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安静的犀牛
2016-05-31邓郁
邓郁
生活从来不是乏味的,家庭生活戏是一点点地把角色铺陈出来。这不是包裹,是更袒露式的表演。
老搭档吴秀波说过,海清像一头犀牛。“犀牛给人的感觉比较强大,很安静,不会绕弯,我在尼泊尔旅行时见过犀牛,它们吃素,胆子非常小。但不要攻击犀牛,它们一旦爆发是真的很有力量。”海清这样看待好友的比喻。
蝴蝶的翅膀
70年代末出生的演员海清说,自己这代人小时候没有受过任何性教育。但性是如此自然发生的事,“禁欲不是一个好的渠道”。好些年前她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一个生完小孩后用竹签插死孩子,另一个把孩子扔到楼下,那种极端的行为让她久久不能平复。
“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长叹一口气。本能的一个反应是:生下来,我来养吧。但这不现实,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能减少这种行为的发生。
“我相信,她们有不得已的原因,但这种杀害真的不可以。”她一直想帮助这些女生,怎么帮,却没有头绪。不久前,她托朋友做了一次聚会,邀请联合国妇基会、学者、NGO及广告创意方面的专业人士,帮她想点子、提建议。那天的会以海清和她儿子身上的一则故事开始:
两三年前,海清带着全家在云南旅行,父母坐前排,她和儿子灯灯(英文名丹尼尔)坐在后面。云淡风轻,车子在泥地上飞驰,丹尼尔嚼着妈妈刚给他买的冰棍,“那是一个快乐无邪的午后。”
正吃着冰棍,丹尼尔说,“妈妈,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很爱你。”
“我说是吗?你怎么证明?就因为我给你买根冰棍……”
“他说,不,我的小球球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孩子姥姥姥爷都没吭声。“前排的人就像消失了一样。”
海清意识到,自己必须面对。她对儿子说,丹尼尔你真的很爱我,我也很爱你。
“那你怎么证明?”丹尼尔接着问。
海清不想撒谎。“我爱你,就像蝴蝶翅膀会颤一下,心里会软一下。我想把你放在我的心里面,因为我没有球球。”她接着说,“你现在还只是喜欢。等有一天你长大了,像妈妈一样,心像蝴蝶翅膀扑扇一下,那就是真正的爱。”
因为云南那件事,她意识到,孩子很小就会有很自然的生理反应。对于性这件事,简单地打断、敷衍,或是阻拦和压制,未必有好的结果。
回到她想做的项目。“如果你没有能力抚养孩子,至少生下来之后不要伤害他。”她听说西藏某家佛学院的上师,还有某些弃婴岛,可以接收被遗弃的孩子。能为没被流产的孩子们找到合法、安全的接收地,也许是她能做的第一步。但她又发现,因为各种原因,很多这种机构陆续被关闭。
她还记得怀孕时听过的一则故事:“一个女孩流了四五次产,医生说,你不能再流产了。再流,子宫就没救了。她还是要流。后来就得了癌症,不到3个月就走了。女孩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和那个男生结婚。结果男的不理她。她说,那能不能拍组婚纱照?男生也不理。”海清说很同情那个女孩,但也觉得,她一定没有受到很好的性教育。
“海清很真诚,很感性,说话的时候声音轻柔,当时房间的空气都凝重了”。组织沙龙的在行创始人曾进说,“但如何让这种感性落到理性和技术层面,能够形成对二次元的年轻人有影响力和传播效应的理念,达成健康的性教育,这是那天对话希望实现的目标。”
在场的人意识到,这个主题的公益并不“讨巧”。它不像动物或环境保护,或者用金钱资助一些病症那样一目了然。关于青少年的性和堕胎,这是在政府、学校和不同社会人群中存在争议与分歧的话题。“例如青少年的性教育,现在就很污名化。一次我去参加全国性教育会议,有位老师先展示两幅图片,一张是漂亮的屋子,另一张是脏的黑的屋子,然后对学生说,如果你不自爱,有性行为以后又堕胎流产,你的屋子就像第二个屋子那样。这种教育的导向是很失当的。”沙龙上,北师大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的王曦影老师说。她又建议,反堕胎这个概念也得慎用。“因为它很容易引发在女权领域,是forlife(为生命)还是for choice(为选择权)的反弹。”
海清平静地表示,她想说的不是鼓励青少年放纵的性体验,也不是一味反堕胎,而是更安全的性和避免无谓的伤害。一次拍戏,她看到医院走廊挂着“安全胚胎摘除法”的牌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宣扬无痛绿色人流,并且称之为“最好的避孕方法”。“我心里想,我X,怎么有权利说,流产是避孕方法,怎么可以这样宣扬?”
