放回去。门口玄关柜,打开,一双水晶高跟凉鞋,伸进一只脚,轻点了一下,回身从穿衣镜里看一眼,对自己抿抿嘴。很快,又缩回到旅游鞋里,关上玄关柜门。退出来,慢慢地磕上家门。
建德又在喊,下来啊——
建德已下到18楼,汗流到眼眶。
碎玻璃,乱杂物堵在楼梯口,建德找个位置放下拉扞箱。撩起T恤,往上,露出白肚皮,边擦边喊着:磨蹭什么,也不看是什么时候!他把T恤从眼睛上滑下来,我已站在他面前。建德竟然蹦起来:啊,啊!吓我一跳,怎么没有一点声响!建德此刻应该看到,我的眼里飘过一道奇怪的闪光,他还在纳闷间,我疯狂地扑向他,用力勾住他的脖子,拼命往身边拉,中间隔了拉杆箱,两个人同时向我的身后,台阶上倒下去。
沉重的声响。有东西在建德的身后坠下。是一扇断桥铝窗框,还有几片碎玻璃呈放射状遗留在上面,个个都是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箭矢。有一部分削着边从肩上飞过,进行着再次碎裂或再次穿刺运动。碎裂的声音,贴近耳膜,被完全放大,放大,感觉那种扩散的音圈,抵到心尖上,不再是碎裂的声音,是在一片空寂上划出长长的、深深的印痕,没有颜色,是消了音的画面,同时被无限地放慢。事后觉得,那个时候是不呼吸的。台阶割在腰上,头磕在台阶上,拉杆箱压在身上,建德侧身半爬在旁边。
我的心斜的更加顽固!
很快的俩人爬起来,我感觉腰有点疼。建德摸摸右胳膊肘上蹭起的皮,吸了口气,甩甩胳膊:没事,皮外伤。麻利地举起箱子,扛在肩上。
两人都没吱声。我咬着牙,一直盯着前面的胳膊,慢慢渗血,那点血色,很是醒目,一级一级下行,我就跟着这点血色一步步往下走。十八层楼,走的有点不那么清醒,好像很长很久,每一层楼梯间的情景大多相同,又有不同,又感觉是恍然之间的事。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就像周围的空气里有一个玻璃器皿,一触就破,你必须收紧身体,控制好喘气。走出楼门,建德回过头抓紧我的手,我很顺从。我们还是没说话。
走出大楼,走出小区,来到马路对面,建德放下拉杆箱。我们都没意识到其实下了楼就没必要把皮箱扛在肩上,可以拉着走了,但是直到过了马路建德才放下。他挥起胳膊蹭了一下额头,似乎是想试试自己的胳膊有多灵活。
回过身看看:自家的大楼已隐在另几栋大楼后面,三四点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建德又重新抓起我的手,我眼里已溢满眼泪,实在没忍住,流了出来。甩开他的手,揉揉后腰。肩、背、腿、胳膊没有哪里不痛。我双手蒙脸,坐在行李箱上。路上行人不多,零星几个人拿着包袱从小区出来。
我干脆低声呜咽起来。
建德先是站着,愣愣地呆着。接着没有目标的来回走了几圈,忽然笑了起来,先是嘿嘿地笑,转而哈哈大笑,我的哭声本能的要和这笑声相对抗,也越发大声起来。
建德的笑不停下来。我不由得放下手,脸上一定还挂着泪,停止了哭,抬起头,睁大眼睛,愣愣地。建德的后背在下午的强光下一览无余,上衣从领子往下基本全湿了,右肘上的血渍略微凝结。他神经质地转过来,目光正落在我的脸上。
建德收住了笑,迟疑了一下,
蹲到我的面前。前不久,还没结婚时,趁着没人时,他也是这样跪下一条腿,半正式地向我求婚。
走,走,我们走!抓住我的胳膊。
去哪?我问。
还是盯着我:走,我们走!
没再问,同样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纯洁,近乎天真,和我对视着,就像是那一刻前面什么都没发生。我用力抬起他的胳膊,腕上的血迹有些刺眼,我感觉从头到冷到脚,一个激灵站起来。他并不放开我的手,随我一同起来,我再用力挣,终于挣出一只手,打开行李箱,从隔层里拿出急救包,用力掰开他的另一只手。建德抬起胳膊,我往上面涂消毒酒精,很用力,边抬头看,他不停地往上抬,我也不停地往起踮脚尖,直到够不着,建德才再往低放放胳膊。他终于疼到龇了牙。一串创可贴,从肘部到腕部上方。我说:好了,真漂亮,什么时候这样贴过?好玩!
