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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神父的传教所

2016-06-01

世界文化 2016年5期
关键词:塞拉传教神父

在洛杉矶,无意中看到一幅画。立刻被那幽深的景象所打动。那是一道长长的中庭走廊,无限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画面的色彩是那种深深浅浅的棕色,色调所暗含的那种温暖而忧伤的悲戚。两个一看便知年代久远的长椅孤零零地靠在晦暗的墙边,对面是砖石垒起的圆拱形廊柱。有光投射进来,从清晨到黄昏。后来才知道画面所呈现的,是一座建于1776年的传教所。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建筑沿加利福尼亚海岸依次排开,从圣迭戈到索诺马,每隔48千米就有一座。自1770年至1823年,五十余年间建造了整整21座。

从此21座传教所深深印在心里,期望着能在加州看到这遥远而又深邃的所在。又是不经意间,在一个叫做圣路易斯·奥比斯波的山谷小城,我们竟真的看到了其中的一座。传教所静静地伫立于小城中央。教堂的山墙、十字架以及高耸的钟楼,建筑风格朴素至极,全没有欧洲教堂那般繁复的装饰。墙外一道长长的回廊和那幅画中的一样,只是这里的圆拱形廊柱被白色灰浆覆盖了。同样长长的寂寥而幽深的走廊,但这一次我们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那一片葱茏的光亮。

在这里,第一次,我看到了那座青铜的雕像。尽管年深日久,斑驳了绿色的铜锈,但那位神父的目光却依然坚定而执着,仿佛被某种不灭的梦想支撑着。他身穿粗布长袍,手握木棒拐杖,几乎赤着双脚,却被身边簇簇瑰丽的野花环绕着。只是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这座雕像是谁,更不会想到在未来的旅程中会经常看到他。

那一刻却蓦地想到了澳门那座叫路环的小岛。尽管荒凉却是很美的地方,沿岸到处都是迷人的海湾。岛上最著名的建筑是那座圣方济各教堂,而圣方济各这几个字,竟然也和美国加州的这些传教所相关。方济各(即法兰西斯,中文早年的译音)会是天主教著名的托钵修会,由法兰西斯于1209年创立。这位意大利人出生于商人之家,当过兵,打过仗,也曾被俘虏过,而后超越尘世,建立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天主教兄弟会。他号召修士麻衣赤足,托钵乞食,步行前往各地宣传“清贫福音”。

记得路环的教堂为了明示法兰西斯修会的神圣宗旨,特意张贴了一幅红色的宣传画。画面中的传教士也是粗布长袍,手持手杖,捧着《圣经》,很像是佛教中那种千方百计自我折磨的苦行僧。或者任何宗教都是如此,以为苦行能使人获得某种神秘的力量。教堂的侧室还悬挂了一幅基督复活的绘画,画的名字叫《哈利路亚》。画中的基督双臂伸开,双腿垂落,却没有十字架。于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基督在飞。是的,升天。被一种神秘之力驱使着,那充满了力量的,飞扬中释放的那种受难的欢愉。

然而,眼前的这座雕像古朴沉实,但同样肩负了神的使命。是的,这位来自西班牙的传教士名叫胡尼佩雷·塞拉,生于1713年,17岁时就成了天主教法兰西斯教派的虔诚信徒,并从此开始他苦行传教的辉煌一生。塞拉神父于1749年来到墨西哥传教,1767年被任命为南北加利福尼亚地区的传教首领。他不仅是加州天主教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还和加利福尼亚海岸那21座传教所息息相关。

塞拉神父当年传教的愿望很单纯,无非是希望这片荒蛮之地的土著们能成为上帝的子民。但他的愿望却被无形中打上了政治的烙印,这和塞拉神父的祖国西班牙密切相关。那时候西班牙正狂妄地称霸海上,计划着将美洲大陆的加利福尼亚变成殖民地。于是塞拉神父的传教行为,便自然而然地纳入到了西班牙帝国的整体战略中。