王曦影告诉她,根据在北京和兰州的高中抽样调查结果,“对绝大多数学生,怀孕后堕胎是惟一选择。”
“她们不知道用避孕套吗?”海清问。
“去买会不好意思,或者很麻烦。或者,性是突然发生的,没有准备。更不用说有一个性的自我决策和商量的过程。”张曦影回答。
关注这样的社会问题,对海清来说还有一个更私隐的原因。她隐约感觉到,母亲因为国策,承受过身体的伤痛。“我经常梦到自己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她甚至想过做一部电影,从一个女孩17岁开始倒叙,到最后,其实这个女孩并不存在。
生命是那样美好和宝贵。无论是曾经的一国之策,还是社会和家庭对于少年性行为、少女怀孕的不够宽容,都酿成过种种悲剧。“我们已经很难影响60至70后的父母,希望90后甚至00后能够形成健康的性观念和性教育观,一代一代传下去。”海清坦承自己不是一个会演讲的人,也不可能把所有精力投注到这个公益项目上,但会持续关注这个话题。
“我不想说教,那样没有好的效果。也许能做出一个视频、动画或是纪录片,我愿意去演一个故事里的真人,或者卵子、精子也很好啊!”她笑着,继而正色道,“如果最后这个项目觉得,没有我的出现能传播得更好,我也没有问题。关键看它的需要。”
输也快乐
儿子丹尼尔在国际学校上学,但海清说自己本身不是特西化的人。“挺传统,但是我也挺反叛的。因为看到太多的悲哀、无奈、不幸福,看到没规矩,没教养。我会去想原因,如何改变,归根到底就是教育的缺失。”
她做了母亲,懂得尊重孩子的天性,给孩子自由。只是严和松、张和驰,如何拿捏,她在当母亲的路上学习。
她会教儿子丹尼尔打牌。“电脑上打牌不行,小孩子得把牌拿在手上,锻炼手指灵活度,还不能让别人看见他的牌,对他来说太难了。昨天他说‘我有4个3,傻了,先走了一个3,后来发现还有3个3,大喊,我是有‘炸弹的人哪!”
“我说这没办法,这就是没看清手里的牌,被对手吃掉的后果。我告诉他,不管干什么,一定要知道自己手里的牌是多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再来一遍。好家伙,打了俩小时,打得我累死了。”
孩子不能接受“输”这个结果,怎么办?
她说有段时间,丹尼尔只要一输,瞬间就“不行”了,“能把其他人给掀了。”
“那就让他知道,输也是快乐的。把外衣一脱,‘我输啦,我输啦!我终于输啦!他特高兴,终于可以脱衣服了,我带着他往里头走——免得被阿婆(我妈)看见,阿婆在外面喊,要死啊,你把衣服脱了,光着身子,着凉啊?!他可开心了。”
天性里俏皮、整蛊的一面,会“怂恿”当妈妈的海清对儿子“使坏”,比如试探孩子对自己不同处理方式的反应。有次她严厉教训完丹尼尔,竟然来了一句“丹尼尔,不行,让妈妈再来一条!”刚刚哭过的儿子居然也点头答应,于是海清又用温柔版重新“演”了一条。
她很早就跟儿子说,“妈妈是你的朋友,谈恋爱一定要告诉我。从小我就会给他出谋划策,谁喜欢你什么的,我们会这样交谈。所以他不会害怕告诉我。”
在礼仪、教养,尊重他人这方面,她则对儿子秉持着如祖辈般严格的方式。丹尼尔在饭桌上不好好吃,把腿跷到饭桌上。她教训起儿子的同时,回想起自己的童年,“要搁我小时候,膝盖早被打烂了!”她带着丹尼尔去收留和照顾重病、残障儿童的NGO组织小花探望孩子。丹尼尔走进孩子们玩耍的游戏区,看着玩具便开心地跑动起来,无意碰到了在里头玩耍的病童。海清脸一变,对儿子大声说,“Get Out!”