建德仍旧不说话,拉了行李箱,又过来拉我的手,感觉比先前用了些力。
万向轮在路上发出的轻微的咯嗒咯嗒的声响。像以前的我俩,快活地交谈。
前面路口已不再冷清,只隔了两条街,这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和往常没什么两样。路口红灯,我们同时停下,也几乎是同时喊出:车……
车是建德返回小区开出来的,很快。一路都是跑着去的。
6
车上,我开了音乐,建德关了;我再开,他再关。也不起争执。
我们去哪?建德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找一个离加油站远的地方啊。我说。
不!建德的语气很奇怪,像一个任性的孩子那样。
怎么了?我看着他的侧脸。
我要住家五星级大酒店!建德加重语气强调这几个字。
你神经啊!不过了?我虽然嘴上这样说,内心却感觉稍稍安定些。
不是不过,是接下来的日子要好好地过!今晚我要住在中心酒店的总统套房里。吃五佰元一只的大闸蟹!建德得意洋洋地说,那种神情就像是自己刚立了什么大功,或是刚刚挣了一大笔外快似的。
嘁!我苦笑一下把头扭向窗外。
大闸蟹就在面前,不过不是五佰元一只的,是一佰二十元一只的,建德要买四只,说每人两只,我说,我有一只就够了。德国啤酒,叁佰捌拾元一瓶。我说,我就不相信,这是真的从德国进口来,我同事说,好多洋酒都是假的。
价格单子上标这么贵,要是假的,这些人也太昧良心了吧。
我没理他!低头回了几个老家人来的电话,一一告诉:没事,我们很好。把吃大闸蟹喝德国啤酒的照片发在朋友圈,很快收到一片点赞的。
建德不甘寂寞,频频举杯要让我一起喝:来,庆贺一下!
我说:庆贺什么,庆贺有家不能回?还是庆贺无家可回?
建德放下杯,咬开蟹腿,把里面的肉一点点用另一只蟹爪挑出来,最细的地方放进嘴里又咬了一口,挑出来雪白的蟹肉,放在碗里,仔细地蘸上汁,用筷子夹住,慢慢地送进嘴里,我看见他竟然陶醉地微闭了一下眼睛。
在心里嘟囔了一句:馋死你!
很奇怪,建德好像听到了,停下来,睁大眼睛问:你说什么?
我觉得好笑:吃你的!我说吃你的——
他平时好像没这么认真过,总是把蟹腿胡乱咬一大堆。嚼一下就吐出来完事。而且之前每次会把第一口蟹黄送我到嘴里。眼前的样子……怎么说呢?倒是像换了个人。
车上,建德坐到驾驶座上,高喊:总统套房——我来了!
我说,我来开,一瓶酒都喝完了,还要开车!要开车你就别喝啊。
这点酒算什么?况且哪有警察?哪有警察?你看周围哪有!我好多年没见过警察了!他们都在爆炸现场,忙不过来!放心好了,等着住大酒店吧!我的芸芸。他这样子,活脱脱那个天下无贼里的傻根。要在之前,我们至少会小吵一顿。
吃了饭,我还是发懒,软塌塌地靠在车座后的靠背上,不想和他理论半句。
他拔开我的手,音乐开得很高,关小,他又拧大;再关,再拧大。路两边都是笔直的法国梧桐,天色已擦黑,树下面的射灯已亮起来。法国梧桐一一闪过,想起自家小区,那个黄绿相间的凉亭边上,有好几排这样的梧桐,当初选择这个小区时,就是这些让我动心的。这个时间,小区内老大妈们都该出来跳舞了;小区中心的小广场上,踢球的男孩儿、叽叽喳喳的女孩儿、推摇蓝车的年轻妈妈、小喷泉的水流声……这些人现在都在做什么?他们都像我一样吗?我此刻怀念起平时最讨厌的那个《小苹果》的音乐了。
看到路口的警察时,建德竟然来个急刹车,一下把车横在了路上。
我先走!你快坐点过来。建德下来往后跑。我急了说,你去哪里?低头看到建德的电话放在驾座上。我吓哭了:你带上电话啊!建德飞快地夺过电话,转身的工夫,就没了影儿!再抬头时,眼前站的已是警察。
7
警察神速地拨了车钥匙。
刚才那人呢?警察看看周围。
我第一反应是向警察乞求:我们,爆炸……我们逃出来……
我问你,刚才开车的人呢?