想那一定不是塞拉神父的初衷,在他的心目中宗教一定是独立的,只和人类的灵魂相关。这种将宗教和政治捆绑起来的吞并方式无疑让塞拉神父很苦恼,毕竟他不仅是圣法兰西斯的传教士,还是对祖国负有义务的西班牙公民。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追随西班牙船长加斯帕尔·德·普尔托拉,在远征中建立了一个个传教所。这种不断占领土地并不断建立教堂的战略,在宗教与政治之间可谓相得益彰,让人们很难将塞拉神父切割于帝国政治的企图之外。

1770年塞拉神父跟随西班牙统治者来到蒙特瑞,在这里建立了一座名为圣卡洛斯·布洛梅的教堂兼城堡。从此这片荒凉的海湾繁荣起来,也就顺理成章地沦为了西班牙的殖民地。但仅仅一年,塞拉神父就将他的传教所搬离了蒙特瑞,理由是为了使传教所更靠近卡梅尔河的淡水水源。但同时塞拉神父又提出了另一个理由,那就是他的传教所要和蒙特瑞的军事要塞保持距离。那么我们可否将这第二个理由,看作是塞拉神父逃离蒙特瑞的真正原因呢?由此他将自己从侵略和占领的罪恶中解脱了出来,让心灵回到了纯粹的宗教世界中。

然而即或知晓了塞拉神父的生平,却仍旧不能断定眼前的这座传教所,就是塞拉神父从蒙特瑞搬来的那座。尽管两百多年前它就已经迁移到卡梅尔这座美丽的小城,却始终延续了蒙特瑞时期的名字:圣卡洛斯·布洛梅传教所。

是的,本来我们很可能会和这座传教所失之交臂,但我们最终还是从蒙特瑞返回了卡梅尔。在教堂外,我们以为不过是看到了21座传教所中的又一座,却不知这座建筑之于塞拉神父的意义。

圣卡洛斯·布洛梅传教所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自从传教所迁至卡梅尔,塞拉神父就一直在此传教,直到1784年与世长辞。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13年。13年间,他不仅让众多墨西哥移民在此安顿下来,还缓慢而小心地让那些当地的印第安人成为虔诚的基督徒。

塞拉神父在传教首领的任上,先后创建了9座传教所。这需要从南部圣迭戈到北方的旧金山之间,很多次艰辛困苦的徒步远行。尽管那时候塞拉神父已经54岁了,他却从不曾停下过神圣的脚步。他一座座地建造教堂,又一次次在他建造的教堂中讲道,足见他有着怎样的信念和意志力,直到71岁时积劳成疾,罹患重病。或者只有衰老和病痛才能让他停下脚步,终止他那矢志不渝的圣法兰西斯苦行。

透过铁门看传教所的石头教堂并不宏伟,却是典型的地中海沿岸建筑的风格。砖墙外覆盖的白色灰浆已经斑驳,显然已经年深日久。镶嵌在泥墙里的神龛中,是圣母怀抱基督时那宁静的忧伤。在神圣与庄严中却莫名其妙地某种伤感,那种晦暗的感觉仿佛被阳光抛弃了一般。

教堂前一个很小的花园。大理石喷水池边一位哭泣的女人。她身后的房子上爬满青色藤蔓。然后就是我们已经看到过很多次的那座青铜雕像。同样的粗布长袍,手持木杖。在这样的地方,除了塞拉神父不会有别人。

这座传教所要付费才可以进入。售票处和礼品店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参观后你很可能会因为“余音绕梁”而购买那些跟21座传教所以及塞拉神父相关的礼品,让这个传奇一般的故事继续激荡在你的脑海中。