问她孩子不听自己话时是否会有挫败感,她摇头。“我只是在不同的角色之间转换,有时是他妈妈,有时是他爸爸,有时是他的玩伴,有时是朋友。其实丹尼尔是我的老师。”
她给《男人装》拍过一组尺度大胆的照片,想趁自己尚丰满圆润时,拍下来,作为送给儿子的成人礼:“告诉他,妈妈曾经年轻过。然后希望他把这份礼物再转给他的孩子,希望我的孙子拿着这个说,奶奶这是你?我说是,奶奶也曾经年轻过。哈。”
心怀忐忑
走红至今,海清接了和戏里家庭主妇形象贴合的日用品广告,也拍过各种走中性风、“总攻风”的大片。团队里有人希望她能摆脱“国民媳妇”这层难以卸下的壳,甚至想过“亚洲中产阶级”的定位——这个名词来自于前盛大文学CEO侯小强的评语,他曾发微博表示海清是这个阶层女性的“代言人”。
“是吗?”海清眉毛一扬,不置可否。“中产阶级?物质上或许达得到,其他的,说不清楚。”
“他们(团队同事)有很多的设计,我能配合的就配合。我很早的时候就让经纪人多签一些艺人,像(吴)秀波啊(黄)海波,都是我让他们签的,这样管理重心就不在我这儿,大家都挣钱,就没那么多人操心我。”她露出一个捣蛋鬼似的笑。
喜欢海清的粉丝们自唤“海棠”,这大抵源自海清早年的一部电视剧名《海棠依旧》。海清在那部戏里所演的角色袁苇,和阿月,还有《玉观音》里的钟宁,都有如出一辙的干脆,执拗,为爱不顾一切。
“那就是年轻时候的我。”海清表示,“现在再演,也演不来那个劲儿了。”
但她对那种有创作空间、有嚼头的角色始终怀有期待。最早进《蜗居》剧组时,她更乐于演海藻或者宋思明太太;《媳妇的美好时代》,她对性格极端的余好更感冒。就连那个戏份极少、却很抢戏的《北京遇上西雅图》中的女同,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因为新鲜、有趣。我喜欢的,是难度和戏剧张力都更大的黄太那个角色。”在《媳妇的美好时代》之后,有四五年,她推掉了所有的家庭婆媳剧。
不过即便到今天,也不是所有看似生活化的角色都能驾轻就熟。《王贵与安娜》中的老年安娜,网友诧异“怎么人老了说话就那么慢?”海清老实承认,“就是演得不准确。八九十岁的老人病入膏肓,那就好塑造了,因为跟你很远,有依靠有道具有服装,可是五六十岁怎么演?你看我爸妈活蹦乱跳的,除了一张已经变老的脸和很多态度以外,没有什么变化,真的很难演。”
和六六最近的一次合作,海清扮演的行业菜鸟被时代步步推到管理者的位置。“那4个月里,我一直心怀忐忑,不停地问导演像不像?导演说你不要管像不像,你就是。说实话我很陌生,虽然做了一些采访和实习,但那只是皮毛,一个在单位做了30年的人,和一个只实习了一个月的,肯定骨子里溢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模仿她的表面行为不难,难的是内心你跟她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接受任命以及戏剧给你的一些假定,你相信你的选择,难的是这个。”
这个人物在生命里每个重要节点做出的选择,都和海清自己很不一样,她因此对角色充满好奇。“你知道当你一旦把自己放弃掉,完全跟着人物的轨道走的时候,人物就一定会带给你不一样的信息,那些信息可能现在不起作用,但是在将来,你把时间点放长,它多少会对你产生影响,就是说角色反作用到演员身上。”
海青和师傅黄磊合作演出的新剧《小别离》下半年播出,黄磊鼓励她接下这部戏。“那些性格突出或者单一、乍看亮眼的角色是能形成话题,但性格更全、从头到尾贯穿一个戏的角色更难演。生活从来不是乏味的,家庭生活戏是一点点地把角色铺陈出来。这不是包裹,是更袒露式的表演。需要极大的耐力。”
在黄磊眼中,海清的演绎比以前有了更多的放松和直觉能力——这或许正是岁月带给海清的变化。“演艺这个行业放大了人生的种种感受,把所有顿悟集中给你。这是一个最适合修行的职业。我们都在不断地消化,这很珍贵。也是演员最需要的。”
(李语菲荐自《南方人物周刊》)