他,我……我们……我的心快蹦出来了。
他为什么跑?警察高声责问。
没……不……跑,我们吵架……我不会说话了。
喝酒了吧?警察口气有所缓和,但语气坚定。
他没醉,只是兴奋喝了一点!
这个你我说了都不算,需要看他自己吹气之后的数字!警察低头翻着建德的驾照。
没……不……是,车,是……我……开的!我试图蒙哄人家。又心虚。
警察冷笑一下,抬头向高处指了一下:需要我调一下监控?快点!限半小时内让他回来,不然就构成逃逸!要放在网上通辑的!警察似乎正失去耐性。
“逃逸”、“通辑”这个两个词,是两记巨大无比的闷拳,一拳击在心口上, 一拳击在头上,我感觉心脏从后面直颤到前胸——我的心歪到极限了。有点窒息。“逃逸”、“通辑”、“逃逸”、“通辑”……
哆哆嗦嗦从包里找手机,一边脑子里在想,酒驾,酒驾,是的,是要坐牢啊!快点,快点,可翻遍包里就是找不着手机。我真害怕这会子功夫,“半小时”就会从身边溜走。这样想着,越发哆嗦的厉害起来。我蹲下来,把包倒过来,东西全倒在地上,忽然发现手机就在手里。
本来是想发短信的,可是手指抖得发不出去。只好打了电话。
眼看着警察把建德带走,建德伸出手来抓我,我也抓他。我们没有抓到对方。我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恐惧,他很不情愿,但他无能为力。我觉得天塌了,一股巨大的黑色从头顶压了下来,不是城市里那种有着闪光的黑暗,是浓浓的墨色颜料从头上浇下来的感觉。我整个瘫了下去,瘫进那片黑色里。其实是坐在了地上,一个年轻警察打开车,示意我先坐进去。
年轻警察说,需不需要给你叫车,家在哪里?
我没理他,他好心地又问了一遍。我对着他吼:我没有家——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人僵在了一边。我接着哭我的。
一个年龄稍大的警察过来悄悄对年轻警察说: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啊!
我坐到车里,用力关住车门,从自己包里摸出备用钥匙,呼地一下从警察身边开出去。
重新开到那片梧桐树旁边,停下来,终于啊啊地大叫起来……多想现在是自家小区的梧桐树下啊。
拨了电话,姐……
另一头表姐温柔地应了一下。我又哭起来。
姐……建德酒驾,让警察给抓起来了。
什么?没撞着人吧?
没有!
那就好。这个建德怎么回事,怎么越大越不靠谱了!没事,你别着急,给他个教训也好,这酒驾可不是闹着玩的。呆几天就出来了,你别担心,没事,别哭了!要不我和你姐夫去看看你?可孩子没人管。没事啊,别哭了,就当他是出差了。要不让舅舅和舅妈去看你去。
姐,你别告诉我妈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我停了哭。
……好,那我不会告诉他们。本来,昨天我刚去看舅舅和舅妈了,说起大爆炸你没受到影响,我这正为你高兴呢。刚刚还看到你发的微信圈……真是的!
8
你看过东野圭吾的书吧?你知道他在一本书里描写大地震后,首先去灾民家的是谁吗?你是高级心理咨询师,看过的书肯定很多的。
她停了停。慢慢地说:很多的。她似乎在自我强调。
我的心一阵发紧。心想,我的心别让这女人也给带阴沟里——“斜”了。我故作淡定地笑笑:还能有谁,当然是——
没错。她说。
我离开那几排梧桐树,我不想去住什么五星级酒店,快捷酒店当然更不去。我什么酒店也不想去,我只想回我自己的家。
我把车停在马路的另一边。自己摸黑回到了28楼。
爆炸把家门变了形,锁,形同虚设。
你知道的,玉坠没有了,盒子还在。
建德给我第一次戴上时,我说:我才不戴, 好土气!现在的人们为什么非要把佛主挂在脖子上,我觉得那是对佛主最大的不敬。你看出土的文物里,有没有是戴在身上的佛主?小时候,奶奶给佛主上香,都要穿戴整齐,洗脸净手。现在的人们把佛主戴在身上,不分场合,不分时间。更衣、沐浴、上床、上厕……
他不理我,说,这是比A货还好的上上等货,据说现在采不到这么好的料了。他还说起:我在西藏做自愿者时,就一直在怀里揣着它。当时经常好几天不洗脸,衣服也好久才换一次。那时可真的是:披褐怀玉。我笑了起来。上前搂着他的脖子,建德不得不弯下腰来。他还在说,我妈给我的生活费都让我买了这个,是我看到的最大、最好的一个!不是说它的贵,是想说我的真!