轻轻地走在这些泛着黄色的老房子间。显然这里被重新修缮过,所以并不古旧。但格局却是古老的,置身其中,就仿佛回到了塞拉神父进进出出的原始环境中。

传教所最珍贵的地方应该是“塞拉博物馆”,那里确曾是塞拉神父的居所,也是他去世前弥留的房间。这里的所有摆设都是根据塞拉传记作者的笔记依原样装饰,于是你便可以在这个复原的空间里,想象着塞拉神父怎样读书,怎样思考,怎样起居,甚至怎样经历了1784年8月28日那个炎炎夏日的最后时刻。

然后走进石头教堂。券拱式的房顶垂挂着美丽的枝形吊灯,却依然不能照亮四壁的寂寥。教堂里有绘画,管风琴,以及和《圣经》相关的各种装饰,甚至还有一个展示神职人员服饰的陈列室。服饰被镶嵌在不同的玻璃柜中,告诉我们什么样的宗教仪式将穿戴什么色彩的服饰。最耀眼的是那件胸前绣有繁复花饰以及十字架的黑色长袍,不知道塞拉神父在主持葬礼的时候是否穿过如此华丽的衣袍。不,当然没有,在那个物质极度困乏的塞拉时代,神父怎么可能拥有几乎可以被视作艺术品的精美服饰呢?

慢慢地接近幽暗的祭坛。祭坛是神圣的,于是总会有各种关于神圣的传说。记得澳门那座蓝色的圣方济各教堂祭坛下,就曾因存放过法兰西斯手臂的骸骨而无上荣光。与这段传奇相关的,竟也是一位来自西班牙的传教士法兰西斯·沙勿略。他在巴黎大学攻读哲学时成了法兰西斯教派的第一批会士,于1540年以教皇使者的名义航海东来,从此辗转于印度果阿、新加坡,以及马六甲等地,后又搭乘中国商船前往更远的东方,先后在日本沿海各地苦行传教,直至1551年来到中国广东的上川岛。这位法兰西斯·沙勿略必是怀了登临中国内地传教的美好愿望,却因为当时明朝海禁森严未能如愿以偿,而致最终在上川岛上孤独地死去。据说就是他将法兰西斯神圣的骸骨带来了澳门。

是的,同样来自西班牙的塞拉神父,也将他整个的生命奉献给了美洲大陆上的人们。然后便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将尸骨葬在异国他乡的圣坛下。塞拉神父的葬礼可谓极尽哀荣。而他的大理石石棺是当时最美的石棺之一。他从此安睡在卡梅尔这座宁静而优雅的小城中,不知道透过加州的蓝色海湾,他能否眺望到遥远的故乡西班牙。

这座塞拉神父的主传教所庭院开阔,被四面低矮的平房包裹其间,背后是加利福尼亚迷蒙的远山。这片碎石铺就的庭院原本是教堂的耕地,种植的庄稼和圈养的牲畜足以养活这里的神职人员。而那些红瓦的房舍是修道院的学校,当年印第安人的女教徒在入教后或出嫁前大都生活在这里。

庭院深处再度出现塞拉神父的雕像,那是一个由葱翠绿树、鲜花藤蔓以及十字架构成的宁静的角落。水池前的卡瓦拉十字架标明了塞拉神父曾经布道的地方,那时候这里只有一座用木柱干草建造的简陋神所。铜像背后的楼梯通向教堂的顶部,每一级石阶都苍凉着灰黑色,却在缝隙中滋生出顽强的野草。攀爬在侧墙上的三角梅灿烂着加利福尼亚的紫色花朵,遮掩了那座古老教堂的无限凄凉。

房舍前依旧一道长长的走廊,和曾经看到的那些大同小异。大概每一座传教所都会为来者提供这样一个或等待或休憩的场所,那斜的屋顶,镂空的廊柱,光的流泻,散落其间的木椅或长凳,以及,那永恒的寂静。只是在我所见过的那些传教所的长廊中,竟从不曾看到过哪怕一个人。空的长廊总是空的寂寞,在寂寞中回环着那些不朽的悲歌。

