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往事
2016-05-31吴佳骏
吴佳骏
河流是船的路,船在动,时间也在动。
我站在河岸边,看见树和我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仿佛它们都来自水底世界。风从河的上游吹来,我的影子,树的影子,随之晃了晃,就被揉碎了。化为满河的残阳,染红了流水,也染红了船头艄翁的惆怅。
我在河水的流动中长大。
每天傍晚,我和村里的小伙伴,都要跑去河边玩耍,拾贝壳、捉鱼虾。
有时,我们会扎个猛子,潜入到打鱼人的小舟底下,用背脊使劲拱动船底,把小舟弄得左右颠簸。打鱼人以为捕获了大鱼,迅速收网查看,却发现我们已在船的前方,露出乌黑的头,笑声朗朗地向远处游去。打鱼人知道上当,骂一句:混蛋!又重新将网撒向河面。
我蹲在河边,仿佛另一条河流。
河流是无声的,舒缓的,它以表面的平静,掩藏了流动的喧响。我也是无声的,我以我的沉默,埋藏了内心的波涛。也许,唯有在河岸上织鱼网的那个老人,知晓我心中的秘密,但他没有说。老人一辈子都在风浪中漂泊,以捕鱼为生,一条陈旧的木船,就是他的家。 他那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落满了阳光和风雨,也沾满了鱼腥和水渍。
我最喜欢的,是看老人坐在河边织网。黄昏时分,夕阳似碗里搅拌的蛋黄,总能勾起人的幻想。我和小伙伴站成一个圈,将老人围住。看他手拿竹针,在网眼里麻利地串来串去。老人边织网,边跟我们讲他的往事。他越讲越玄乎,我们越听越觉得深奥。他说:“人啊,其实也是一条鱼,时时被生活这张无形的大网罩着。即使你侥幸挣破网,逃脱了,又会被另一张更结实的网罩住。很多人,都是在这种可怕的挣扎中慢慢老去的。”说完,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擦掉眼角挂着的泪花。这时,夕阳唤来夜幕,覆盖了老人的身影,也覆盖了我们的身影。
在我割草累了的时候,或者牵着牛在河边饮水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老人和一条船的画面来。我不明白,那个老人,一生都守着一条船,到底有什么意思。而且,那条木船,早已破旧,船底开始渗水。我担心,它还能否承载得起一个老人的重量。只要一个不大的旋风,船就会被打翻,随老人一道葬身河底。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其实更多的,是在想我自己。
老人到底是活得精明了,他一眼就识破了我的心机。他说:“孩子,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每天都来看我织网,目的是想借我的船渡河。”
那天,老人从我背篓里装着的青草下面,翻出了我藏着的一包衣服和裤子——那是我在昨晚等父母睡着后,半夜里爬起来偷偷收拾好的。那几条裤子,是被我父亲穿烂后,母亲给我改做的。包裹中,还有一件毛衣,是母亲去年卖了家里那头羊,从镇上买回毛线熬夜给我织的。我舍不得它们,就统统带上了。况且,我还不知道,在未来的路上,将会遇到怎样的冰雪和风暴。我还没有习惯一个人上路。
老人最终没有送我过河。他重新将我的包裹装进背篓,上面用青草遮盖密实。他极力在用他的衰老,保护我的自尊。
我远远地凝视着那条破船,风吹来,船身倾斜,要散架的样子。我突然看穿了那条船的命运:那条船,即使能渡我过河,却无法承载我的父母和故乡,无法承载故乡的贫穷和苦难。
我不过是河岸上一个光着屁股的孩童,还不知道水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