我终于认真地说:放心好了,看在你如此有“道”的份上,我会好好收了你……送的珍宝!建德想笑,没笑,弯腰弯累了,最后把我架起来……
她停下了,半天没开口,也没喝咖啡,咖啡表面凝了一层。我看不出她的表情。
但也觉得她没有想让我说什么的意思。我牢记着临走之前恶补的:在这些人面前,要听,听!一定要多听。能不说时尽量不说。要不就少说。总之,还是那句话:沉默是金。
果然她又开口了。
小金猴的盒子也是打开的,放在原位。
小金猴的发票还在,精致的小盒子里,上面有一条彩色的金丝线,发票就被别在金丝线下面。我的可爱的、可亲的、可怜的小金猴真的不在了!现在在哪里呢?回花果山了吗?
是的,我所有贵重的物品都不在了。
你这回知道,我不怕丢丑,为什么告诉你我出门旅游都带着它们了,是吗?嗯,反正是小物件,装在箱子里也不占多大地方。
可笑吧?最终它们还是没了。那个小金猴是金价大跌时,他妈妈买给我的,婆婆当时还说,买早了一周,再迟一周会更便宜的。
9
那一夜,我没睡,我用窗帘挡住破损的窗户。把碎玻璃扫起来,把它们堆在了楼道。没有电梯,我不敢再下去了。平时我是不往楼梯间放杂物的,我也讨厌别人放,如果那样,回去住大杂院好了。
虽然特别当心,还是把手弄破好几处,不管它,最多贴个创可贴。我把能洗的都放在洗衣机洗了。我把地板擦了若干次,虽然上面增加了许多小坑,但最终还是看到了之前的光泽。地板是我亲自选的,家里哪一件不是我精心挑选的啊?墙上的饰物更不用说。那幅油画,是结婚时一位朋友亲自给我画的,我很喜欢,虽然不名贵,但那是我喜欢的色彩。此刻它刚刚被我立起来,上面被玻璃“箭”穿了几个洞,露出画布的底色。
嗯,嗯,我喜欢的色彩碎裂了。
你说,这要是一场梦多好!
那一夜,不只我没睡,前面的楼里,有两家也亮着灯,他们比我们更糟糕。已经完全是南北“通透”了,因为只剩下窗框了,黑的。他们不仅被炸了,也被洗劫了,不过,不是小偷,是随同爆炸一起的大火。更有甚者家里可能会有流血的伤员。
是的,我把作案现场毁了,我只想快点让我的家恢复原样,什么都忘记了。
客厅的落地窗前,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风景之一,依旧尽收眼底。最远处是有名的赐儿山,绵延跌宕。上面是依山势而建的亭台阁榭,亭台下一片通明,就连整个山路上也是亮的,因为上面全部装了太阳能灯,那些灯光,在没有雾霾的夜里,和天上的星星是分不清的。环山脚下是赐水河,天晴时,哦,没有雾霾时,能看到上面的小游轮……
虽然后半夜了,钟楼广场上,灯光还是一片璀璨。那边的街道,仿欧的。路灯、栅栏、绿植、雕塑。路面是深木色的,用小孩手掌宽的木条拼成,古色悠香。夏天时雨水顺着缝隙流下去,清清,浅浅,像是走在小溪的石板上。两边的建筑也别致精巧,大都不超过四层。一到晚上,很是热闹。有朋友来找我时,我会带他们步行去那里喝杯咖啡,或吃吃据说是比较正宗的法国菜、西班牙菜。在那里我还谈成过一个不小的合同。
星期天我也和朋友在那里参加过几次义卖,那是自愿者为残疾人发起的。
近处的还有个大商城,你是知道的。全国连锁。里面有全国各地、甚至全世界的食物、饮品。只要你想吃都能吃到。
还有各种品牌的衣服,高档的、大众的。我的衣服很多都是从那里买的。只要我高兴,晚上我可以逛到很晚,溜达回家,我只要穿过小区的地下停车场就行。
我还有健身馆的会员卡,商城的地下就能游泳、打羽毛球。
她又停下了。
我小心翼翼地说:等恢复了之后,这些地方你还能再去啊。世间的一切该怎样还是怎样啊!