教堂背后有一片很小的墓地,经年累月,竟已经有四千多人长眠于此。有的有墓碑,更多的却早已被岁月消蚀。但依然能看到人们用鲍鱼壳标记的逝者的位置,或者在教堂斑驳的墙壁刻上各种不同形状十字架,以确认亲人不灭的踪迹。守护着这片墓地的是圣母马利亚的雕像。单单从她的温婉的背影中,就能想象出她那无限慈悲的哀容。或者圣母就是为这些失去生命的人们而生的,为她的儿子耶稣基督,也为那些信了耶稣基督的灵魂。

离开传教所时满心悲怆,那是塞拉神父给予我们的灵魂的荡涤。灰浆的斑驳证明了教堂的久远,但后来才知道这座教堂并不是塞拉时期的建筑,而是塞拉的继任者拉苏恩神父于1793年建造的,这时候塞拉神父已谢世九年。然而即或这座石头教堂坚固而厚重,却也在岁月的流转中,难以避免地衰败凋零。直到1931年才有一位叫哈立·道尼的工匠勇敢地站出来,说他决意恢复这座古迹的历史风貌。结果道尼用去了生命中整整五十年的时光,才将这座古老的传教所恢复成今天的模样。

21座传教所的格局大致相近,都采用了墨西哥式的巴洛克风格。这些建筑的特点是,在厚重的墙壁、窗口以及多重钟塔外覆盖一层白色的灰浆。传教所中除了教堂、住房以及墓地这些建筑外,都会有一个长长的走廊,一道拱形的廊柱。远远望去的,是望不到尽头的幽深。

这些朴素的建筑多为修道士所设计,由当地那些技术不甚熟练的原住民建造。建筑材料大多为砖坯和木头,伴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多腐朽或在地震中被损毁,但后来人们还是精心地复原了它们。

其中位于洛杉矶的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传教所建于1776年,塞拉神父也曾在这里讲经布道。教堂在1812年的大地震中被彻底摧毁,如今只留下残垣断壁间那遥远的苍凉。

1791年建造的旧金山多洛雷斯传教所也是塞拉神父的杰作,如今已成为旧金山市最古老的建筑。传教所的名字“圣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源于附近一片古老的沼泽之地。那片沼泽被称作“我们那充满悲伤的淑女之湖”。多么凄美而又忧伤的名字,便赋予了塞拉神父第六座传教所悲悯的神性。这座建筑朴实无华,厚达一两米的墙体经历了加州历次地震的磨难,却至今屹立。这里的墓地横跨旧金山市区多条街道,埋葬于此的多为当年的拓荒者及原住民。

圣巴巴拉传教所是21座传教所中的第十座,被誉为“传教所中的王后”。或者因为这里有漂亮的花园,抑或为了纪念4世纪伟大的殉道者圣巴巴拉。总之传教所于1786年圣巴巴拉宗教节那天落成,只是传教所的缔造者塞拉神父已于两年前辞世。此后的12座传教所都出自他人之手,但相信塞拉神父在世时一定已经规划了这些沿皇家大道一直向北延伸的所有传教所。

坐落于旧金山以北索诺马山谷的圣弗朗西斯科索拉诺·德·索诺马传教所,是21座传教所中最后的一座。这座传教所于1823年落成,被掩映在一片遍布着葡萄园的美丽山谷。这时候塞拉神父已离世整整三十九年。至此,由他一手缔造的“传教所工程”终告完成,而他的名字也就以传教所的方式,被永远镌刻在了加利福尼亚的大地上。

只是塞拉神父的伟业原本是在墨西哥的土地上铸造的,但是伴随着1848年的战争,墨西哥最终不得不将加利福尼亚割让给了美国。于是美国在吞并加州的同时,也就一道吞并了塞拉神父的所有神邸。

21座传教所,就像是散落在太平洋海岸的一颗颗珍珠,为圣法兰西斯编织了一条美丽的花环。那花环所描述的是一个悠远而又凄迷的故事。而那个故事,就是塞拉神父用坚韧和毅力铸造的那个永不舍弃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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