她不抬头。黯然地说:不。那已是别人的世界了。
10
几天后,建德回来了。
我们把窗户用木板临时堵住。他没反对,和我住在了家里。我们开始正常上班。电梯还不能使用。我们不在家里做饭,每天尽量上下一次28楼。
但是,他几乎是不睡的。黑夜一来他就瞪大眼睛,我睡时他瞪着眼,我醒来时他还瞪着眼。他说,他坚信那第三个声音一定会在某一天再来的,在我们都不关注的时候悄悄来偷袭。后来他的耳朵就变得特别灵敏,哪怕是深夜里隔壁人家的叹息声。隔壁家因为孩子要上学,所以也没等窗户修好就住回来了。
有一天,他对我说,把房子卖掉。我们去租房。
我不想租房子,我想住在自己的家里,我要收拾自己的家,买自己喜欢的家俱。
建德说,你听我说,如果这样我们就不用活得太累,房子卖了,除去贷款,余下的钱我们可以做做理财,这点收入也够我们租房子了,同时我们每月的工资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支出,我们可以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每年都可以安排一次出国旅游,你不是早就想来一次豪华欧洲游吗?
卖房子。卖房子。当听到建德说这三个字时,下面的,他再说什么对于我来说差不多已全是虚无,无异于有人喊出:第三个罐爆炸了。我觉得自己不如被炸晕!
我想安定。我想在自己的房子里,怀上孩子,让他在自己的家里出生,自己的家里长大。
住在别人的家里,怎么能过自己的日子?我不想那样,那样感觉整个人都在空中飘着,脚不落地。
他说这有什么?外国人大多数都是一辈子租房住啊,这只是个观念问题。等我们老了,我们可以回老家,反正父母在老家给我们留着一套房子的。
又一天,他从公司拿回很多东西。对我说,他辞职了!要回老家。他很坚定。
我欲哭无泪。
我已色厉内荏。嘴上坚决地说:不!我可不想让表姐和同学们都知道,我现在落魄的样子。
现在全天下人谁不知道这场爆炸事故啊!他的语气听上去依旧那么平静。
不,我就是不愿意,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比他们好。我不想让人们看到我这么倒霉。不想——
这是不可抗力。他说,这是不可抗力。或者是命——
我流着泪,自说自话:他们都知道我生活在这个城市,住在一个如何高档的小区里。
可现在这个所谓高档小区连起码的安全都没给你……
11
没有争吵。第二天他走了,扛着那个拉杆箱。
我白天上班。公司里,好几天没上班的同事姐姐上班了,她住在另外一个受灾小区。爆炸那晚,他的先生被飞出的玻璃刺伤一只眼睛,手术后,摘除了眼球。
她会毫无端由地大哭,她哭时,公司里很安静。她在另一个部门,和我们挨着。我想去抱抱她,但不敢,我怕和她一起哭。虽然同是灾民,我毫发无损,没有哭的理由。
晚上做梦。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
我怀里抱着婴儿,嘴里嗯嗯呀呀地哼唱着。忽然建德跑进来,大喊:快跑,快跑……第三个来了,第三个……
我猛地站起来,一只手胡扯起床单遮掩自己的祼身,慌乱中只好放下孩子,孩子被我裹着,床单一抖,孩子从床上滚在地上。“孩子”只是一个婴儿般大小的毛绒玩偶!每次惊醒后,我总是怔怔地立在床边,四下看看,没有建德。坐下来,缩成一团。婚纱照立在墙脚,建德笑着,我依在他的身旁。
站起来,打开窗帘,天已大亮。这是一个健忘的城市,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我使劲捂住耳朵。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她还沉在那个梦后的鞭炮里,双手捂紧耳朵。
她终于抬起头,说:他等到那下一个了!
是吗?在哪?我是真感兴趣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过不是在这个城市,是他的老家。我来只想和你说,我后悔没和他一起回老家,那样就一起听到了,我的心也不用老这样歪着。
我说:你可以想象和他在一起,也可以想象你听到了,听到了……嘭——我高声喊出这个字。我看看周围,只有吧台那有人朝这边看了一眼。
她又看着我。忽然墨镜后流出了眼泪:是吗?能想象,可以想象吗?
我张口说,是的。她已站了起来。
我瞪大眼,那扇有漂亮花纹的玻璃门已把她的背影与我隔开来。
我长长地松口气,伸展攥紧的双手,里面全是汗!
我哪是什么心理咨询师!六百捌拾元的咨询费,倒是真的,外加一杯星巴克咖啡。不,是两杯,她走后,我把她的那杯也喝了。顺手抄起她留在桌上的报纸:某县城出租车爆炸,司机和一年轻的男性乘客当场身亡。初步断定,是随车代替燃油的天然气罐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